外國童話《[奧地利] 涅斯特林格·里德爾(節選)》鑒賞
[奧地利] 涅斯特林格
蒂娜和娜絲蒂既沒告訴別人,也沒再提起過揚起的胳膊和那五個紅手印的事情。娜絲蒂保持緘默,因為她覺得保護天使不喜歡張揚,他們寧愿匿名工作。蒂娜倒是愿意談論此事,無論是與娜絲蒂還是與沃庫爾卡奶奶,哪怕能和佩比說說也好。但她能說什么呢?“奶奶,我遇到這么一件事……”或是:“娜絲蒂,到現在我還搞不明白……”每次她想說說這件事的時候,后背都會突然發涼。這不是什么令人舒服的感覺,所以她避免提起此事,自稱忘了想說什么了。這樣發涼的脊背才會恢復正常溫度。
娜絲蒂的膽子一天天逐漸大了起來。到星期五那天她甚至有了四樁可以值得驕傲的壯舉: 她毫不猶豫、筆直地從弗朗茨先生的狗的身邊走過;她去上了廁所,還關上了門并往下水管道口看了半天,一點兒也沒害怕;盡管過道已經昏暗,雕花的樓梯扶手在樓梯上投下了看上去嚇人的陰影,她還是給貝格爾太太送去了一盤蘋果派;星期二晚上父母不在家時她沒有躲到床上去,而是留在起居室把所有的家庭影集翻看了一遍。
當然,雪山救人犬娜絲蒂還是沒敢撫摸,她還是沒敢到地下室去取兩瓶糖水梨。娜絲蒂想,我的保護天使肯定也不喜歡雪山救人犬和糖水梨。(保護天使很可能也是完全不同的,不是每個保護天使都像蒂娜的保護天使那么勇敢。大概也有聰明和不那么聰明的保護天使。而且地下室陰冷陰冷的,很容易感冒;雪山救人犬身上往往有虱子,它們很容易——否定這一點的往往是養狗迷——蹦到人或保護天使腿上。僅僅出于理智,娜絲蒂的保護天使也不會喜歡大狗和寒冷的地下室!)
接下來是星期五的晚上。娜絲蒂的父母被齊澤爾胡特夫婦請去吃晚飯。(媽媽喜歡齊澤爾胡特夫婦,爸爸則討厭他們。)
齊澤爾胡特夫婦喜歡客人準時到。因此媽媽早晨提醒爸爸晚上按時回家,以便能準時出發去赴宴。爸爸許諾準時回來。(娜絲蒂的爸爸總是對所有的事都許諾。)但爸爸還是比約定的時間回來晚了。(娜絲蒂的爸爸總是回來的比約定的時間晚。)
當爸爸到家時媽媽已經站在門廳了,而且相當焦急。她已經穿好了漂亮的大衣,出門戴的帽子也已經戴好,手里拿著準備送給齊澤爾胡特太太的一束鮮花。她喊道:“嘿,阿爾貝特,你可真讓人忍無可忍!”(娜絲蒂的爸爸叫阿爾貝特,但平時媽媽總叫他貝爾蒂,只有在生他的氣時才叫他阿爾貝特。)
爸爸道了歉,他說找不到停車位置,還說一位昏庸的上司召集的馬拉松會沒完沒了。(娜絲蒂的爸爸是某部的公職人員。)
媽媽仍舊沒有息怒。她說:“是的,是的,阿爾貝特,你總能找到借口。”她責備他總是遲到,甚至連自己的婚禮都險些遲到,而且參加埃瑪姑媽的葬禮也遲到了。她喊道,他是個令人無法信任的壞人。這回可憐的齊澤爾胡特太太的烤肉在烤箱里一定烤成了炭,小平底鍋里的米飯也干鍋了,其他被請去吃飯的客人肯定餓得饑腸響如鼓了。
“你冷靜一下。”爸爸說。他接著說,他已經整裝待發了,時間根本沒有晚到這種地步,他只需要三十秒鐘,他得換雙干凈襪子,因為他右腳上的襪子破了一個洞,大腳趾破洞而出,被磨得生疼。爸爸拉開門廳柜子中裝襪子的抽屜,媽媽喊道:“我說,阿爾貝特,趕緊走吧,怎么那么多事!”
爸爸在襪子堆里翻來翻去,媽媽喊道:“行了,阿爾貝特,趕緊挑一雙得了!”她一邊說一邊用鞋尖兒不耐煩地在地上敲。
娜絲蒂的爸爸是個好人,聰明、詼諧,還有很多其他的好品質,只是脾氣不好。他不喜歡聽人嘮叨,他不會這么想: 我的可憐的好妻子等了我兩個小時!她現在發火毫不奇怪!
娜絲蒂的爸爸想的是: 這個女人能把我折磨病了!我賣命工作,我得跟老朽的上司磨嘴皮子,得找可以停車的空位,費盡心機才算好歹及時回到了家;結果這個女人站在那兒沒完沒了地叨嘮、叨嘮、叨嘮!
爸爸邊想邊在抽屜里找兩只配對的襪子。抽屜里起碼有三打襪子,但沒有一只和另一只看上去完全一樣。當他終于找到兩只顏色一樣而且花紋也一樣的襪子時,卻發現它們的長短不一樣。當他接下來找到兩只白色的一樣長的襪子時,又發現一只的圖案是發辮狀的,另一只是方格紋的,這時爸爸喊道:“好啊,好啊,就會叨嘮!我回來晚了你就不依不饒!你倒是用點兒心,讓你丈夫在抽屜里能找到一雙配對的襪子,這你根本做不到!這要求對尊貴的夫人來說是太高了!”
爸爸越說越惱火。“你整天待在家里,”他吼道,“我只想知道你在家里都干什么來著!”
“我讀愛情小說,邊讀邊吞你的襪子,”媽媽氣憤地喊道,“我整天就在吞左腳的襪子!別的什么也不干!”喊完媽媽向裝襪子的抽屜走去,她堅信抽屜里有很多無可指摘的襪子,只是爸爸找不到它們。
正當她把手伸向抽屜時,爸爸砰的一聲關上了抽屜,并喊道:“好,就這樣!我就穿露腳趾的襪子去,也許齊澤爾胡特老太太會給我補上的……”還沒等爸爸說完,媽媽就發瘋地叫了起來。她右手的四個手指被關上的抽屜夾住了。
一般情況下爸爸這時會說:“對不起,寶貝兒!”媽媽則會回答道:“沒關系,貝爾蒂。”由于兩人已經怒火中燒,他們開始爭論,媽媽是否蠢得非要把她的手指伸向不該伸的地方,還是爸爸像頭瞎眼羊,從來不知道注意別碰疼別人。“時間越來越晚,”娜絲蒂說,“你們要是不趕快走,齊澤爾胡特太太的烤肉真的會烤成炭的!”
“既然這樣我才不稀罕去齊澤爾胡特夫婦那兒呢!”爸爸說,他只是為了讓媽媽高興才答應去齊澤爾胡特夫婦那兒的。但是連襪子都不能為他準備好的女人,他將不再為討她喜歡而做任何事!爸爸說:“我去電影院!去看一部西部片!希望這部電影能讓我平靜下來!”說完他就轉身走了,并把門使勁撞上了。
“神經病!”媽媽沖他喊道。她打電話叫出租車并對娜絲蒂說:“我對齊澤爾胡特夫婦說你爸爸病了。因為我得照料生病的丈夫,所以來晚了!”“他生的是什么病呢?”娜絲蒂問。“這我在出租車上再去想!”媽媽吻了吻娜絲蒂并囑咐她,“要是齊澤爾胡特夫婦來電話問我們為什么還沒到,你就說媽媽已經上路了,爸爸病了!”
“要是他們問我爸爸生了什么病呢?”
“那你就說你可惜不知道!”
“人家該以為我是傻瓜了。”娜絲蒂說。
“那你就干脆別接電話。還是你不喜歡電話響個不停?”
娜絲蒂搖了搖頭。媽媽又吻了一下娜絲蒂的鼻子尖兒,在鏡子前整理了一下帽子,然后就離開了家。媽媽走后娜絲蒂把門鎖好并取下了鑰匙。(以便門可以從外面打開。)她把鑰匙掛到鑰匙板上,在房子里轉了一圈并打開了所有的燈。確實是所有的燈: 吊燈、落地燈、床頭燈和壁燈,甚至連煤氣灶上方的霓虹燈管和儲藏室里的球形燈也打開了。(因為她和她的保護天使喜歡光明!)
然后她從書包里拿出了編織活。娜絲蒂在手工課上開始學編織一件綠得刺眼的棱紋毛背心。班里其他人的毛背心差不多都織完了,娜絲蒂的后片才織了七厘米。
娜絲蒂打開了電視機,拿著毛線活坐在了媽媽看電視時常坐的皮椅子上。電視里正在播放廣告。娜絲蒂織的是三針下,三針上。她對自己很滿意,一點兒也不覺得害怕。她決定明天在上學的路上對蒂娜說:“昨天我好快活!老爹老媽出門了。我看電視一直看到節目結束!”
因為真正的快活得有零食吃,還得有飲料喝,娜絲蒂就站起來到廚房去找餅干和可樂。可樂在冰箱里,但是像樣的餅干卻不容易找到。后來娜絲蒂終于在餐具櫥最里面找到一盒星狀杏仁餅,它被陶質烤具、土豆壓榨機、篩式手搖搗碎器和備用蠟燭擋住了。娜絲蒂把瓶裝可樂放到一個圓形托盤上并把星狀杏仁餅藝術地圍繞可樂瓶擺放成環狀。
當她拿著托盤回到起居室時,廣告已經播完,正在上演一部電影,片頭字幕已經播放完了。娜絲蒂尋找報紙,她想在電視節目預告中看看是什么片子。(根據她的經驗,某些電影不適合她看,看后她會做噩夢。)可惜娜絲蒂沒有找到報紙。她重新坐入媽媽的電視椅,把一塊星狀杏仁餅送入口內并對著瓶嘴喝了一口可樂,然后等著硬餅被可樂軟化。她想,要是電視里的電影令人恐怖和激動,我就把電視關上!
電視屏幕上一男一女正在爭吵,而且吵得很兇。雖然他們對罵得比娜絲蒂的父母厲害不了多少,可是他們對視的目光卻異常兇惡,充滿了仇恨與蔑視。接著那個男人就打了那個女人兩個耳光,女人開始哭泣并跑掉了。
娜絲蒂織了一針下,考慮著在爸爸和媽媽之間是否會出現這么嚇人的導致打耳光的爭吵。她認為他們之間是不可能吵成這樣的!她邊想邊數著手中那綠得刺眼的七十六針毛線活。當她想好了并分完了針時,又開始看電視。
挨了耳光的女人現在走在一條街上。夜已經深了,大街上除了這位女人一個人也沒有,甚至沒有一輛車駛過。她孤獨一人地走著,高跟鞋的后跟敲擊在路面上發出噔噔聲。她走過一扇房門,沒有往門洞里看;娜絲蒂卻往里看了,看到那兒站著一個男人。這個男人用帽子遮住了額頭并豎起了大衣領子,臉上只露出了一雙直瞪瞪的眼睛。
娜絲蒂嚇得扔掉了手中的毛線活。她想趕緊關上電視。但她被嚇得一動也不敢動,眼睜睜地看著目光逼人的男人從門洞走出,跛著腿跟蹤在那個女人后面。盡管長有金魚眼的跛腿男人現在已經離這個女人很近了,但她卻什么也沒發現。
娜絲蒂的心開始咚咚地跳。她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嗓子也開始發緊,眼睛發澀,而且喘不過氣來了。胳膊和腿上的細小汗毛都豎起來了,頭發也豎了起來,假若她戴著帽子都可以沖冠了。
現在長著金魚眼的男人追上了這個女人并舉起了胳膊,他的手上握著一把小尖刀,音樂開始變得尖銳刺耳。接下來音樂完全消失了,金魚眼的男人把胳膊又往上舉了舉,刀子就刺了下來。
娜絲蒂叫了起來。她的叫聲并不大,聽上去就像豚鼠在叫。頭發豎立、心跳加速、全身僵硬的人是發不出很大叫聲的。
熒光屏上出現了女人的臉,臉上的眼睛圓睜著,嘴也張得很大。
不看。娜絲蒂命令自己。
她用自己僅存的一點力量扭開了頭,忽然發現幾分鐘前還關得好好的通往臥室的門開著。門口有腳印,在厚絨地毯上能看得一清二楚,就好像有個大象般粗重的、穿四十一號鞋的人在那兒站過似的。先是只有兩個腳印,然后是四個、六個,接著腳印從臥室門一直延續到電視機前,電視的開關鍵跳動了一下,死去的女人那張可怕的臉就消失了。
一個非常低沉、親切、溫和的聲音對娜絲蒂說:“唉,姑娘,既然你知道會害怕,為什么還要看這種污七八糟的電影?”
娜絲蒂身上的毛發、腦袋上的長頭發和胳膊與腿上的短汗毛,重新變軟并服帖地倒伏回皮膚上。她的心也不再咚咚地跳,她又能動了。“你是我的保護天使嗎?”她問。
經過短暫的沉靜之后,那個聲音回答說:“我是羅莎·里德爾!”
娜絲蒂聽見長沙發嘎吱一響。沙發已經陳舊了,只要有人往上一坐,就會發出嘎吱聲。娜絲蒂往沙發那邊望去,看到褐色的絲絨套上現在留下了一道相當深相當寬的凹陷下去的印子。她感到幸福和滿意。她想沙發上的印子是我的保護天使羅莎·里德爾坐出來的!
娜絲蒂問:“羅莎·里德爾,你是個翅膀直接長在脖子上,下面沒有身子的胖保護天使嗎?”(沙發上的印子也可能是一個大頭留下的。)“或者你是個手中拿著長莖百合花的身材頎長、面色蒼白的保護天使?”
長沙發又發出了較輕的嘎吱聲,褐色絲絨套上的印子往靠背方向移動了一點兒。
“你為什么叫羅莎·里德爾呢?貝格爾太太說天使只有名沒有姓,但不是一般的名字,他們叫加布里爾或埃策希爾,他們是中性的!”
長沙發響了起來,沙發套上的印子往前挪了挪。羅莎·里德爾說:“我并不是天使。我只是羅莎·里德爾。我是——我不想讓你受驚,我知道你膽子小……”
沙發又響了起來,褐色絲絨套上的印子突然消失了。娜絲蒂感覺到好像有人把手放到了她的肩膀上。羅莎·里德爾說:“別生我的氣——我是個幽靈!”
娜絲蒂不由得打了個冷戰,她差點又害怕起來了,這時羅莎·里德爾接著說:“如果你愿意的話——也可以叫我為保護幽靈!”
娜絲蒂感覺到羅莎在撫摸她的腦袋,既親切又溫柔。“你看,姑娘,”羅莎緊貼著她的耳朵小聲說,“不管是天使還是幽靈,關鍵是起保護作用!這是最主要的,對嗎?”
娜絲蒂得承認羅莎·里德爾說得對。關鍵確實在于保護作用。她需要保護以戰勝恐懼。要是有個幽靈愿意向她提供這種保護,她沒意見。娜絲蒂問:“羅莎·里德爾,你長得什么樣啊?還是人們根本看不見你?”
羅莎·里德爾說:“我以前長得很一般,普普通通,有點兒胖,實際上可以說是太胖了。我是平足。”羅莎·里德爾嘆了一口氣,“我要是站久了,腳會疼,帶的腰都會疼!”
“別的呢?”娜絲蒂問。
“別的,”羅莎哧哧笑了起來,“弗朗茨當時是我丈夫,他認為我長得漂亮。可是我妹妹米妮卻說我長得蠢。我的弟弟卡爾利認為我和其他人長得沒有什么不同!”
“那你的眼睛是什么顏色的呢?”娜絲蒂打聽道,“你鼻子什么樣,耳朵又是什么樣?”
“人很難描述自己,”羅莎·里德爾嘆了一口氣,“要是你非想看看我不可,我能顯形片刻。”
長沙發又發出了嘎吱聲,褐色絲絨套上的印子又出現了,羅莎·里德爾說:“姑娘,現在可別說話,我得集中精力!”
娜絲蒂先是模模糊糊地看見了羅莎·里德爾,就好像看到某人在窗玻璃上的倒影,后來羅莎·里德爾的形象就越來越清楚和鮮明了。娜絲蒂的對面坐著一位上了歲數的胖婦人,她長著黑色的頭發,間或有幾根白發。鼻子上戴著一副鍍鎳的圓眼鏡。鼻子也是圓的,而且相當小。此外羅莎·里德爾還長有扇風耳、大嘴和往下墜的腮幫子。右臉上還長著一個淺褐色的疣。(這聽起來讓人覺得羅莎·里德爾很丑。其實不然。小圓球鼻子、倉鼠腮幫子、長耳朵和寬嘴巴湊在一起,卻使得這張臉相當耐看。)
娜絲蒂盯著羅莎·里德爾看,直到她又變得透明并像窗玻璃上的倒影一樣模糊起來。羅莎·里德爾說道:“可惜,姑娘,時間無法再長了!顯形是很費勁的!”
接著羅莎·里德爾就徹底消失了。只有她的聲音還在。“現在我的頭又疼起來了,”她的聲音說,“只要我一顯形,就會腦袋疼!”接著羅莎·里德爾又哧哧笑了幾聲,笑得有些尷尬。“對吧,姑娘,”她咯咯笑道,“我并不漂亮吧?”
“我喜歡你。”娜絲蒂說。
“真的嗎?”
“真的!”娜絲蒂說。這并非謊話。她確實非常喜歡羅莎·里德爾。
“那就好,姑娘。”羅莎·里德爾滿意地說。
綠得刺眼的織物忽然從地上蹦了起來,然后就懸掛在沙發前的空中。羅莎說:“你的上針織得太松!”毛衣針在空中噼啪作響。織物從左邊的針上移動到右邊的針上。綠得刺眼的線團滾動到沙發上。羅莎說:“好了,現在我們坐在這兒聊天,直到你父母回來。一旦我們聽見他們在樓梯間的動靜,我就告辭!因為我只在特殊情況下才與人來往!”
娜絲蒂高興得不得了,因為羅莎·里德爾把她視為“特殊情況”。
(丁娜譯)
《幽靈大嬸羅莎·里德爾》是奧地利作家涅斯特林格在1979年創作的一部長篇童話。涅斯特林格是1984年國際安徒生獎的獲得者,她的作品以流暢、生動的故事敘述和真實的背景烘托為特色,在令人愉悅和滑稽有趣的幻想中交織著嚴肅的歷史感與責任感。這部童話可以說是充分體現上述特色的一部作品。
作者開篇就以《為什么故事最好不從1944年講起》為題、以一個旁觀者的全知視角描述了從1944年開始的發生在一片住宅樓里的一連串不可思議的事情,“當時她餐具柜上放著的所有杏醬瓶子都開始抖動。接著一個果醬瓶就名副其實地蹦了起來,幾乎碰到天花板。然后這個果醬瓶就在廚房里離天花板不遠的地方飄蕩,最后從廚房門上方的氣窗飛往樓道,消失得無影無蹤。”“沃庫爾卡太太眼見著柜子的門突然自動打開了,接著肥熏肉就飄了出來。沃庫爾卡太太想捉住這塊肥熏肉,……但是這塊肥熏肉卻讓她捉不著。沃庫爾卡太太甚至喊了‘站住!’但卻毫無幫助。肥熏肉越窗而出,就像那兩個雞蛋和那瓶杏醬一樣。”這是一個非常巧妙的開頭,風趣而簡潔的文字成功地制造出令人心動的懸念。尤其值得我們注意的是,作者雖然把遙遠的1944年確立為整個故事的開端,但其中的敘述轉換非常迅速,寥寥幾筆就機智地跳躍了復雜而冗長的歷史,使故事的重心從容地落到此時此刻的當下和生活在其中的人們。在這樣的開頭中,涅斯特林格充分展示了她高超的控制敘述節奏的技巧。
于是,我們看到了從另一個方向來展開的故事。住在1號樓里的女孩娜絲蒂非常膽小,她怕大大小小的狗,怕地下室,怕一個人待在家里,怕閣樓,怕原因不明的響聲甚至害怕廁所,因為她認為從下面的下水道中會伸出一只濕漉漉、滑溜溜的丑陋大手一把抓住她。但是娜絲蒂把這一切都埋在心里,連爸爸媽媽和好朋友蒂娜都不告訴,她寧可被人看作是一個傲慢的女孩也不愿被人看出她的膽小。在這里,我們看到了略帶夸張的描寫中所包含的理解和關懷。在一個人的成長過程中,膽怯總是被告誡為需要消除的個性弱點。而與此同時,害怕又是一個孩子在生活中經常要面臨的心理體驗。涅斯特林格所塑造的娜絲蒂真實地回應了孩子在現實中的煩惱。
那么,什么都害怕的娜絲蒂碰到幽靈羅莎·里德爾,會是一個怎么樣的局面呢?那一天,娜絲蒂和蒂娜吵架了,蒂娜舉起拳頭就要去揍娜絲蒂,就在這時,幽靈用看不見的手緊緊攥住了蒂娜的胳膊。蒂娜嚇得飛也似的逃回了家,而娜絲蒂高興地認為自己終于有了一個保護天使。幽靈居然被當作了天使!這種情節出人意料的轉折正是一個故事引人入勝的成功所在。于是,娜絲蒂開始漸漸變得膽大起來: 她能夠毫不猶豫地從狗身邊走過去了;她上廁所的時候敢關門了,還往下水道口看了半天;她能夠穿過昏暗的過道給鄰居送一盤蘋果派了。在這里,涅斯特林格所塑造的羅莎·里德爾以兒童文學獨有的溫暖和明朗,消解了幽靈這個形象在眾多經典作品中演繹過的與死亡共存的深不可測的幽暗和寒冷。
這里節選的第五章《羅莎·里德爾終于顯形》中,讀者可以充分領略涅斯特林格那種戲謔和嚴肅、神秘和日常自由交織的敘事魅力。作者以一貫的幽默筆調惟妙惟肖地描繪了娜絲蒂的爸爸媽媽在那天晚上的吵架,為幽靈的顯形制造了一個充滿人間煙火氣的背景。當娜絲蒂晚上獨自在家里,被電視上的恐怖鏡頭嚇得毛發倒立、全身僵硬時,幽靈羅莎·里德爾出現了,她像一位和藹而理智的長者一樣自然地走進了娜絲蒂的生活。作者對細節的想象使幽靈羅莎·里德爾的出現平添幾分戲劇的效果。“娜絲蒂先是模模糊糊地看見了羅莎·里德爾,就好像看到了某人在窗玻璃上的倒影,后來羅莎·里德爾的形象就越來越清晰和鮮明了。”隨后,透過娜絲蒂好奇的提問,我們看到了一個充滿英雄主義氣息的幽靈形象。1944年的一天,女傭羅莎·里德爾為了救助正被納粹分子折磨的猶太老人,不幸被汽車軋死。由于她是在義憤填膺的時候死去的,所以靈魂獲得了一種掙脫軀體的能量。“羅莎,我對自己說,羅莎,離開這個蠢匣子!馬上就離開,羅莎!”她就這樣變成了幽靈。在那個特殊的年代里,幽靈身份使她做了很多好事: 安慰在空襲中驚惶的孩子,懲罰納粹分子,幫助生活窘困的窮人。在羅莎·里德爾的回憶中故事不經意地再次穿越時間隧道,回到了那個混亂不堪的戰爭年代,也回到了那充滿懸念的故事開頭。至此,兩條來自不同方向的情節線索終于在那個晚上緊緊交織在一起,共同期待著新的開始。
有了幽靈保護的娜絲蒂自此改變很多,羅莎·里德爾也因為結識娜絲蒂而擺脫了寂寞的幽靈生活。但作者并沒有著力講述她們兩個角色之間的故事,而是把敘述的觸角伸向她們周圍形形色色的人們和復雜多面的生活。公園里那個蠻橫的母親、學校里不地道的英語老師、班級同學之間的爭斗……所有這些并不美好的人和事都在作者輕松、戲謔的筆調中得以暴露,也得以寬容地對待。優秀的兒童文學作品從不會因為讀者尚未成熟而放棄對永恒真實的追求,也不會因為讀者需要呵護而回避對復雜人性的揭示,涅斯特林格深諳這個規律。對娜絲蒂的成長來說,有了幽靈大嬸的保護并不是意味著她從自己的生活中退縮到那個自足的小閣樓里。生活中所有的問題還得一一去面對,所以,在隨后的情節發展中,作者讓羅莎·里德爾在不經意中走失在偌大的城市中。娜絲蒂必須經歷這樣的喪失,必須學會和同齡朋友的溝通,才能夠真正擁有勇氣。
而找不到小閣樓和娜絲蒂的幽靈會去哪里呢?她的新家是娜絲蒂的學校,那里有許多的孩子、許多的老師需要保護,那里還有一門門的功課可以學習,羅莎·里德爾成了學校的保護幽靈。還有什么樣的結局比這更美好的呢?
(陳恩黎)
上一篇:外國童話《[日本]中川李枝子·大狼》鑒賞
下一篇:外國童話《[意大利]卡爾維諾·銀鼻子》鑒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