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國童話《[法國]都　德·塞根先生的山羊》鑒賞

[法國]都德

塞根先生的運氣可真不好，他養的那幾只山羊都丟了。這些羊是一只一只地丟的，可是丟的情況卻完全一樣：早上，山羊把脖子上的繩子弄斷，然后跑到高高的山頂上去，在那兒被狼吃掉了。盡管山上的狼是那么可怕，而主人是那么細心地照料它們，可這些羊畢竟還是逃走了。這是因為它們愛大自然，它們愛自由。為了這個，它們是不惜任何代價的。

塞根先生是一個正直的人。可是他一點也不了解這些山羊的脾氣。所以他著急地說：

“唉!真糟，這些羊在我家里呆膩了。我是一只也養不住的。”

但是，他并不灰心。當他在同樣情況下，丟了六只山羊以后，他又買了第七只。這一次，他買的是剛出生的小羊羔。因為他想，如果羊從小就習慣在他家里生活的話，也許它就不會跑掉了。

這只小羊長得多漂亮啊!你看，它的眼睛是那么溫柔;它的蹄子又黑又亮，頭上兩個犄角還帶著花紋，再加上那一撮小胡子，可真神氣極了。它的毛又白又長，好像穿著一件皮外套。這只小羊不但漂亮，而且還很聽話。主人擠奶的時候，它一動也不動，從來也沒有踢翻過盛奶的小盆子。它是多么討人喜歡啊!

塞根先生家的后院，有一個小園子，周圍種滿了山楂樹。塞根先生在這兒找了一塊草長得最好的地方，釘上一根木樁子，然后把小山羊拴在木樁子上。繩子留得長長的，小羊可以在很大的地方散步。他還不時走來看看小羊生活得怎么樣。看來，小山羊的日子過得很幸福，它安閑地吃著草，塞根先生這一次真是得意極了。他說：

“這一次可好了，終于有一只羊在我家里呆住了!”

塞根先生想錯了，他的第七只小羊又覺得煩悶了。

有一天，小羊看著高高的大山，自言自語地說：

“呆在那山頂上該有多好啊!要是沒有脖子上的這根該死的繩子，我就可以到山上的小樹林里去跑啊，跳啊，那該多么好玩啊!把驢和牛拴在這個園子里吃草還可以，可是對山羊是不行的，它們要到更廣闊的地方去。”

從這時候起，小山羊覺得園子里的草再也沒有味道了。它一天天消瘦，奶也越來越少了。它的頭總是朝大山那邊望著，可是脖子上的那根繩子卻一天到晚拽住了它，它只好張開鼻孔咩咩地叫。看到這情況，真是有點兒叫人可憐呢!塞根先生發現他的羊有點兒不對頭，可是不知道它究竟出了什么事。一天早上，他剛擠完奶，小山羊回過頭來用羊的語言對他說：

“塞根先生，你聽著，我在你家里呆不下去了。我越來越瘦了。你讓我到山上去吧!”

“啊!上帝，它也是這個樣啊!”塞根先生聽了這話又驚又怕，一下子把奶盆都掉在地上了。過了一會兒，他坐在草地上，坐在小山羊的旁邊：

“你怎么了，布朗蓋特，你想離開我嗎?”

“是的，塞根先生。”小羊布朗蓋特回答。

“你覺得這兒的草不夠吃嗎?”

“不是的，塞根先生。”

“是不是你嫌拴在脖子上的繩子太短了?我給你再放長一點兒好嗎?”

“不用了，塞根先生。”

“那么你要什么呢?你想怎么樣呢?”

“我想到山上去，塞根先生。”

“可是，你難道不知道山上有狼嗎?要是它來了，你怎么辦呢?”

“要是狼來了，我就用犄角頂它幾下子。”

“狼是看不起你的犄角的。它吃過很多母山羊。那些羊的犄角比你的要厲害多了。你不是知道老山羊赫納得嗎?它去年還在這里。它又結實又兇狠，簡直像一只公羊一樣。那一次，它和狼斗了一整夜，可是到了早上，狼還是把它吃掉了。”

“唉!可憐的赫納得……不過，沒有關系，塞根先生，還是讓我到山上去吧!”

“天哪!對這些羊，怎么辦才好呢?狼又要吃掉我的一只羊了……不，不，盡管你這小東西不愿意，我還是要救你的。我怕你把繩子弄斷了，我索性把你關在羊圈里。這樣你就跑不了啦。”

塞根先生把羊帶到圈里，然后把門鎖好。可是，不幸得很，他忘了關窗戶。等他剛一轉過身去，小山羊就從窗戶里逃走了……

小山羊布朗蓋特來到了山上，它簡直高興極了。一切都是那么新奇：它從來沒有看見過老松樹這么漂亮。大家像接待王后一樣接待它：高大的栗樹彎下腰來，用樹枝輕輕地撫摩著它;黃色的金雀花瓣都張開了，它們散出了陣陣清香……整個山上都像過節一樣地歡迎小山羊。再也沒有繩子，再也沒有木樁，再也沒有任何東西妨礙它了。小山羊盡情地跑啊，跳啊，盡情地吃著山上的青草……啊!那邊還有更好的草，簡直有一千種。那草長得真高，和小羊的犄角一般高，又細又嫩又新鮮，這和塞根先生園子里的草完全不一樣。你看!那邊還有花兒：這是又高又大的藍色桔梗花，那是紫色的毛地黃花……在這一片花的海洋里，每一種都飽含著醉人的花汁。

小山羊真的沉醉了。它四腳朝天地躺在草地上：落下來的樹葉和栗子在山坡上鋪了厚厚的一層。小山羊沿著山坡打滾兒，多么舒服啊!突然，它一跳又站了起來，伸著頭向前跑去。穿過灌木林，穿過小樹叢，一會兒跑到山尖兒上，一會兒又跳到深溝里，一會兒上，一會兒下，到處跑，到處跳，你大概會覺得，這山里至少有十只塞根先生的山羊呢!

小布朗蓋特，它一點兒也不知道害怕!

它穿過一道流得很急的小溪的時候，用力一跳，腳下濺起很多塵土和水花兒，把它的身上都弄濕了。小山羊找到一塊又平又光滑的大石頭，躺在上邊曬太陽……它一會兒又跑到半山腰的一塊平地上散步，自由自在的，嘴里還叼著一片金雀花的葉子……突然，它遠遠地看見山下的平原上，有一間房子，后邊還有一個小園子。啊!那不是塞根先生的家嗎?這時候，小山羊覺得它是那么可笑，它大笑起來，連眼淚都笑出來了。他想：

“你看，他的家原來那么小啊!以前我怎么會在那里邊呆著呢!”

可憐的小家伙，你忘了你是站在這么高的地方往下看呀!可是小山羊呢，這時候覺得自己至少也和世界一樣大了。

總的來說，這一上午過得太好了。到了中午的時候，小山羊遇到了一群羚羊。它們正在用那尖利的牙齒吃著野葡萄藤。穿著白裙子的小山羊有點兒饞了，于是這些友好的羚羊就把最好的那一部分送給它吃。

突然，吹來了一陣涼風，山都變成了玫瑰紫色。啊!是傍晚的時候到了。

“難道一天已經過完了?”小山羊驚奇極了，它不再跑了，停了下來。

山下的田野已隱沒在薄霧之中。塞根先生的小園子在霧里消失了。只見在那小小的房子頂上飄著一縷縷炊煙。小山羊聽見叮叮當當的鈴聲，牧人趕著牲口群回家去了。小山羊忽然覺得寂寞和難過起來……一只老鷹飛來，翅膀從小山羊身上輕輕擦過去，小山羊害怕了……“嚎!嚎!”深山里傳來了長長的吼叫聲。

小山羊突然想到了狼。這一整天，它都沒有想到過這件事啊!這時候，山下響起了號角聲。這是塞根先生吹的。他在召喚小山羊回家去呢!

“嚎!嚎!”狼又叫了……

塞根先生的號角在對小山羊說：

“快回來呀!快回來呀!……”

布朗蓋特本來是想回去的。可是一想到那木樁子和拴在脖子上的繩子，一想到園子邊上的籬笆，它再也不愿回去過那不自由的生活了。它寧愿留在這大山上……

號角不再響了。

小山羊聽見身后的葉子沙沙地響，轉身一看，樹影下邊有兩只又直又短的耳朵，還有兩只閃亮的眼睛……這不正是狼嗎!

狼一動不動地坐在地上，兩只眼睛盯著小山羊，好像正在品嘗羊肉的味道。因為它知道一定可以吃到小山羊的，所以一點也不著急。等小山羊一轉身的時候，大狼狡猾地笑了起來：“哈哈……塞根先生的小山羊!”說著，伸出那又紅又粗的舌頭舐起嘴唇來。

布朗蓋特覺得一切都完了……可是這時候，它一下子想起了老山羊赫納得的故事。那只老母羊跟狼苦斗了一整夜，最后到了早上才叫狼給吃掉的，而不是馬上被吃掉的。布朗蓋特覺得可能叫狼馬上吃掉更好一些……可是，它立刻又改變了主意。小山羊開始自衛了，它把頭低下，兩個犄角朝前豎著準備戰斗。這才像塞根先生的勇敢的山羊呢!……它倒不是希望頂死那只狼——羊是不殺狼的，它只是想試試，能不能跟赫納得堅持的時間一樣長……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小山羊一直用它的犄角在戰斗。啊!勇敢的小羊!有十好幾次，它把狼逼得不得不往后退去喘口氣，而就在這休戰的短短的一剎那，貪吃的小山羊趕緊回過頭去吃一口那鮮嫩可口的青草，然后馬上回過頭來，嘴里塞得滿滿的，又重新開始戰斗了……就這樣，熬過了一整夜。小山羊不時地還抬起頭來，看看那些在晴朗的夜空中顫動的小星星，然后，自言自語地說：

“只要我堅持到天亮就行了……”

小星星一顆一顆地消失了。布朗蓋特加倍地鼓起勇氣，一下一下地頂過去，狼張著嘴，用牙齒一下一下地搏斗著……地平線上出現了一縷光輝，村莊里傳來了公雞的啼鳴。

“結束吧!”可憐的小山羊說。它不想等到天大亮再去死了。于是，它躺倒在地上，那美麗的白外套上染著斑斑的血跡……

這時候，狼撲過來，把小山羊給吃掉了。

(倪維中王曄譯)

塞根先生養過六只羊。六只羊無一例外地弄斷繩子跑到了高山頂上。它們在細心的主人和可怕的豺狼之間，統統選擇了后者。為了追求在大自然中的自由生活，它們真正是不惜代價，哪怕犧牲生命。

現在，第七只羊又來到了塞根先生的家。于是所有的小讀者都會關心起這只羊的選擇和命運。這就是令人牽腸掛肚、非得讀下去不可的懸念。塞根先生不理解羊的心情，不理解它們對自由生活的強烈渴望。他誤以為前面六只羊是因為不習慣他家的生活而離家出走的。所以，他這次買回來的是小羊羔，以便讓它從小習慣圈養生活。

塞根先生待小羊格外地好。他把它放到了周圍種滿山楂樹的小園，拴在木樁上的繩子也特別長，使它可以在很大的地方散步。而這只小羊剛開始的表現也特別溫馴可愛。

在對小羊的舒適生活進行細膩描寫以后，作者特意提了一筆拴羊的繩子。這根繩是禁錮和不自由的象征，雖然“長長的”，但仍然拴住了小羊的軀體，也拴住了小羊那顆渴望自由飛翔、向往高山廣闊風光的心。對于小羊來說，再幸福的禁錮也是禁錮，再舒適的不自由也是不自由。

與繩子相對，自由的象征是高山。一邊是給了自己優越生活卻禁錮了心靈的繩子，一邊是充滿風險卻可以“跑啊跳啊”的高山。在這兩者之間，小羊做了明確的選擇——“它的頭總是朝大山那邊望著”。面對小羊的憂郁和失落，塞根先生先是答應給小羊放長繩子，又用結實兇狠的老山羊赫納得被狼吃掉的悲慘故事嚇唬小羊。但所有這一切都沒有奏效。高山所象征的自由，對小羊的誘惑實在太大了。是啊，沒有了自由，舒適安逸又有什么意義呢?

小羊終于逃出羊圈，來到了自己朝思暮想的高山上。在作者筆下，這里的風景就像一幅人間最美麗最燦爛的油畫：高大的栗樹、清香的金雀花、數不清的又細又嫩又新鮮的草，還有飽含著醉人花汁的花的海洋。這是作家對大自然的歌頌，但更是他對自由的由衷禮贊。這是小羊眼里自由而美麗的大自然。于是，我們看到了小羊的陶醉、歡欣和忘情。和先前在主人家悶悶不樂的模樣相比，它完全變了一只羊。如果說，前面的大自然是一幅油畫，那么此刻小山羊的行動就像一首活潑歡快的奏鳴曲。作者精心刻畫了它的三個典型動作：在山坡上打滾;跳過山澗，躺在大石頭上曬太陽;最后她像一個美麗的少女，嘴角叼著一片金雀花葉子，自由自在地散步。

當自由的一天臨近尾聲的時候，小羊聽到山下塞根先生召喚它回家的號角。這時，一邊是號角的召喚，一邊是野狼的嚎叫。小羊又面臨第二次生命的選擇。號角的背后是安全，但也意味著拴在脖子上的繩子，與世隔絕的籬笆和重回不自由的生活。不自由，毋寧死。小羊再次選擇了高山和自由。在追求自由的道路上，七只羊表現出前赴后繼、英勇犧牲的可貴精神。

小羊和野狼的搏斗無疑是全篇最為英勇最為慘烈的一節。英勇的小山羊頑強地用犄角抵抗狼的進攻，一直堅持到天亮。在這場搏斗中，我們不但看到小羊自己的意志，更看到老山羊赫納得熱血在后代身上奔涌，看到世代對自由向往的精神感召。當讀到“小山羊不時地還抬起頭來，看看那些在晴朗的夜空中顫動的小星星，然后，自言自語地說：‘我只要堅持到天亮就行了……’”時，我們的心是否也像天邊小星星一樣顫動?

堅持到天亮，表達了小羊以生命許托自由的決心。小羊死在地平線出現一縷光輝、村莊傳來公雞啼鳴的黎明時分。它以一個戰士的形象，證明了自己無悔無怨的生命選擇，同時也捍衛了自己追求自由的生命尊嚴。

對于小讀者來說，自由是一個很抽象難懂的概念，但作者借塞根先生家的小羊的故事把這個莊嚴的主題表達得多么生動又多么令人感動。相信所有讀過這篇童話的人，都會永遠記住這只為了自由不惜與狼搏斗至死的小羊。

都德不愧是短篇敘事文學的大師。這篇童話大致可分為小羊在塞根先生家、小羊在高山和小羊與狼搏斗三部分。三部分的敘事風格呈現強烈的色彩對比。第一部分舒緩而憂郁，第二部分自由歡快明亮，最后一部分則充滿了殊死抗爭的悲壯色調。敘事中，將小羊的行為、心理交叉互動，形成一個有機結合不斷流動的整體;尤其是環境描寫極為出色地烘托了氣氛，讓讀者從小羊眼里看到的那個世界，進入小羊的心靈深處。

(毛時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