欄桿,常常是誘發人傷感的機關。好端端的人,獨自站在欄桿上,望春花秋月,望云卷云舒,望蒼蒼長天與渺渺春秋,也將無端地哀上心頭,生出諸多愁緒。更何況本是傷心人?傷心人常撫傷心物,傷心物惹發人傷心。
特別是在千古宋詞里,欄桿總是傷心物。欄桿之詞于宋詞,仿佛水之于魚,吞吐之憑藉;仿佛葉之于花,凄美之托舉;仿佛酒之于豪杰,塊壘之消長;仿佛幃之于征婦,春夢之掩飾;仿佛琴瑟之于深閨女,心事之幽瀉;仿佛琵琶之于商人婦,暗恨之彈撥。
在婉約凄麗的詞中,欄桿入詞率勝比琴瑟琵琶,與花、月、樓、柳差可比擬,成為詞人寄情達緒的憑借意象。“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的柳永不必說,其《八聲甘州》以欄結尾:“爭知我,倚闌桿處,正恁凝愁。”“小女子”李清照常以“欄”作“小女子”文學——“樓上幾日春寒,簾垂四面,玉闌桿慵倚……”讀宋人詞句,觸目多是“欄桿”。無論春秋,抑或是雨中花中月中斜陽中,倚欄者都是傷心人。情愈深者,憑欄之情愈切。有情無處訴,即與欄桿相訴;相訴欄桿,欄桿本是傷心物,情更難遇。陸游與表妹唐婉,情深意篤卻不可白頭偕老,共演一場千古愛情悲劇,唐婉之《釵頭鳳》讓人不忍卒讀:“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干,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闌。難!難!難!……”
李煜的詞,寫欄桿甚多,也實是因其愁重恨多所致。王國維說:“詞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所謂眼界始大,乃是李煜憑欄所眺者非是征人、商賈、玉郎等,而是“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所謂感慨遂深,也非常人之春情、閨情與怨情,乃是“剪不斷,理還亂”的江山之恨、家國之痛。男人怕入錯行,女人怕嫁錯郎。工于詞、善書畫的李煜如果做一個專業詞人或書畫家,也許生命能夠善始善終,而人生亦將臻于輝煌。然而他位居九五之尊,是治詞之能手并非治國之高手,這注定了他令人扼腕的悲劇命運。由帝王到囚君,由飫甘饜肥到賜毒身亡,人生大起大落、大開大合、大喜大悲、大樂大哀,怎么會不“感慨遂深”呢?“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囚居的小樓或許也會有欄桿吧?睹物懷舊,李煜想起的是故國的玉砌雕花且刻鳳的欄桿,傷徹詞人肝腸,也傷痛他人肺腑。在汗牛充棟的詞作中所描繪的欄桿,沒有哪一人哪一處的欄桿有李煜的豪華與貴重,也同樣,沒有哪一人哪一處因欄桿而引發的感傷有李煜的哀痛與沉重。撫囚樓之欄桿,望故國之雕欄,無限歲月之感、家國之思、系囚之恨,俱涌心頭。其悲恨愁思,也實非滔滔而去滾滾東流的春水所能比擬!
“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獨自莫憑欄,獨自一人不要去憑欄遠眺啊,此聲感慨,鬼神也為之泣。李煜作此詞不久即賜毒身亡。這是一聲絕嘆啊!王國維說:“后主之詞,真所謂以血書者也。”
我無從考證,小樓或亭臺之設欄桿始于何代,又出于何思。從實用價值來說,或許是為了休閑,或立或坐或倚于欄桿,文人可飲酒,女人可望郎,游子可懷鄉,志士可寄遠,總之,這實用主義的欄桿更多的是有一種浪漫主義的抒懷意味,成為情感的憑托與催發情感的誘因和契機。小女子懷春自不必說,強說秋愁的多情郎自不必說,善感多思的文人騷客自不必說,至痛如李煜者自不必說,即使是英雄,或是從不作兒女態的武夫壯士,也撫欄傷懷,產生百般感慨。抗金名將岳飛,一生戎馬倥傯,疏于文詞,然于瀟瀟雨后登樓憑欄,也豪情頓生,慷慨激昂,大氣磅礴,寫出千古絕唱《滿江紅》:“怒發沖冠,憑闌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好詩詞需要好由頭,好由頭才能牽出好詩詞。岳將軍這《滿江紅》固然是其壯心烈膽與熱血激脾所奔瀉,也是憑欄望雨激蕩英雄肝膽所觸發。
欄桿終究是傷心物,只是英雄傷心別有衷腸。南宋吳淵并非名詞家,然其《念奴嬌》卻不失名篇風致,讀之讓熱血男兒血脈僨張而奔涌。
“我來牛渚,聊登眺、客里襟懷如豁。誰著危亭當此處,占斷古今愁絕。江勢鯨奔,山形虎踞,天險非人設。向來舟艦,曾掃百萬胡羯。
追念照水然犀,男兒當似此,英雄豪杰。歲月匆匆留不住,鬢已星星堪鑷。云暗江天,煙昏淮地,是斷魂時節。欄干捶碎,酒狂忠憤俱發。”
結尾“欄干捶碎”,著一“捶”字,英雄手腕也!英雄形象因此畢現,而英雄心情尤蕩人心。吳淵壯士有心報國,卻無路請纓,帝王把杭州作了汴州,皇帝不急卻急死壯士。“歲月匆匆留不住”,江山未復,而鬢已星星將成老朽。不捶欄又有什么可捶?八九百年后,我仿佛還聽到英雄捶欄的鏗然一響,仿佛看到被捶碎的心情如一地雞毛散落。
同樣在南宋,一位在千軍萬馬中可取上將首級的勇將,卻未能成為史上名帥,成的只是名詞人而已,他便是“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山”的辛棄疾。想當年,辛棄疾22歲,率兩千人抗金,23歲帶五十余人深入五萬大軍的金營取叛敵首級,并帶一萬人歸國。多年以后,這位南宋勇將,壯志難酬,萬字平戎策,換得的是東家種樹書。其心其意,又有誰能理解?紅巾翠袖,又如何揩得凈英雄淚?“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詞人一生所兀兀追求的,是功名嗎?是利祿嗎?時光像水一樣流去,家國仍在風雨飄搖之中,生前身后名尚沒贏得,白發已生。英雄是孤獨的,是寂寞的,也是萬般失意而無助的。他人無法理解英雄之心,英雄唯有把此情托予欄桿。 他在《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中嘆道:“……落日樓頭,斷鴻聲里,江南游子。把吳鉤看了,欄桿拍遍,無人會,登臨意……”南宋是中原英雄哀痛的一個時代。
遍拍欄桿的余響, 仍在歷史的天空回蕩,詞人的欄桿今又存何處?
如今,欄桿是一些灰褐的古影,在文字的樓臺亭閣中晃動。
而生活的摩天大廈里卻無欄桿,如同英雄少了一副心肺。欄桿,那長長的廊、疏疏的柵所構成的詩意的欄桿,已被壓縮為一塊兩米見方的陽臺。可是,陽臺上還能眺望么?陽臺上堆滿了壇子廢椅,陽臺上已密密地安裝了鐵條。這一拳寬的鐵條,眼睛望過去,眼睛也被切成條條,你想拍一拍,手都放不進,又何嘗拍起?
這防盜網陽臺只能說是略略放大的鳥欄吧!我是這鳥欄里一只沒心肺的鳥,只有往宋詞里飛,往宋詞之“憑欄處”飛,人才變得有心有肺,變為一只有心肺的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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