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庾信
【原文】:
粵以戊辰之年,建亥之月,大盜移國,金陵瓦解。余乃竄身荒谷,公私涂炭。華陽奔命,有去無歸。中興道銷,窮于甲戌,三日哭于都亭,三年囚于別館。天道周星,物極不反,傅燮之但悲身世,無處求生;袁安之每念王室,自然流涕。昔桓君山之志事,杜元凱之平生,并有著書,咸能自序。潘岳之文采,始述家風;陸機之辭賦,陳世德。信年始二毛,即逢喪亂;藐是流離,至于暮齒。《燕歌》遠別,悲不自勝;楚老相逢,泣將何及?畏南山之雨,忽踐秦庭;讓東海之濱,遂餐周粟。下亭漂泊,高橋羈旅。楚歌非取樂之方,魯酒無忘憂之用。追為此賦,聊以記言,不無危苦之辭,唯以悲哀為主。
日暮途遠,人間何世?將軍一去,大樹飄零;壯士不還,寒風蕭瑟。荊璧睨柱,受連城而見欺;載書橫階,捧珠盤而不定。鐘儀君子,入就南冠之囚;季孫行人,留守西河之館。申包胥之頓地,碎之以首;蔡威公之淚盡,加之以血。釣臺移柳,非玉關之可望;華亭鶴唳,豈河橋之可聞?
孫策以天下為三分,眾才一旅;項籍用江東之子弟,人唯八千。遂乃分裂山河,宰割天下。豈有百萬義師,一朝卷甲,芟(shān)夷斬伐,如草木焉!江淮無涯岸之阻,亭壁無藩籬之固。頭會箕斂者,合從締交;鋤耰(yōu)棘矜者,因利乘便。將非江表王氣,終于三百年乎?是知并吞六合,不免軹道之災;混一車書,無救平陽之禍。嗚呼!山岳崩頹,既履危亡之運;春秋迭代,必有去故之悲。天意人事,可以凄愴傷心者矣!
況復舟楫路窮,星漢非乘槎可上;風飚道阻,蓬萊無可到之期。窮者欲達其言,勞者須歌其事。陸士衡聞而撫掌,是所甘心;張平子見而陋之,固其宜矣。
我之掌庾承周,以世功而為族,經邦佐漢,用論道而當官。稟嵩華之玉石,潤河洛之波瀾;居負洛而重世,邑臨河而晏安。逮永嘉之艱虞,始中原之乏主。民枕倚于墻壁,路交橫于豺虎。值五馬之南奔,逢三星之東聚。彼凌江而建國,始播遷于吾祖。分南陽而賜田,裂東岳而胙土。誅茅宋玉之宅,穿徑臨江之府。
水木交運,山川崩竭,家有直道,人多全節。訓子見于純深,事君彰于義烈。新野有生祠之廟,河南有胡書之碣。況乃少微真人,天山逸民,階庭空谷,門巷蒲輪。移談講樹,就簡書筠。降生世德,載誕貞臣。文詞高于甲觀,楷模盛于漳濱。嗟有道而無鳳,嘆非時而有麟。既奸回之奰(bì)逆,終不悅于仁人。
王子濱洛之歲,蘭成射策之年。始含香于建禮,仍矯翼于崇賢。游洊雷之講肆,齒明離之胄筵。既傾蠡而酌海,遂測管以窺天。方塘水白,釣渚池圓,侍戎韜于武帳,聽雅曲于文弦。乃解懸而通籍,遂崇文而會武。居笠轂而掌兵,出蘭池而典午。論兵于江漢之君,拭玉于西河之主。
于時朝野歡娛,池臺鐘鼓。里為冠蓋,門成鄒、魯。連茂苑于海陵,跨橫塘于江浦。東門則鞭石成橋,南極則鑄銅為柱。橘則園植萬株,竹則家封千戶。西贐(jìn)浮玉,南琛沒羽。吳歈(yú)越吟,荊艷楚舞。草木之遇陽春,魚龍之逢風雨。
五十年中,江表無事。班超為定遠之侯,王歙為和親之使。馬武無預于甲兵,馮唐不論于將帥。豈知山岳暗然,江湖潛沸,漁陽有閭左戍卒,離石有將兵都尉。
天子方刪詩書,定禮樂。設重云之講,開士林之學。談劫燼之灰飛,辨常星之夜落。地平魚齒,城危獸角。臥刁斗于滎陽,絆龍媒于平樂。宰衡以千戈為兒戲,縉紳以清談為廟略。乘漬水以膠船,馭奔駒以朽索。小人則將及水火,君子則方成猿鶴。敝箄(bēi)不能救鹽池之咸,阿膠不能止黃河之濁。既而魴魚赪尾,四郊多壘,殿狎江鷗,宮鳴野雉。湛盧去國,艅艎失水。見被發于伊川,知百年而為戎矣!
彼奸逆之熾盛,久游魂而放命。大則有鯨有鯢,小則為梟為獍(jìng)。負其牛羊之力,肆其水草之性。非玉燭之能調,豈璿璣之可正?值天下之無為,尚有欲于羈縻。飲其琉璃之酒,賞其虎豹之皮。見胡柯于大廈,識鳥卵于條枝。豺牙密厲,虺毒潛吹。輕九鼎而欲問,聞三川而遂窺。
始則王子召戎,奸臣介胄。既官政而離逖,遂師言而泄漏。望廷尉之逋囚,反淮南之窮寇。出狄泉之蒼鳥,起橫江之困獸。地則石鼓鳴山,天則金精動宿。北闕龍吟,東陵麟斗。
爾乃桀黠橫扇,馮陵畿甸。擁狼望于黃圖,填盧山于赤縣。青袍如草,白馬如練。天子履端廢朝,單于長圍高宴。兩觀當戟,千門受箭。白虹貫日,蒼鷹擊殿。竟遭夏臺之禍,終視堯城之變。官守無奔問之人,干戚非平戎之戰。陶侃空裝米船,顧榮虛搖羽扇。
將軍死綏,路絕長圍。烽隨星落,書逐鳶飛。遂乃韓分趙裂,鼓臥旗折。失群班馬,迷輪亂轍。猛士嬰城,謀臣卷舌。昆陽之戰象走林,常山之陣蛇奔穴。五郡則兄弟相悲,三州則父子離別。護軍慷慨,忠能死節,三世為將,終于此滅;濟陽忠壯,身參末將,兄弟三人,義聲俱唱。主辱臣死,名存身喪。狄人歸元,三軍凄愴。尚書多算,守備是長。云梯可拒,地道能防。有齊將之閉壁,無燕師之臥墻。大事去矣,人之云亡!申子奮發,勇氣咆勃,實總元戎,身先士卒。胄落魚門,兵填馬窟,屢犯通中,頻遭刮骨。功業夭枉,身名埋沒。
或以隼翼鷃披,虎威狐假。沾漬鋒鏑,脂膏原野。兵弱虜強,城孤氣寡。聞鶴唳而心驚,聽胡笳而淚下。拒神亭而亡戟,臨橫江而棄馬,崩于鉅鹿之沙,碎于長平之瓦。
于是桂林顛覆,長洲麋鹿。潰潰沸騰,茫茫(chěn)黷。天地離阻,神人慘酷。晉、鄭靡依,魯、衛不睦。競動天關,爭回地軸。探雀鷇(kòu)而未飽,待熊蹯而詎熟?乃有車側郭門,筋懸廟屋。鬼同曹社之謀,人有秦庭之哭。
爾乃假刻璽于關塞,稱使者之酬對。逢鄂坂之譏嫌,值耏門之征稅。乘白馬而不前,策青騾而轉礙。吹落葉之扁舟,飄長風于上游。彼鋸牙而鉤爪,又循江而習流。排青龍之戰艦,斗飛燕之船樓。張遼臨于赤壁,王浚下于巴丘。乍風驚而射火,或箭重而回舟。未辨聲于黃蓋,已先沉于杜侯。落帆黃鶴之浦,藏船鸚鵡之洲。路已分于湘、漢,星猶看于斗、牛。
若乃陰陵失路,釣臺斜趣。望赤壁而沾衣,艤烏江而不渡。雷池柵浦,鵲陵焚戍。旅舍無煙,巢禽無樹。謂荊、衡之杞梓,庶江、漢之可恃。淮海維揚,三千余里。過漂渚而寄食,托蘆中而渡水。屆于七澤,濱于十死。嗟天保之未定,見殷憂之方始。本不達于危行,又無情于祿仕。謬掌衛于中軍,濫尸丞于御史。
信生世等于龍門,辭親同于河、洛,奉立身之遺訓,受成書之顧托。昔四世而無慚,今七葉而始落。泣風雨于梁山,唯枯魚之銜索。入欹斜之小徑,掩蓬藋之荒扉。就汀洲之杜若,待蘆葦之單衣。
于時西楚霸王,劍及繁陽。鏖兵金匱,校戰玉堂。蒼鷹赤雀,鐵軸牙檣。沉白馬而誓眾,負黃龍而渡江。海潮迎艦,江萍送王。戎車屯于石城,戈船掩于淮泗。諸侯則鄭伯前驅,盟主則荀暮至。剖巢熏穴,奔魑走魅。埋長狄于駒門,斬蚩尤于中冀。燃腹為燈,飲頭為器。直虹貫壘,長星屬地。昔之虎踞龍盤,加以黃旗紫氣,莫不隨狐兔而窟穴,與風塵而殄瘁。
西瞻博望,北臨玄圃,月榭風臺,池平樹古。倚弓于玉女窗扉,系馬于鳳皇樓柱。仁壽之鏡徒懸,茂陵之書空聚。
若夫立德立言,謨明寅亮,聲超于系表,道高于河上。更不遇于浮丘,遂無言于師曠。以愛子而托人,知西陵而誰望?非無北闕之兵,猶有云臺之仗。
司徒之表里經綸,狐偃之唯王實勤。橫雕戈而對霸王,執金鼓而問賊臣。平吳之功,壯于杜元凱;王室是賴,深于溫太真。始則地名全節,終則山稱枉人。南陽校書,去之已遠;上蔡逐獵,知之何晚?
鎮北之負譽矜前,風飆凜然。水神遭箭,山靈見鞭。是以蟄熊傷馬,浮蛟沒船。才子并命,俱非百年。
中宗之夷兇靖亂,大雪冤恥。去代邸而承基,遷唐郊而纂祀。反舊章于司隸,歸余風于正始。沉猜則方逞其欲,藏疾則自矜于己。天下之事沒焉,諸侯之心搖矣!既而齊交北絕,秦患西起。況背關而懷楚,異端委而開吳。驅綠林之散卒,拒驪山之叛徒。營軍梁溠,蒐乘巴渝。問諸淫昏之鬼,求諸厭劾之符。荊門遭廩延之戮,夏口濫逵泉之誅。蔑因親以教愛,忍和樂于彎弧。既無謀于肉食,非所望于《論都》。未深思于五難,先自擅于三端。登陽城而避險,臥砥柱而求安。既言多于忌刻,實志勇而刑殘;但坐觀于時變,本無情于急難。地唯黑子,城猶彈丸。其怨則黷,其盟則寒。豈冤禽之能塞海?非愚叟之可移山。況以診氣朝浮,妖精夜隕。赤烏則三朝夾日,蒼云則七重圍軫。亡吳之歲既窮,入郢之年斯盡。
周含鄭怒,楚結秦冤。有南風之不競,值西鄰之責言。俄而梯沖亂舞,冀馬云屯。俴秦車于暢轂,沓漢鼓于雷門。下陳倉而連弩,渡臨晉而橫船。雖復楚有七澤,人稱三戶,箭不麗于六糜,雷無驚于九虎。辭洞庭兮落木,去涔陽兮極浦。熾火兮焚旗,貞風兮害蠱。乃使玉軸揚灰,龍文折柱。
下江余城,長林故營,徒思鉗馬之秣,未見燒牛之兵。章曼枝以轂走,宮之奇以族行。河無冰而馬渡,關未曉而雞鳴。忠臣解骨,君子吞聲。章華望祭之所,云夢偽游之地。荒谷縊于莫敖,冶父囚于群帥。硎谷折拉,鷹鹯(zhān)比(fèi)。冤霜夏零,憤泉秋沸。城崩杞婦之哭,竹染湘妃之淚。
水毒秦涇,山高趙陘。十里五里,長亭短亭。饑隨蟄燕,暗逐流螢。秦中水黑,關上泥青。于時瓦解冰泮,風飛電散。渾然千里,淄澠一亂。雪暗如沙,冰橫似岸。逢赴洛之陸機,見離家之王粲。莫不聞隴水而掩泣,向關山而長嘆。
況復君在交河,妾在清波。石望夫而逾遠,山望子而逾多。才人之憶代郡,公主之去清河。栩陽亭有離別之賦,臨江王有愁思之歌。別有飄搖武威,羈旅金微。班超生而望返,溫序死而思歸。李陵之雙鳧永去,蘇武之一雁空飛。
若江陵之中否,乃金陵之禍始。雖借人之外力,實蕭墻之內起。撥亂之主忽焉,中興之宗不祀。伯兮叔兮,同見戳于猶子。荊山鵲飛而玉碎,隨岸蛇生而珠死。鬼火亂于平林,殤魂游于新市。梁故豐徙,楚實秦亡。不有所廢,其何以昌?有媯之后,將育于姜,輸我神器,居為讓王。
天地之大德曰生,圣人之大寶曰位。用無賴之子弟,舉江東而全棄。惜天下之一家,遭東南之反氣。以鶉首而賜秦,天何為而此醉?
且夫天道回旋,生民預焉。余烈祖于西晉,始流播于東川。洎余身而七棄,又遭時而北遷。提挈老幼,關河累年。死生契闊,不可問天。況復零落將盡,靈光巋然!
日窮于紀,歲將復始。逼迫危慮,端憂暮齒。踐長樂之神皋,望宣平之貴里。渭水貫于天門,驪山回于地市。幕府大將軍之愛客,丞相平津侯之待士。見鐘鼎于金張,聞弦歌于許史。豈知灞陵夜獵,猶是故時將軍。咸陽布衣,非獨思歸王子!
【譯文】:
在戊辰年(梁武帝太清二年,即公元548年)的建亥月(陰歷十月),竊國大盜侯景謀帝篡國,都城金陵被叛軍攻陷。我于是逃匿到楚地的窮鄉僻壤,全國公室私門上下就像陷入泥淖墜入火坑之中。在承圣三年(554)我奉命到華陽的屬國西魏奔忙應付使命,結果去了被扣再難以歸去。梁王朝中興大業又很快破滅,復興的希望窮盡在甲戌年(即承圣三年,西魏攻陷江陵,梁元帝被殺),我到長安城的亭子上痛哭了幾天,后被西魏囚在使者正館以外的館舍里有數年。按照天理周星輪回,物極必反,可是梁朝衰敗之后再也不見復興。當年傅燮只能悲嘆自己遭受厄運的身世,抱定必死無處求生的信念;袁定每每念及東漢皇室衰弱就不禁流出眼淚。過去桓譚敘事業,杜預述生平,同時有著述傳世,在其書中都敘述了生平和志趣。潘岳以他華美的詞采最先敘述家風,陸機以辭賦最先陳述其家世的功德。庾信我的年紀剛剛到了黑白二種頭發開始相間的中年時期,就遇上了國家的喪亂;不幸流離失所,直到現在的垂老暮年。王褒《燕歌》所表達的遙遠別離之情,悲痛得讓人難以自持;懷哀的楚國遺老相逢,互相抱頭痛哭又有什么用呢?當年害怕南朝風云突變而避禍遠害,沒想到很快又來到西魏原來秦帝用過的朝庭救急謀和;后又逢西魏像齊康公赴東海邊讓國一樣,將國禪讓給北周,于是自己不能像伯夷、叔齊,而吃了“周粟”,仕周領了其俸祿。像孔嵩在旅途下亭失馬,自己在異鄉也受盡漂泊之苦,像梁鴻在高橋寄人籬下,自己也經歷了流浪生涯。聽楚國的歌非但不能用來取樂,反而令人更增懷鄉之愁,飲魯地產的薄酒也不能起解憂的作用。追憶舊事而作此賦,姑且用來記述心中的感慨,其中不無感嘆個人身世的愁苦詞句,但還是以悲哀國家喪亂為主要內容。
我已如日落進入暮年,鄉關之途遙遠,不知故國現在又是一個什么樣的世界?想當年將軍馮異一旦離去,他常依靠的大樹因此便枯萎凋零;壯士荊軻入秦行刺一去不返,易水邊上至今寒風蕭蕭。藺相如捧著楚國荊山產的和氏璧,用眼睛斜瞅著柱子威逼秦王,自己奉命授人相連之城以換取援助卻被欺騙;毛遂為定盟書而越過臺階進入楚王宮,自己捧著盛血的珠玉盤子也沒有使西魏歃血定盟。鐘儀可算得上一個君子,被俘做了囚徒仍高戴南方楚國的帽子;魯國的使者季孫如意,被晉國扣留在西河館舍之中。申包胥感謝秦救楚而不惜連連叩頭在地上把頭都碰破了;下蔡威公為國將亡而哭得眼淚枯竭,繼而流出血來。楚地的釣臺所種的楊柳,不是遠在北漠的玉門關人可以望見的;陸機江南故鄉華亭的鶴鳴,又怎么能在北地的河橋可以聽到呢?
東吳的孫策取得三分之一的天下,然而他起兵時所率領的眾人才只有一旅五百多人;楚人項籍起事時所依賴的江東子弟也只有八千人。于是就可以分疆裂土,統治天下。哪里竟會像梁朝百萬討亂大軍,一個早晨就棄甲而逃,使亂軍殺戳斬伐百姓,恣行無忌如割草砍樹一樣!長江、淮河起不到水涯險阻的作用,亭堠、壁壘等軍事防御工事沒有竹木編的籬笆墻堅固。梁王朝按人頭抽稅,用簸箕收斂,迫使民間互相聯合結盟;以農具作為武器的人們,利用動亂的有利時機和方便條件而起。莫非江南天子之氣到了三百年就如此完結了嗎?由此可知秦始皇吞并天下,最終仍不免有其子孫在軹道旁奉璽投降的劫數;晉朝雖也有車同軌、書同文的一統,不能拯救晉懷帝、晉愍帝在平陽被殺的災禍。啊!像高山峻嶺崩塌一樣,故國已經遭遇過了滅亡的厄運;又像春秋季節更替一樣,留下的一定是失掉故國的悲情。不論是出于天意或人的所為,梁王朝滅亡足可以叫人凄愴傷心了!
何況又像行船走到絕路,遙遙天河不是劃著竹木筏子就可以到達的;狂風早將道路阻隔,海上仙島蓬萊也沒有可以到達的機會。不得志者總想要表達他心中的郁憤,勞頓的人一定會歌唱他所從事的工作。陸機聽說左思要寫《三都賦》,拍手笑其不自量,自己的賦被人譏笑是甘心承受的;張衡見了班固《兩都賦》而嫌其淺陋,自己的賦被人輕視本來是理所當然的。
我的祖先在周朝時掌管倉庾,因為世代承襲此職而有功,才得到這個“庾”的姓氏。漢時輔佐君王治理國家,憑借謀慮治國之道成為朝庭命官。漢晉時他們秉承了生地嵩山、華山的靈氣,浸潤了黃河、洛水的波瀾;居住在背靠洛水的潁川世代相傳,后遷居面臨淯河的新野城邑過著富足安逸的生活。到了晉懷帝永嘉時期,政局艱危令人憂患,中原一直缺少長久穩定的君王。老百姓流離失所,饑餓困乏而倚靠在破墻殘壁旁,如豺狼虎豹的兵匪在道路上縱橫來往。當司馬氏的人紛紛南逃,又碰上永嘉元年熒惑、歲星、太白三星東聚于牽牛、織女二星間,因此星象家主張王室東遷。晉元帝過了長江在建康建立了東晉國,我的八世祖庾滔追隨王室,家族開始展轉遷徙。過江人能得到像南陽與東岳那樣一塊土地的賞賜。于是鋤去荊州宋玉故宅的茅草,在臨江府開辟路徑,便在江陵定居下來。
又經過主水德的劉宋與主木德的蕭齊的興廢交替,經見了國家將亡前山岳崩壞、河川干竭的預兆,然而家傳有正直道義,家人多能保持忠孝氣節。教育后代孝道顯示得純貞深切,事君以忠,有顯著的仁義剛烈。新野還保存著祖先的祠廟,河南還有祖先寫的蝌蚪文碑碣。祖父庾易是供奉少微處士星的修真得道之人,是占得天山卦象的遁世隱居者,庭院設在深山空谷之中,門口巷內有用蒲草包裹車輪的車子,有使者前來征召。祖父在樹下和友人清談,用竹簡來代紙著述,悠閑簡樸。傳下祖上的德行,生下忠臣的父親庾肩吾。父親的文詞高于甲觀太子宮的所有文士,君臣愛好詩賦的規模比當年曹操父子漳水之濱文友相會還盛大。只嘆息雖逢有道之君而不見鳳凰出現,生于亂世卻出現了麟。侯景黨人既奸邪、跋扈不法又反叛作亂,終不能取悅于仁義的父親。
周靈王太子晉十五歲時游于洛水之濱,我乳名叫蘭成,應試那年也正好十五歲。起初口含雞舌香在建禮門內做尚書郎,又展翅青云直上在崇賢東宮。游于太子講書的地方為東宮學士,排列在英明太子的講席中間。這既像傾側水瓢來量海水,又像用管子看天,自知才能不勝重任。東宮內正方的池塘水清徹,釣魚的小州圓池環繞。在設有各種兵器的軍事議事處侍奉太子討論戰略,在朝庭的典禮上聽文弦奏出的雅曲。解下宮門懸掛的名片自由出入宮門,又任類似崇文觀的文職和領直春宮兵馬的武職。在執笠人旁依車轂站立指揮兵馬,離開蘭池宮去任掌兵的司馬。曾和鎮守江、漢的湘東王即后來的元帝商議過軍事,曾到占據西河的東魏朝庭上作過執、拭玉圭的使者。
在那個時候,梁朝上上下下歡悅快樂,深池高臺鐘鼓之樂齊鳴。里弄、胡同像冠蓋里那樣人物鼎盛,街道、門第成了鄒、魯那樣文教興盛的地方。擴大茂苑到了海陵這個地方,在江邊培修了從江口沿淮而筑的橫塘。東邊的門戶是秦始皇時神人用鞭抽打石頭筑成的橋,南邊疆界的標志是東漢馬援立的銅鑄的柱子。園子里種著萬株橘樹,栽上千畝竹子的人家富足如封了千戶侯爵。西面的鄰國納來浮玉貢品,南面的國家拿琛這樣的珠寶、沒羽這樣的名箭前來朝貢。吳地歌唱,越地吟詠,荊地高奏樂曲的引子,楚地舞蹈,整個梁朝一派太平景象。人民歡愉,像草木得到春天的溫暖,像魚得到雨水龍得到風云。
五十年中,長江以南的梁朝全境平安無事。南北通好,有似漢時班超出使西域被封為定遠侯,王歙被封為和親侯。取消武備,有似馬武不能參與戰爭,馮唐不能討論將帥人才。哪里知道山岳會暗然失色,江湖中有暗波涌起,國家危機四伏。像當年秦王朝漁陽有窮巷平民組織的戍兵,有人揭竿而起,有人像西晉離石將兵都尉劉淵那樣起兵作亂。
梁武帝正一心醞釀修改《詩經》、《尚書》方面的文章,自己制定禮樂。設立了重云殿講經之所,又開了士林館延聘文學之士來講學。空談天地將盡遭劫燒殘灰飛揚的侈論,辨析恒星夜里隕落不見而佛主釋迦牟尼降生的怪誕。魚齒山下,一片平地,毫無設防,獸角似的城樓傾頹不修,武備荒廢。軍事上常用的刁斗閑置在滎陽倉庫中,戰馬被拴在平樂館里。執政的首相把武備輕視為兒戲,一般士大夫像古代出師要在祖廟里謀劃策略似的,把空談老莊清靜無為作為朝庭的對外政策。國家岌岌可危像乘了一條浸在江水里的膠水沾成的船,又像用腐朽了的繩索在駕馭奔馬。老百姓將遭受水火般的災難,上層人士也將如周穆王的將帥,一個個將死去化成猿與鶴。危亡局勢不可挽回,如破爛的竹制捕魚具不能漉去鹽池的咸質,一點點阿膠不可能澄清黃河的混濁。既而又有鳊魚尾部變紅,王都四郊筑起防御作戰的軍壘,殿堂前竟有人狎玩水鳥江鷗,宮庭內也出現了野雞的叫聲,出現了種種將要滅國的征象。就像當年吳王湛盧寶劍要離開故國,吳王的艅艎座船被楚王繳獲而脫離江水,梁王朝敗亡也在器物上顯示出來。周平王東遷時辛有在伊川見到披發者野祭,就知百年之后這個地方將成戎狄的了。梁招降納叛戎狄侯景,也種下滅國的禍根。
那侯景邪惡非常,奸詐不馴,像長久的游魂反復無常而放棄教命。大的可比他為鯨和鯢,小的可比他為梟和獍,總之都是殘殺同類、吞食父母的不義之物。他出生匈奴之地有牛羊力,放浪無歸的惡性來自那游牧的牛羊食水草的特性。這不是天地間潤如玉明如燭的四時之氣所能調節的,又哪里是玉制的天文儀器能給予糾正?當初梁朝天下太平清靜無為,還有籠絡外族的欲望。于是梁武帝飲了降臣侯景獻上的琉璃杯中酒,賞賜給侯景以珍貴的虎豹皮。梁朝的官員因此也見到西域大廈國的胡柯,認識了西域條枝國的大鳥蛋。誰料豺狼的利牙暗藏著兇殘,毒蛇汁液悄悄噴射。侯景像當年問周天子國鼎輕重的楚王,像欲過洛水、伊水、黃河窺視周室的秦王,早存篡逆野心。
開始是臨賀王蕭正德勾引外族侯景,梁武帝反叫奸臣蕭正德掌了兵權。起亂后蕭正德因職位與侯景有了疏遠,又多言泄漏機密遭到侯景的殺害。侯景像晉蘇峻是在山頭觀望斷獄官廷尉前來的逃犯,本是無路可走的窮寇現在卻占據淮南造起反來。晉永嘉中洛陽東北的狄泉有一蒼鵝飛翔沖天,應了侯景這個被東魏追逼的困獸入梁后在橫江又乘機叛亂之事。地下有石鼓震山而鳴,天上有太白星改動星宿白晝出現。北面城闕有龍吟嘯,東面陵園有麟相斗,大禍來臨,各種災異現象相繼出現。
侯景如此兇殘狡詐煽動作亂,京城一帶遭其放縱的屠殺與蹂躪。他把梁王朝建都之所當做他原來擁有的狼望北地,想把中國加到盧山成為匈奴境地。亂軍所著戰袍色青如草,侯景所騎戰馬純白如絹。梁武帝被圍困在臺城,元旦都不能視朝,威風如匈奴單于的侯景一邊長期圍城一邊舉行盛宴。臺城城門高臺兩邊的觀闕飽經了戟砍,城內宮殿千門萬戶承受了箭射。白色的長虹穿日而過,蒼鷹在殿堂之上搏擊,都是君主遇害的征兆。梁武帝到底遭到夏王桀被囚于夏臺那樣的災禍,終于看到了唐堯被囚于堯城那樣的事變。居官守職的人沒有幾個趕來救援,一些人舞動朱干玉戚,那不是誠心前來參加平息戎寇侯景的戰斗。王琳如陶侃以米援助,結果都城已陷,米白裝船,羊鴉仁羨慕當年顧榮搖動羽扇便潰散亂軍,他攻擊侯景無效而身亡,等于“虛搖”了一場。
梁朝的將軍死于敗軍之中,侯景的重重包圍斷絕了內外進退之路。臺城內報警的烽火一直燃燒到星辰隱去才散落,詔書又隨著風箏高飛。梁室諸王像韓、趙分裂內部不和,被侯景打得戰鼓棄地戰旗斷折。戰馬與騎士分離而失群,戰車不知去向而轍跡混亂。雖有猛士只能閉城自守,雖有謀臣也閉口無言。此時就是有當年昆陽之戰的戰象,也會跑進樹林之中,有會戰術的人依善于救應的常山蛇特點來擺陣,那“蛇”也會逃到山洞里去。五郡地盤的皇室兄弟互相悲痛,三州區域的蕭氏父子互相離別。護軍將軍韋粲慷慨赴難,一家忠義都能效死于臣子氣節。他家三代代代為將領,終于在韋粲這一代全犧牲光了;濟陽人江子一三弟兄忠勇壯烈,身雖系末等將官,但兄弟三人忠義的聲譽都為天下人頌揚。君王有恥辱憂患,為臣的能效死盡忠,名聲永存,自身喪亡。戎狄之人侯景歸還江子一首級,梁朝全軍為之凄愴悲傷。尚書羊侃足智多謀,守御有方。敵人的云梯可以抗拒,自己的地道能夠掩防。有齊將田單守即墨的閉城戰術,然而不能像后燕慕容垂臥病指揮修筑城墻。守城的羊侃人死了,御敵的大事也完了!柳仲禮乳名叫申子,振作興起,勇力過人,他怒氣填胸,實際是統領援城各軍的統帥,自身臨戰先于士兵。像當年魯僖公的頭盔被邾國懸在魚門之上,傷亡的士兵填塞在飲馬窟中,申子屢次被刀劍斫傷深入體內,多次遭到刮骨的治療。其功業因其不敢再戰半途而廢,終于又因其降敵而身敗名裂。
其他將領或像小鷃鳥披著鷹的翅膀,或像狐貍假借老虎的威風,只能唬人。刀鋒、箭鏃浸沾著士兵的鮮血,他們的脂膏涂遍了原野。梁朝兵弱,亂寇強大,臺城孤立,士氣無幾。人心恐懼如苻堅兵士聽到鶴叫以為追兵而心驚,軍心渙散像圍劉琨的胡騎聽到胡笳聲就掉下淚來。有的將領像在神亭失掉戰戟而降于孫策的太史慈,有的像在橫江一戰中棄馬敗逃的孫策,梁軍的崩潰如秦軍當年在鉅鹿沙丘臺崩潰一樣,梁軍的慘敗像當年趙軍與秦軍在長平一戰,士兵的慘叫聲把屋頂上的瓦都震碎了。
于是吳地的桂林苑囿荒蕪敗壞了,長州苑囿糜鹿出沒。人間騷亂群情激憤,茫茫天地昏暗不明。上天與大地分離阻隔,神與人如此苛刻殘忍。晉、鄭本是周朝同姓之國卻不可靠,魯、衛本是兄弟之國卻不和睦。梁朝諸王內部傾軋殘殺使天象震動、地軸回轉。梁武帝就像趙武靈王被臣下圍困,掏食小鳥而不能得飽,像楚成王被太子商臣所圍想吃熊掌得以延緩,太子哪里能等到熊掌煮熟?武帝子梁簡文帝后也被侯景殺害,喪車停在遠離祖廟的城門外,像戰國時淖齒殺齊閔王并把其筋抽出懸掛在廟屋上,不以禮葬。春秋時曹人夢見鬼在曹國社宮謀議亡曹,后來果不其然,現在我還存有申包胥秦庭哭泣乞援之志,然而最終還是無救于梁朝首都建康城的淪陷。
這樣我就靠偽造的皇帝印件混過了關塞,對答盤問與奉使出國者的身份相符。途中遇過鄂坂稽查嫌疑旅客,碰到過耏門向旅客征索苛捐雜稅。騎仙家的白色馬匹也阻滯不前,乘用鞭子趕的青色騾子也遇到重重障礙。改坐小船在江面上如風吹落的一片樹葉,隨長風飄蕩向上游而去。那侯景叛軍像兇猛禽獸,長著鋸齒樣的牙、鉤子似的爪,又沿江而上演習水戰。排列著青龍戰艦,高大的飛燕樓船在江中還互相比賽。梁湘東王派王僧辯迎戰,像當年曹軍征東將軍張遼到了赤壁,又像西晉水軍主帥王浚揮師到了巴丘。叛軍突然驚奇風向改變,射來了火箭,有的戰船中箭嚴重而撥頭回逃。叛軍潰亂如赤壁戰中不能細辨黃蓋的聲音,未經交鋒有的人就像三國時杜畿落水溺死。為避兵亂,我在黃鶴浦落下征帆,在鸚鵡洲藏匿船只。好容易到達湘江與漢水交匯的叉口處,還不斷回頭遙望斗牛星宿,心中依舊戀著故都。
至于說途中迷津,有如項羽當年在陰陵迷失了去路,途中跋涉,有如在釣臺自己開辟小路而行。望到赤壁淚水便沾濕了衣裳,停船靠岸,想到寧愿戰死不渡烏江的項羽心中無限慚愧。雷池江岸排排木柵,那是防御工事,鵲陵殘存著燒毀了的哨所,各處旅舍空無人煙,連筑巢的棲鳥也找不到樹木,沿途一派兵燹后的荒涼景象。荊山、衡山的杞、梓可謂棟梁之材,坐鎮江、漢地區的湘東王,國家復興差不多可以依賴。從淮海揚州出發,走了三千多里。過河時有過韓信接受洗衣老婦分飯的經歷,也遇到類似伍子胥先藏在蘆葦中然后偷渡的險情。到了楚地云夢七澤,差不多經歷了九死一生。嘆息上天保佑還未確定,看到更大的憂患才剛剛開始。本來不通曉處世的高峻行為,又無心意出仕去領俸祿。可是那湘東王蕭繹卻稀里糊涂叫我在中軍執掌兵權,濫竽充數、尸位素餐于御史中丞的位置上。
我庾信的生世相同于龍門出生的司馬遷,與父親辭別同于司馬遷在河、洛之間為父親送終。都一樣奉父親樹立己身的遺訓,接受完成著作的臨終委托。過去陳實四代,官漸大而德漸衰,我的家世沒有此慚愧,金日磾七代仕漢,從祖先庾滔到我也歷七代,然而從我這里卻開始衰落。像曾子在風雨中哭泣,作《梁山操》以思念父母,只痛惜我的父母壽命短暫,如吊著枯魚的繩索很快就朽斷。走進彎彎曲曲的小路,在長滿蓬蒿藜藿的門口關好荒廢好久的柴門,避讒遠禍。屈原遭讒被流放,去水邊沙洲上采摘杜若香草,諸葛恪得罪權臣被殺,蘆葦席子作了裹尸的單衣。
此時如西楚霸王的湘東王,其武裝力量已推進到了繁陽。激戰的計劃秘密藏在金屬制的書匱內,布署戰役在玉堂上。乘著蒼鷹、赤雀等戰艦,艦上有如鐵的劃槳和如象牙的帆柱。把白馬沉入江中,眾人來盟誓,戰艦如有黃龍負重平安渡江。大海潮水前來迎接義師艦隊,江中萍實送來霸主的吉祥。戰車屯集在石頭城邊,戰船掩蓋了淮河、泗水。討伐侯景的各路兵馬有的像春秋時諸侯會盟鄭伯先至,有的如諸侯會同作戰晉國的荀代表盟主而晚到。攻破叛軍的老巢,熏燒其洞穴,他們個個如鬼怪奔走逃竄。如魯國把殲滅的長狄人埋在駒門來掩埋敵人尸體,擊斃侯景像黃帝在中冀的原野上斬殺蚩尤。把侯景焚尸揚灰,如董卓死后在其腹中點起燈,如趙襄子把智伯韻頭顱作為飲酒器。長虹頭尾平直穿過壁壘,長尾彗星墜地,都是災禍之兆。金陵地形險要,古來有虎踞龍盤之稱,還有黃旗、紫氣的帝王氣象。這樣好的地勢,現在卻無不隨處可見狐貍與野兔的深窟洞穴,這樣好的氣象,現在卻在風塵中變得死氣沉沉而無一點生氣。
向西瞻遠是博望山頭,北面面臨的是玄圃宮苑,當時望月的水榭、臨風的高臺,現在旁邊的池子填平了,樹也枯老了。刻有仙女的窗扇上掛著戰弓,華貴的鳳皇樓柱子上系著戰馬。仁壽殿上徒然掛著鏡子,就像茂陵漢武帝墓園里白白聚藏著圖書,簡文帝被殺了,宮中之物有何用?
說到簡文帝,其立德可以濟眾,其立言可以傳世,他謀略英明,恭敬信奉道義,聲望超于贊許之外,談論玄道高過了河上公。但沒有像周靈王太子晉遇到浮丘子仙人接他登仙,卻像太子晉聽從樂師師曠三年不語而亡。他把心愛的幼子托付給別人,知道死后還不定有誰能來瞻望自己的西陵墓地。北闕不是沒有用來反對侯景的武器,而且還有簡文帝云臺的兵事謀劃,但簡文帝及其忠臣卻遭到侯景的殺戮。
司徒王僧辯對內對外都有謀略,就像晉文公謀臣狐偃主張盡力于王事。橫執雕刻著花紋的長戈去見各諸侯的霸主湘東王,然后掌金鑼擊戰鼓而向賊臣侯景興師問罪。其功勞高于杜預削平東吳;梁朝皇室依賴他,遠遠超過東晉依賴溫嶠,可惜最終盡忠而屈死。有個地方的名字叫全鳩里,那是漢戾太子自殺保全氣節的地方,有座山稱做枉人山,那是商比干受屈冤死的地方。文種在被賜死前,想回南陽校勘書籍,已經離開得太遠了;李斯臨刑前想與兒子回上蔡追逐獵物,后悔得為何那樣晚?
鎮北將軍邵陵王蕭綸,負有聲望常矜夸從前,粗暴剛烈令人敬畏。其豪雄勇敢如秦始皇箭射神蛟、令神人鞭石。所以林里藏伏的熊傷了他的馬,江中的浮蛟曾淹過他的船。這樣的才子后被梁元帝殺害,兄弟互相猜忌都不能長壽永年。
中興之主湘東王削平了兇惡,止息了叛亂,徹底雪洗了武帝、簡文帝時的恥辱。然后登基即位稱帝,像漢文帝從代王邸去繼承皇位,像唐堯遷移侯國都城去接受其兄的禪位儀式。恢復曾做過司隸校尉的光武帝以來的舊規章制度,使風俗重新歸到正始時代。梁元帝性本深沉、猜忌,這樣一來就更為所欲為了,本存嫉妒之心就更自以為是了。天下大事解決了,而各諸侯卻產生了離心!不久與北方占據齊地的東魏絕交,西面占據秦地的西魏便發起侵擾的災禍。何況梁元帝依戀江陵不歸建康,像西楚霸王背離關中懷念楚地一樣,又與諸兄弟相爭,不同于禮讓兄弟而開創吳國基業的太伯。驅散綠林那樣的散兵游勇來對付武陵王蕭紀,就像當年漢高祖對付英布勾結的驪山叛變戍徒。如楚國伐隨,造橋于溠水,檢閱兵車在巴渝一帶。問卜于淫昏鬼神,求助于祈禱與詛咒的厭魅之術。武陵王紀在荊門遭殺,像太叔段在廩延被其兄鄭莊公迫害一樣,元帝又濫用魯國的成季在逵泉毒死其兄僖叔的手段,在夏口將邵陵王綸逼害。沒有親愛精神來教導兄弟和睦相處,忍心以彎弓相對傷兄弟和樂。元帝身旁那些高官厚祿者既無遠謀,所希望聽的又不是像東漢杜篤《論都賦》那種諫言,不思還都建康。元帝沒有深刻體會為君有五難,即存在著有寵無人、有人無主、有主無謀、有謀無民、有民無德之難,卻首先自以為擅長三端之才,即具有文士筆端、勇士鋒端、辯士舌端之才。像登陽城險要山峰來避險,臥在砥柱不安之處來求安。說的大多是猜忌刻薄的話,得確有膽量也很殘忍。在侯景兵變初只坐觀成敗,本沒有急父兄所難的誠意。現在自己的地盤也只有黑痣那么一丁點,城池也像彈丸那么小。原有仇怨的就更加深了,原同盟的也止盟離叛了,積重難返。難道冤屈之鳥精衛真能填塞大海?大山也不是愚公就可以搬掉的。況且又出現了災氣在早晨浮動,妖星在夜里隕落的不祥之兆。春秋時楚國上空連續三天有云如一群紅色大鳥,夾著太陽而飛,又聽說蒼云如霓,有七層圍繞著軫星宿。越國滅亡吳國的歲月已成過去,吳國侵入楚國郢都的年代也已完結,然而江陵滅亡之禍就在眼前!
就像春秋時周對鄭懷著怨恨,岳陽王蕭詧對梁元帝有殺弟之仇,就像戰國時楚國和秦結下仇怨,西魏痛恨梁元帝對其使者失禮。古來有南風吹而不勁健,楚國軍力衰弱的說法,今日正遇上西面鄰國西魏向梁興師問罪。很快西魏的云梯、沖車紛至沓來,亂揮亂闖,冀州產的戰馬如云結集。駕著秦國式的淺車箱長車軸的戰車,敲著漢代雷門式的大鼓。像諸葛亮圍陳倉,有可以連射的弓箭,像韓信欲渡臨晉伐魏豹,有橫渡大江的戰船。雖然楚地有云夢七澤,還有人稱必能亡秦的“三戶”,但其箭鏃不曾射住好比六只大鹿的西魏士兵,其雷炮不能驚恐如王莽九大虎將的西魏將領。在這多事之秋,我恰辭別了洞庭湖的落葉,離開涔陽遙遠的岸邊去西魏出使。卦象中熾火焚旗,表示出師不利,貞風害蠱,預兆君王被擒。元帝被執前,悲憤地將以玉為軸的書卷全部焚燒揚灰,用雕著龍紋的寶劍把宮里的柱子都砍斷了。
下江有遺存的城池,長林有過去的營壘,但都只考慮用木棍塞住馬嘴節省飼料來久守,不見有類似田單用火牛的反攻戰術。梁朝的許多臣子如戰國時仇猶國人章曼支國將不存慌忙離去,車轂壞了也不顧,又如春秋時虞臣宮之奇知國將亡帶著全族人逃難而去。一路倉皇逃竄,如光武帝過滹沱河,才過幾匹騎馬河中的冰便化沒了,又如孟嘗君至函谷關,天未明令人使技引得雞鳴才出關脫險。忠臣悲憤得如焚心碎骨,君子痛苦得都哭不出聲來。章華宮曾是楚祭祀山川的場所,云夢澤曾是漢高祖假借游覽的地方,均遭兵禍。自殺的臣子像春秋時楚國戰敗,其莫敖官屈瑕在荒谷中吊死,被俘的臣子像楚國其他將帥被囚于冶父等候聽刑。士兵慘遭迫害像秦始皇在硎谷對儒生摧脅折齒,又如被兇猛的鷹鹯撲打啄食。蒼天曾痛惜鄒衍含冤受屈而在夏日降下寒霜,大地可憐耿恭將士困苦,在秋季干涸的土地上忽然涌出泉水。杞梁妻子的痛哭聲使城墻崩坍,舜帝二妃流出的淚滴染成竹子的斑痕,然而這些悲慘苦痛都不能超過今日。
江陵老幼被虜入關,所涉之水毒似春秋時秦人放了毒的涇水,所跋之山高如趙國的井陘。走了一個又一個的十里長亭,過了一個又一個的五里短亭,饑餓的人群搜捕蟄伏的燕子充饑,黑漆漆的夜里還要隨著螢光而趕路。過了秦中的黑水,上了關中的青泥關,此時才切身感到國破如冰消瓦解,家亡如煙消云散。人群不分貴賤渾然一體,如淄水澠水相混水味難辨,同赴千里迢迢的路程。天色陰暗,降雪如向人們身上撒著細沙,冰橫于路,分不清哪里是岸。在入關人群中我見到梁朝有名文士,如碰到遠赴洛陽的陸機,如看到遠離家鄉的王粲。他們沒有一個不聽到隴水聲而掩袖流淚,沒有一個不向著關山而痛苦長嘆。
還有的如丈夫遠在西域的交河,妻子卻在楚地清波。妻望夫化成石,越望越遠;母望子化成山,越望阻隔越多。宮女受辱,使人想起趙王武臣將代郡的宮中才人許配給廝養卒;公主受苦,如晉清河公主遇亂為人掠賣。栩陽亭有《栩陽賦》寫離別,臨江王有《臨江歌》寫愁思,可以借來說明江陵淪陷后的種種悲歡離合。我雖奉使獨自被留,也曾遠涉匈奴居地武威,旅居北漠金微。同班超一樣,生前就想返回家鄉,即使不成,也像溫序一樣,死后骸骨歸葬故里。李陵有詩悲哀自己與蘇武如同雙鳥離開故國,然而蘇武有幸歸漢,像一只孤雁向南單飛。
江陵中興途中遭受的覆滅命運,正是陳霸先篡奪金陵皇位之禍的肇端。梁朝滅國雖借助于外族力量,實際上是屏門內家族權爭所引起。削平侯景禍亂的梁元帝過快地被消滅,中興之王梁元帝的宗嗣絕了,香火斷了!大大小小的兄弟們,都被元帝的侄子蕭詧殺戮了。多么像珍貴的荊山玉空彈飛鵲而自身落地粉碎,多么像隨國蛇嘴里的稀有珠子,蛇雖活著,珠子卻死滅了。那無數尸骸已化作螢螢磷火在江陵的平林間亂閃爍,死者的冤魂在楚地新市到處游蕩。秦滅魏后遷魏都大梁于豐,楚國果真被秦所滅,梁遷楚滅的歷史竟又重演。沒有舊朝的廢絕,新朝怎么會興起?春秋末陳氏占卦說陳氏之后將受祿于齊,今日陳霸先就是靠梁朝而得到皇位。送掉我梁朝的帝位,梁帝成了讓位的君王。
天地最大的德行是生育萬物,帝王最寶貴的東西是皇位。梁武帝任用無德無行的無賴之人,結果把江東一帶全喪失了。天下本來是一家,漢高祖曾哀傷東南將有反亂之氣。天帝醉酒中把鶉首星賜給秦穆公,天帝為何喝得這樣醉?看來滅梁也是天意所安排。
況且天理反復循環,人生只能隨于其間。我的八世祖庾滔在西晉末,開始流遷到東川。到我這輩已歷七代,又遭時亂而向北遷移。攙扶著老人,帶領著孩子,在秦地關河好多年。死生離合一言難盡,也不可詢問蒼天。況又知相交知己傷亡殆盡,而自己卻像魯地靈光殿巋然獨存,還有什么可說的呢?
舊的歲日將盡,新的一年又將開始。歲月逼人,處境令人憂懼,閑居憂悶不覺暮年已至。進出長安長樂宮的皋門,看望長安宣平門內巷里居住的顯貴。長安富庶繁華,有好似天河的渭河從帝王宮殿門前穿過,如地下集市般的秦始皇陵墓環繞在驪山之下。幕府大將軍出身的周帝及諸王雅愛文人墨客,好像漢丞相平津侯公孫弘延引士人。我能到如漢代金日磾、張安世那樣顯貴的重臣家里觀看他們的傳世鐘鼎銅器,能與如漢代許延壽、史高那樣顯赫的貴戚共同欣賞歌樂。他們哪里知道我的過去,好像霸陵亭尉不認識夜獵的人原來是舊日的將軍李廣。留于長安的梁朝王子王孫,像當年楚太子質于秦成了普通的老百姓,然而思念回到自己故國的何止僅僅是他們呢?
【評介】:
以梁朝滅亡為界線,庾信前后二個時期的作品明顯地具有不同的主題與風格。后期的詩賦以清新蒼涼的格調哀吟著思念故國的主題,其中《哀江南賦》可算是這個時期最偉大的代表作了。在我國所有賦家的賦作中,《哀江南賦》恐怕是第一篇規模宏大、催人淚下的自傳體作品了。它以作者的身世經歷為線索,以金陵、江陵淪陷的歷史事變為重點,真實、生動、形象地再現了梁王朝興衰發展史。在庾信以前,還沒有人能夠以史詩的規模和氣魄,運用賦的形式來再現一個朝代覆亡的全過程。作者自覺地把個人身世和歷史事變密切地結合起來,在反映歷史事變中,將自己亡國的痛苦、對昏君誤國的憤怒、對敵國和叛軍的仇恨、對國人慘遭殺害的同情、對自己失身仕敵的恥辱,以及故國可思不可歸的悲哀,宦途的畏讒懼禍等等,全得以傾訴。《哀江南賦》不僅有很高的歷史認識價值,而且在賦史上具有里程碑的偉大意義。
《哀江南賦》的賦文前有一段六百多字的序,它是全篇賦文的綱領,說明了作賦的背景和動機,概括了全賦的主題,與賦文組成了一個有機的統一體。序文第一段首先開宗明義點出“哀江南”的背景與緣由。戊辰年建亥月。“大盜移國,金陵瓦解”。侯景作亂,金陵淪陷,全國上上下下因此而落入極端困苦的境遇。甲戌年,江陵被西魏攻破,“中興道銷”,作者被扣長安,有悲國淚只能暗流。從一般到個別,極簡潔地把亡國者的哀狀描繪出來。它是對所有亡國者亡國哀情的概括,因此具有廣泛的典型意義。國家興亡更替,天道循環不息,作者盼望著覆滅了的梁朝能再度復興,可是一年年過去了,這種希望也落空了,作者憤憤不平,認為不合天理,所以稱之為“物極不反”,說明作者對故國的感情多么執著與深切。天道都違反常理,人更無可奈何,作者滿懷哀故國之情,只能如傅燮悲身世而痛不欲生,如袁安每念國事而痛哭流涕,只能像桓譚、杜預、潘岳、陸機著書述遭際,這便是作此賦的主要動機。作賦的另一動機是作者欲排遣國亡仕北后每日使他面燒耳熱的慚恥。作者簡要介紹了出使被留,又逢北周取代西魏的經歷,作者傷痕累累的心靈整日浸在哀痛內疚之中,他沾著被損害被侮辱的淚水寫成了這篇《哀江南賦》,他聲明:“不無危苦之辭,唯以悲哀為主。”賦中雖有嘆息自己遭遇的“危苦之辭”,但以“哀江南”為主,哀悼故國的覆亡,悲哀人民的不幸,明確地指出了全賦的主題。
第二段作者借用典事,以“人間何世”、“大樹飄零”、“寒風蕭瑟”來遙想闊別多年的故國蕭條景況,表現自己身在北國、心系江南的愛國情思。繼續敘述出使西魏無功,反被扣留久羈難歸,加重渲染了故國可哀而不可歸的悲愴氣氛。
序文的第三段把梁朝的覆滅放到歷史發展的長河中去進行考察。孫策以一旅之人而三分天下,項羽以八千江東子弟而宰割山河,而梁王朝卻以百萬之眾而失國,對比多么強烈!由梁朝“百萬義師,一朝卷甲”,作者理解了歷史上強大的秦帝國、大一統的晉帝國為何滅亡的緣故,不外乎是天意人事。作者指出梁朝滅亡首先在于“頭會箕斂者”,對老百姓過分榨取,才造成人心浮動,禍亂蜂起。天意實歸人事,人怨才使天怒,作者指出了歷代帝國喪亡的根本原因。春秋四時迭代,國家興亡更替,而那哀故國的悲痛卻永刻骨銘心,“窮者欲達其言,勞者須歌其事”,作者這個亡國者要懷其國,這篇賦完全出于“感于哀樂,緣事而發”,不吐不快,筆端紙上淌著哀國的血淚,這才是天下的“至文”。
賦的正文有三千多字,大致可分五部分。第一部分從開頭到“離石有將兵都尉”。作者從周代任掌庾大夫的遠祖述起,一直到自己,所歷代數已難知,但作者清楚地寫了庾氏家族從潁川到新野再到江陵的幾次遷徙,家族的播遷,正是國家興衰過程的縮影,作者將家族的命運與國家的興亡聯系起來,突出了國破家亡的悲哀主題。在諸先人中,作者著重寫了晉末隨王室南遷而在江陵定居的八世祖庾滔以及對自己極有影響的祖父、父親,然后轉入對自己少年得志的回憶。作者才華橫溢,深為梁王室賞識,作者不是眷戀往日顯赫的聲望與地位,他在北周也很顯達,而是表現了對故國的一往深情,為以后的哀國之思作了鋪墊。作者的平步青云正是建立在梁朝歌舞升平的社會環境之中,侯景之亂前梁朝疆域遼闊,物產豐富,朝野歡娛,作者對梁朝和平逸豫的回顧,深深地包含著對失去這個曾經養育自己及先人的土地的惋惜之情。作者在段末用“豈知”一句來詰問,好似對當年醉生夢死的江南統治者大喝一聲:在這“江表無事”中,正潛伏著亡國的大禍!
第二部分從“天子方刪詩書”到“人有秦庭之哭”,敘述了侯景作亂的全過程。“金陵瓦解”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作者先從梁武帝說起,身為一國之主,卻沉溺于詩書禮樂佛教之中,執政重臣以武備為兒戲,士大夫以清談為謀略,君臣上下耽于安樂,不理政事,不修武備,橫征暴斂,失盡民心,本身便是禍亂的根由。由他們掌握著國家機器,如掌著膠粘的航船,如用朽爛繩索駕馭著奔馬。侯景之亂是梁朝君臣昏庸的結果,腐敗的政局使侯景叛軍勢如破竹,以摧枯拉朽之勢直逼國都建康。侯景本是反復無常的豺狼,痛惜的是皇室內部竟有人與他勾結同謀,作者對欲謀帝位而置國人于水火的蕭正德表示了極大的憤慨,也批判了蕭氏皇室諸子居官而不援救、坐觀時變的態度,揭露了裝腔作勢來勤王而實際保存實力的奸臣。同時也熱情地歌頌了全家死難的護軍韋粲、壯烈犧牲的江子一三兄弟,守城有方而不幸病歿的尚書羊侃。就是對后來投敵的柳仲禮,其初期勇敢作戰、屢挫叛軍的功績也給予充分肯定。以圍城與解圍為線索,把眾多的歷史人物、復雜的歷史事件組織安排進賦內,形象地反映了金陵淪陷的始末。
第三部分從“爾乃假刻璽于關塞”到“待蘆葦之單衣”,敘述金陵陷后作者歷盡艱險西奔江陵的情景。作者真實地描寫了三千里路途上的所見所感。作者經歷了關塞稽查之險和跋山涉水之苦,看到沿途“旅舍無煙,巢禽無樹”的兵燹慘象,也看到湘東王派王僧辯東下迎擊侯景叛軍的激戰場面,感到國家中興可望。但他知湘東王猜忌殘忍,國家存在著更大的隱患,自己在其手下也感讒禍的威脅,想到屈原、諸葛恪的下場而怔忡不安。
第四部分從“于時西楚霸王”到“入郢之年斯盡”,首先敘述了湘東王平息侯景禍亂的過程,對平亂之舉給予了熱情歌頌,對擊斃侯景表示了由衷的欣喜。作者又沉痛地敘述了故都慘毀的情景,對簡文帝的死深表哀悼,用簡文帝的英明仁厚來反襯梁元帝心胸狹隘、猜忌狠毒。接下來便對梁元帝這位中興之主不能長久的種種原因作了分析:平息叛軍主帥王僧辯,功高而受屈,終為陳霸先所殺;邵陵王蕭綸初期大破侯景,威望甚高,卻為元帝所迫,見害于魏。中興難繼的主要原因在于元帝刻薄愚妄。他沒有仁愛之心,挑起蕭氏內部的互相殘殺,他不思還都建康,喪失了統一、穩定梁王朝的有利條件。他居危而求安,鋌而走險,終于成為一個曇花一現式的人物。作者列舉一些災異現象,不過是對人事的一種補充,說明江陵梁元帝王朝的覆滅與武帝一樣也是不可避免的。
第五部分從“周含鄭怒”到結尾,敘述江陵淪陷及國人所遭受的種種非人慘狀。描寫江陵被攻破,作者沒有像寫臺城困守時刻畫戰爭重要人物,而是從整體上寫魏軍勢不可擋的攻勢與江陵不堪一擊的守勢,元帝群臣在國危中紛紛倉皇逃竄,已將戰爭的結局顯示出來。寫元帝,只抓住他被擒前焚圖書、斫宮柱的細節,突出了這位短命天子的無限悔恨與殘忍暴虐的劣根性。在這次亡國慘禍中,江陵上至王室下至平民,都成了被蹂躪的對象,那寧死不屈的忠臣,被俘聽刑的將領,受辱的公主、宮女,被屠殺的士兵與全城老弱,著墨不多,但其慘象令人不忍卒讀。尤其對被驅趕入關為奴的江陵父老的描寫,筆觸尤為沉痛而生動。作者又把歷史上不幸的人物命運與自家的悲苦遭遇與江陵難民聯系起來,認為人民災難之重沒有誰能比得上。痛定思痛,指出江陵之禍“雖借人之外力,實蕭墻之內起”,元帝既是撥亂之主、中興之主,同時也是江陵禍首。作者永遠忘不了那場駭人聽聞的亡國劫難,盡管身在北朝非常顯達,但心靈早似枯木,魂魄盡日縈繞著江南。“咸陽布衣,非獨思歸王子”。作者飲泣吞聲,以深沉的故國之思結束了全篇。
《哀江南賦》是一首氣魄宏偉、格調悲慨的愛國悲歌,它唱出那個時代所有亡國者的哀痛;它又是南北朝那個動亂時代的一面鏡子,真實地記錄下金陵、江陵兩次禍亂中人民的種種慘狀。它以作者身世經歷為線索,以歷史事變為中心,以抒發哀思為主題,把敘述、描寫和抒情有機地融為一體,構思精巧,文辭富麗,疏密有致,駢散相間,語言的運用與組織服從于悲哀感情的抒發,所寫世事紛繁而條分縷析,行文曲折多變而脈絡清晰。它以秾麗之辭寫沉郁之情,辭采富麗,情韻蒼涼,既體現了六朝駢賦的某些特點,又沒有六朝駢賦的呆板凝滯。個別地方用典用事有牽強甚至錯誤處,但整體說來典事故實運用得自然、恰當,如同己出,使賦言簡意豐、典雅博麗。“庾信平生最蕭瑟,暮年詩賦動江關。”(杜甫《詠懷古跡》五首之一)《哀江南賦》可謂六朝賦之冠,在中國文學史上的影響是巨大的,它奠定了庾信在中國文學史上的地位,也標志著庾信是六朝賦作的集大成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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