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侯使太子申生伐皋落氏
(閔公二年)
【題解】
晉獻公在當時最寵幸驪姬了,所以想廢掉以前所立的太子申生,而立驪姬所生的奚奇為國王的繼承人,于是他就命令太子申生率領軍隊去攻打皋落氏。這是晉獻公設置的一個圈套,他想使申生處于進退兩難、騎虎難下的境地。接著就引出了晉國幾位大臣的談話,通過談話內容,我們可以大致了解他們各自不同的性格特征。
【原文】
晉侯使大子申生伐東山皋落氏。里克諫曰:“大子奉冢祀[42],社稷之粢盛,以朝夕視君膳者也,故曰冢子。君行則守,有守則從。從曰撫軍,守曰監國,古之制也。夫帥師,專行謀[43],誓車旅[44],君與國政之所圖也,非大子之事也。師在制命而已[45]。稟命則不威,專命則不孝。故君之嗣適不可以帥師。君失其官,帥師不威,將焉用之。且臣聞皋落氏將戰,君其舍之。”公曰:“寡人有子,未知其誰立焉。”不對而退。
【注釋】
[42]冢祀:宗廟的祭祀。冢,大。
[43]專行謀:獨自決斷行動和謀略。
[44]誓車旅:號令三軍。
[45]制命:掌握指揮權。
【譯文】
晉獻公準備派遣太子申生進攻東山的皋落氏。里克進諫道:“太子,是奉事宗廟祭祀、社稷大祭和早晚照看國君飲食的人,所以叫做冢子。國君外出的時候就守護國家,假如有別人守護就跟隨國君一道外出。跟隨在外叫做撫軍,守護在內叫做監國,這是古代的制度。說到帶兵一事,是對各種策略作出決斷,對軍隊發號施令,這是國君和正卿所應該策劃的,不是太子的職責。率領大軍在于控制命令,假如是太子統兵的話,若一遇事都要請示就會失去威嚴,專橫獨斷而不請示就是不孝,所以國君的大兒子不能帶領軍隊。國君失去了任命職官的準則,太子統率軍隊也沒有威嚴,為什么非要這樣做呢?而且下臣聽說皋落氏準備出兵迎戰,君王還是別讓太子去為上上之策。”晉獻公說:“我有好幾個兒子,太子選誰還沒有定下來呢!”里克不回答,退了下去。
【原文】
見大子,大子曰:“吾其廢乎?”對曰:“告之以臨民[46],教之以軍旅[47],不共是懼[48],何故廢乎?且子懼不孝,無懼弗得立,修己而不責人,則免于難。”
【注釋】
[46]告之以臨民:指命令太子居曲沃,是以治理百姓之道訓太子。
[47]教之以軍旅:是說讓太子將下軍,是以統兵之事教太子。
[48]不共:即臨事不謹慎恭敬。共通“恭”。
【譯文】
里克去拜見太子。太子對他說道:“我可能要被廢了吧!”里克回答說:“命令您在曲沃治理百姓,教導您熟悉軍事,所以您擔心的應該是不能完成任務,為什么會擔心廢立呢?而且做兒子擔心的應該是能不能盡孝,不應該害怕不能立為嗣君。修養自己而不要去責備別人,這樣的話就可以免于禍難。”
【原文】
大子帥師,公衣之偏衣[49],佩之金玦[50]。狐突御戎,先友為右,梁余子養御罕夷,先丹木為右。羊舌大夫為尉[51]。光友曰:“衣身之偏,握兵之要,在此行也,子其勉之。偏躬無慝[52],兵要遠災[53],親以無災,又何患焉!”狐突嘆曰:“時,事之征也;衣,身之章也[54];佩,衷之旗也[55]。故敬其事則命以始,服其身則衣之純,用期衷則佩之度。今命以時卒,閟其事也[56];衣之尨服[57],遠其躬也;佩以金玦,棄其衷也。服以遠之,時以閟之,尨涼冬殺,金寒玦離,胡可恃也?雖欲勉之,狄可盡乎?”梁余子養曰:帥師者受命于廟,受脤于社,有常服矣。不獲而尨[58],命可知也。死而不孝,不如逃之。”罕夷曰:“尨奇無常,金玦不復,雖復何為,君有心矣。”先丹木曰:“是服也。狂夫阻之[59]。曰‘盡敵而反’,敵可盡乎!雖盡敵,猶有內讒,不如違之[60]。”狐突欲行。羊舌大夫曰:“不可。違命不孝,棄事不忠。雖知其寒,惡不可取,子其死之。”
【注釋】
[49]偏衣:衣服左右顏色不一樣。
[50]金玦:即青銅玦。玦似環形而有缺口,多以玉為之。
[51]尉:軍尉,軍中執法官。
[52]偏躬:分自己一半衣服。慝(tè):惡意。
[53]兵要遠災:威權在己,可以遠離禍患。
[54]章:標志。
[55]衷:內心。旗:表現。
[56]閟其事:指不敬其事,使之不通達。閟,閉塞。
[57]尨(máng)服:雜色服。
[58]不獲而尨:沒得到按規定的衣服而得到雜色衣服。
[59]阻之:對之有疑。
[60]違:去,別離。
【譯文】
太子申生帶領軍隊,晉獻公讓他穿左右兩色的衣服,佩戴有缺口的青銅環形佩器。狐突駕御戰車,先友作為車右。梁余子養為罕夷駕御戰車,先丹木作為車右。羊舌大夫作為軍尉。先友說:“穿著國君衣服的一半,掌握著軍事的機要,成敗全在這一回了,您要自己勉勵啊!分出一半衣服沒有惡意,兵權在手可以遠離災禍,與國君親近就能遠離災禍,又有什么好擔心的呢!”狐突嘆息說:“時令,是事情的象征;衣服,是身份的標識;佩飾,是心志的旗幟。所以,如果看重這件事,就應該在春、夏季發布命令;賜予衣服,就不要用雜色;使人衷心為自己所用,就要讓他佩戴合于禮度的裝飾品。如今在年終發布命令,那是要讓事情不能順利進行;賜給他穿雜色衣服,那是要使他疏遠;讓他佩戴有缺口青銅環佩器,那是表示丟棄太子的內心。現在是用衣服疏遠他,用時令使他不能順利進行;雜色,意味涼薄;冬天,意味肅殺;金,意味寒冷;玦,意味決絕,這怎么可以依靠呢?雖然要勉力而為,狄人難道可以消滅得一人不剩嗎?”梁余子養說:“領兵的人,在太廟里接受命令,在祭祀土神的地方接受祭肉,還應該有一定的服飾。現在得不到規定的服飾而得到雜色衣服,命令不懷好意可想而知。死了以后還要落個不孝的罪名,不如逃了吧!”罕夷說:“雜色的奇裝異服不合規定,青銅環形佩器表示不再回來。這樣,即使回來又有什么用?國君已經有別的心思了。”先丹木說:“這樣的衣服,狂人也不會去穿的。國君說:‘將敵人消滅光了再回來’,敵人難道可以消滅得一干二凈嗎?即使把敵人消滅干凈了,還有內部讒言,不如離開這里。”狐突要走,羊舌大夫說:“不行。違背命令是不孝,拋棄責任是不忠。雖然已經感到了國君的心里冷酷,不孝不忠這樣的邪惡是不可取的。您還是為此而死吧!”
【原文】
大子將戰,狐突諫曰:“不可,昔辛伯諗周桓公云[61]:‘內寵并后,外寵二政,嬖子配適,大都耦國,亂之本也。’周公弗從,故及于難。今亂本成矣,立可必乎?孝而安民[62],子其圖之,與其危身以速罪也。”
【注釋】
[61]諗(shěn):鄭重地進諫。
[62]孝而安民:奉身為孝,不戰為安民。
【譯文】
太子準備發動戰爭,狐突勸諫道:“不可以。從前辛伯勸阻周桓公說:‘妾媵并同于王后,寵臣相等于正卿,庶子和嫡子同等,大城和國都相同,這就是禍亂的根本。’周桓公不聽,所以后來才遭到禍難。目前禍亂的根本已經形成,您還能肯定會立您為太子嗎?您仔細地考慮一下吧!與其危害自身而加快罪過的到來,不如盡孝道而安定百姓!”
【評析】
對于晉獻公讓申生攻打皋落氏,第一個覺察到欠妥的人是里克,于是他就去面諫晉獻公。雖然他想維護太子申生的地位,但卻對晉獻公廢長立幼的想法并沒有提出不同的建議,這反映出他性格軟弱的一面。盡管他明知申生面前是晉獻公設置的一個圈套,可他卻說“修己而不責人,則免于難”,明顯是口是心非,表里不一。通過他與晉獻公、申生的對話,可以看出他性格的善變與狡詐。
與太子一起出征的幾位大臣可以明顯地劃分為兩派。一派主張按照晉獻公的指令行事,這一派的代表是先友和羊舍大夫。羊舍大夫秉持的是盡忠盡孝的觀念,就算是以死相就,也無怨無悔。他的這一想法和太子申生心里所想的基本上一致。另一派則以狐突為代表,這一派主張申生拒絕接受進獻公的命令,站在這一派的還有先丹木和梁余子養。
十二月作為一年之中的結尾,古人由這個季節聯想到的是一些不吉利的事情,如死亡喪葬、閉塞不通等。兵器大多都是金屬制成,由金玦聯想到的是刑殺寒涼,左右異色的衣服,則是疏離常規之象,預示著災難以及不幸的降臨。狐突根據以上聯想推斷出晉獻公要對申生使壞。先友通過運用象征性的思維對申生的服飾也加以了解說,但卻非常勉強,給人一種生拉硬湊的感覺,更何況與當時的實際也有出入,所以無法令人信服。
上一篇:左傳全集《齊魯清之戰》原文賞析與注解
下一篇:左傳全集《魯桓公取郜大鼎于宋》原文賞析與注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