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詞曲賦文·酬崔八早梅有贈兼示之作》原文與賞析
李商隱
知訪寒梅過野塘,久留金勒為回腸。
謝郎衣袖初翻雪,荀令熏爐更換香。
何處拂胸資蜨粉,幾時涂額藉蜂黃?
維摩一室雖多病,亦要天花作道場。
在唐詩這座百花齊放的園囿中,李商隱的詩歌雖然比不得李白、杜甫之作,像天上碧桃、日邊紅杏那樣籠罩群芳,管領三春,不過,它也是這園囿中一枝獨秀的奇葩,假如沒有它的異彩輝映,會使唐詩失色不少呢。義山善于用典,其詩字字皆有根蒂。他塑造的文學形象迷離惝怳,情景交融,意味無窮,后世文人意識到其別具一格的特色,稱之為“西崑體”。金人元好問《論詩絕句》云:“望帝春心托杜鵑,佳人錦瑟怨華年。詩家總愛西崑好,獨恨無人作鄭箋。”絕句用義山詩歌中的意象概括了義山詩之詞藻華麗、委婉深情,還指出其最突出的特點就是含蓄蘊藉、如仙人五城十二樓,飄渺俱在天際,令閱者難以測度其寄意所在。
上選這首詩就體現了李義山的風格。此詩首聯起句平淡,以“久留”、“回腸”形容留戀之切和思念之深;次聯以謝郎、荀令喻友人崔八,“初翻雪”、“更換香”詠梅之色香,兼謂其人因久留花間而沾惹色香;腹聯用“婕粉”“蜂黃”極寫花與人之秀色。次、腹兩聯中的“初、更、幾時、何處”等語緊扣題意,點醒“早”字。尾聯乃戲謔之詞,用《維摩詰經》中天女散花故事,正面酬崔八之《早梅》詩見示,謂我亦如維摩詰之現疾,然知君訪得國色天香,亦頗傾慕,不妨借此“天花”以演佛法。此詩從崔訪寒梅敘起,即義含雙關,既喻人,也喻花。元方回《瀛奎律髓》評語云: “蝶粉以言梅花之片,蜂黃以言梅花之須, 似乎借梅以詠婦人之胸之額矣。”而清人紀昀 《瀛奎律髓匯評》說: “意在 ‘何處’、‘幾時’ 四字,言白與黃皆天然姿色,非由涂飾耳,(方回)所解謬甚。”這里,方回以為腹聯借花詠人,而紀昀認為實指花之天然姿色,各有所執,莫衷一是。其實,“何處拂胸資蜨粉,幾時涂額藉蜂黃”這兩句詩全以意象出之,可以喚起閱者鮮明的審美感受和豐富的審美聯想。胸與蜨粉相聯系,額與蜂黃相聯系,它們所喚起的那種艷麗的色彩的感受是明確而具體的; 但是,這種色彩并沒有特定的輪廓或界線,又可以喚起許多聯想,或聯想到花,或聯想到人,無論產生怎樣的理解,都有李義山塑造出的色彩艷麗的意象作基礎,各臻其妙,而不應用一種聯想或理解排斥另一種聯想或理解。另外, 由于李義山善于檃括典故, 更使他的詩句增加了多層意義。如簡文帝詩云:“同安鬟里撥,異作額間黃”; 宋羅大經 《鶴林玉露》載 《道藏經》云:“蜨交則粉退,蜂交則黃退”;宋王楙 《野客叢書》引 《草堂詩余注》說: “蜨粉蜂黃,唐人宮妝也。”可見這兩句詩還可以使人聯想到南朝的宮人,唐代的宮妝,乃至 《道藏》關于蜂蝶色彩之哲理性的描述。因此,我們不必像某些古代評論家那樣,非要以注經的精神去挖掘義山詩中的微言大義。能夠認識到其多義性的特點,能夠切實把握住那些鮮明而生動的意象,又何必緣木求魚,去作 “鄭箋” 呢?
這首詩與李商隱 《無題》一類的詩歌相比較,還有特殊的地方。它以酬友為主題,又帶些戲謔調侃的性質,這就使它缺少了 《無題》詩中所特有的那種極為深沉的感情內容。而且,最后兩句引用佛典,映帶全篇,又令此詩別有情趣。
佛教自漢末流入中土,經魏晉南北朝時期的傳布和發展,至唐代已經完成了其中國化的轉變。隨著理論的成熟,佛教思想逐漸深入人心。士人階層很喜談佛理,常以此消閑解悶,并用它作為處于困窮不通境地時宣泄憤懣,維持心理平衡的有效方法。此詩有一段李商隱的自注,云:“時余在惠祥上人講下,故崔落句有 ‘梵王宮地羅含宅,賴許時時聽法來’。”又有清人馮班的箋評曰:“義山后在東川幕,大有養疾耽禪之跡。”由是可知李商隱亦如唐代王維、白居易等詩人一樣,喜愛參叢席、叩禪關,接交僧侶,是亦當時文人之風習也。“維摩一室雖多病,亦要天花作道場”二句雖有戲謔的性質,也包含某些禪理在內。按南宗禪講究頓悟、即心是佛,認為在日常生活中就有“自心頓現”的契機,主張修行即在 “平常事”中,所以說: “行住坐臥皆是道場,身口意業無非佛事。”按照此理,只要專意心修,則雖挾妓弄花,亦不落色相,不染情緣。這給作者及其友人的生活蒙上一層哲理的色彩,亦使詩歌增加了理趣。
意象艷麗而朦朧,較少情感內容而較多理趣色彩,為此詩特點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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