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李清照
【原文】:
歲令云徂,盧或可呼。千金一擲,百萬十都。樽俎具陳,已行揖讓之禮;主賓既醉,不有博奕者乎!打馬爰興,摴蒲遂廢,實小道之上流,乃閨房之雅戲。齊驅驥騄,疑穆王萬里之行;間列玄黃,類楊氏五家之隊。珊珊佩響,方驚玉蹬之敲;落落星羅,忽見連錢之碎。若乃吳江楓冷,胡山葉飛,玉門關閉,沙苑草肥,臨波不渡,似惜障泥。或出入用奇,有類昆陽之戰;或優游仗義,正如涿鹿之師。或聞望久高,脫復庾郎之失;或聲名素昧,便同癡叔之奇。亦有緩緩而歸,昂昂而出,鳥道驚馳,蟻封安步。崎嶇峻坂,未遇王良;跼促鹽車,難逢造父。且夫丘陵云遠,白云在天,心存戀豆,志在著鞭。止蹄黃葉,何異金錢?用五十六采之間,行九十一路之內。明以賞罰,核其殿最。運指麾于方寸之中,決勝負于幾微之外。且好勝者,人之常情;小藝者,士之末技。說梅止渴,稍蘇奔競之心;畫餅充饑,少謝騰驤之志。將圖實效,故臨難而不回;欲報厚恩,故知機而先退。或銜枚緩進,已逾關塞之艱;或賈勇爭先,莫悟阱塹之墜;皆因不知止足,自貽尤悔!況為之不已,事實見于正經;用之以誠,義必合于天德。故繞床大叫,五木皆盧;瀝酒一呼,六子盡赤。平生不負,遂成劍閣之師;別墅未輸,已破淮淝之賊。今日豈無元子,明時不乏安石。又何必陶長沙博局之投,正當師袁彥道布帽之擲也。辭曰:佛貍定見卯年死,貴賤紛紛尚流徙。滿眼驊騮及騄耳,時危安得真致此?(木蘭橫戈好女子)老矣誰能志千里,但愿相將過淮水。
【譯文】:
歲月流逝不停留,而一擲五子皆黑的最勝采有時卻可喝住。一注押千金,一呼失百萬。杯盤酒具全已陳列,賓主相見之禮也已施行。主人賓客已露醉意,不是有擲采下棋的游戲嗎!
打馬博戲于是興起流行,擲骰子博戲就廢棄無人問津。這實在是博戲小技中的上流,是深閨女子們高雅的游戲。赤驥、騄耳齊頭并進,疑為周穆王一日萬里之行;黑馬、黃馬間雜排列,有似楊貴妃姊妹五家隨從之隊。佩玉相撞聲鏗鏘,有如正驚訝鑲玉馬鐙的敲擊;棋子星羅密布,有如忽然看見連錢聰斑紋之細碎。至于像吳江水冷秋葉落,胡山黃葉隨風飛;玉門關口緊閉,沙苑牧草正肥。臨水不肯渡,似是珍愛馬鞍韉。有時出入用奇兵,有似漢光武大敗百萬莽軍于昆陽;有時悠閑自得依仗正義,正像黃帝擒殺蚩尤于涿鹿。有時取勝聲望一直很高,一時疏忽重蹈庾郎墜馬之失;有時名聲素無人知,卻同癡叔談《易》而聲名大噪。也有步履緩緩歸來,神態振奮離去。或在險峻狹窄的小道上飛速奔馳,或于高低不平的蟻冢上慢步安行。崎嶇險峻坡路曲折,未遇善御的王良;裝鹽重車窘迫難行,難以遇到善御的造父。至于丘陵遙遠,白云浮天,或心戀棧豆,胸無遠志;或枕戈待旦,盼加鞭策馬建奇功。停步于黃葉,黃葉與金錢有何差異?運用五十六采之間,行走于九十一路之內。明確賞罰,考核勝負,謀劃運策于心中,決定勝負于細微之處。況且好勝之心,為人之常情;游戲之藝,乃士人之末技。似借說梅消除口渴,稍慰奔逐競爭的心情;如畫餅聊以解餓,少懈翱翔飛躍的遠志。將要圖謀實效,因此面臨困難也不退回;想要報答大恩,因此發現先兆而提前后退。有的口銜竹箸緩緩前進,已經逾過艱險的關塞;有的勇力有余,奮勇爭先,沒有料到卻墜落進陷阱濠溝。都是因為不知滿足,自取其咎。何況博之不止,事實載見于《十三經》,用誠意待之,理義一定合于天德。因此繞床大叫,五子都為黑色;斟酒大呼,六子全是赤色。桓溫從來未敗,就成為攻克劍閣的軍隊;謝安圍棋尚未決出勝負,謝玄已打敗淮淝之敵。當今難道沒有桓溫一樣的英雄,清明之時不缺謝安一樣的將才。又何必像陶侃將酒器蒲博之具全投之于江,正應學袁彥道投馬絕叫,將懷中布帽擲之于地。
總括全篇大意說:拓拔燾(喻金主)定會在卯年死去,眾多貴人平民還在飄流遷徙于異土它鄉。滿眼都是驊騮和騄耳一般的千里馬,時局危難為什么真要達到如此程度?(木蘭替父從軍,橫戈疆場,真是個巾幗英雄),遺憾的是年紀衰老不再能逞志于千里疆場,只希望行將渡過淮水回家鄉。
【評介】:
這篇賦是李清照晚年的作品。當時金人不斷南侵,南宋朝庭昏庸無能,不思收復失地,反而節節敗退,茍安一隅。作者則借描繪打馬游戲來抒發收復失地統一中原的豪情壯志。此賦受到極高的評價。如王士祿《宮閨氏籍藝文考略》引《神釋堂脞語》說:“易安落筆即奇工。打馬一賦,尤神品。不獨下語精麗也。如此人自是天授。”所以奉為“神品”,其“神”有三。
一是以典雅精麗的語言描繪了打馬游戲的場面及人的情態。或寫連得貴采,“齊驅驥騄”;或寫時乖命蹇,“歸波不渡”;或寫色彩斑瀾,“間列玄黃”;或寫眾馬匯聚,“落落星羅”;或寫略施小技,“出入用奇”;或寫從容前行,“優游仗義”;或寫先順而后逆,“脫復庾郎之失”;或寫先滯而后暢,“便同癡叔之奇”;或寫“緩緩而歸,昂昂而去”;或寫“鳥道驚馳,蟻封安步”;或以時喻;或以地比;或以“說梅止渴”、“畫餅充饑”,“隱喻無聊排遣”(《古今女史》卷一,趙浚之語)之愁郁;或以“繞床大叫,五木皆盧”,直狀五陵少年之豪情。眾馬馳騁,熱鬧非凡。令人身臨其境,眼花繚亂。其術雖不得全知,其情卻已盡曉。
然更“神”者在:卒章顯其態,醉翁之意不在酒,句句意雙關。“佛貍定見卯年死”是詛咒金人的早早滅亡;“貴賤紛紛尚流徙”,是寫戰亂連年,人民流離失所;“滿眼驊騮雜騄耳”,是寫抗金義士、文才武將為數眾多;“時危安得真致此”,是問也是答,將非不良,兵非不精,昏君庸主妥協投降導致了時局危難。“木蘭橫戈好女子,老矣不復志千里”,慨嘆自己雖有木蘭之壯志,卻年老力衰無力報效祖國。心徒壯,鬢先衰,理想與現實的猛烈撞擊,直逼得作者高呼心中最大的愿望:“但愿相將過淮水”!這也是廣大人民的共同愿望,更是作者多重心理的綜合流露:它包孕著對敵人的憎恨,對戰爭的厭惡,對和平安定的向往,對人民的同情,對祖國命運的關注,對統一中原的信心,對危難時局的分析,對昏君的斥責。它既是美好希冀,也是淡淡的哀怨,又是無可奈何之中的一絲慰藉。歲月悠悠,然其情其志,昭昭可見,令人可親可敬,可喜又可悲!
讀至此,順意尋蹤,方味出文中用典的深層意蘊。作者巧妙地借用歷史典故將打馬游戲與國家興亡之事自然而然地聯系起來。“亂”詞并非突兀而來,其意早已是蛇灰蚓線暗伏其中。巧妙用典使文章嶺斷云連,意脈連貫。文僅四百九十五字,歷史典故卻用了三十有余,并且其中又多言戰爭以及與戰爭關連的戰馬與英雄。其意可會,從大處著眼,打馬游戲與縱馬馳騁收復失地之間本有相通之處:都應抱著必勝的信念,不斷進取,而不是退卻投降。這也是在提醒告誡大家,要統一中原必須在物質、精神諸方面作充分的準備。從小處細品,則或諷“心存戀豆”的庸夫,或贊“志在著鞭”的英才;或諷“說梅止渴”“畫餅充饑”的空談,或贊“將圖實效,故臨難而不回”的實干;或諷“賈勇爭先,莫悟阱塹之墜”的輕敵妄進,或贊“銜枚緩進,已逾關塞之艱”的穩扎穩打。或諷“陶長沙博局之投”的消極妥協,或贊“袁彥道布帽之擲”的力挽狂瀾于既倒。因為“用之以誠,義必合于天德”,所以“繞床大叫,五木皆盧”。只要臥薪嘗膽,勵精圖冶,精誠團結,堅定信念,北伐勝利指日可待。又因為“今日豈無元子,明時不乏安石”,我們并不缺乏像桓溫、謝安這樣的人才,缺乏的是昂揚的斗志,勝利的信心。文中有感情的宣泄,也有理性的分析,更有滿腔豪氣,催人奮進!用典之精妙,此其“神”之三也。
若說以兒女之情寫君國之事是世有因承的傳統,而以打馬游戲寫興亡之感則是李清照在傳統基礎上的創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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