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1926年的10月,生活在“沒有太陽的街”上的大同印刷公司的工人們掀起了一場聲勢浩大的產業工人大罷工運動,斗爭已持續了五十余天。以大同印刷公司經理大川和罷工團先進工人代表萩村和高枝等人為中心的對峙雙方,相互展開一系列激烈的攻勢: 大川為了集中力量對付罷工團,竟與事業競爭對手三菱財閥的首領澀阪串通勾結;萩村與高枝均為罷工團的領袖人物,共同為罷工作出貢獻,又在罷工運動中產生了感情;公司為了加快鎮壓罷工運動,以破壞罷工的領導階層為重點,捏造“大川公館放火事件”,將罷工領導人全面逮捕,還不惜使用暴力手段將萩村襲擊成重傷;在失去了領導的不利局面下,罷工團的工人們依然英勇地堅持戰斗,使用各種手段奮力反抗并做出重大犧牲,工人積極分子宮池主動承擔“放火未遂事件”的責任以致自首被捕,高枝的妹妹,懷孕的加代也牽連被捕,最終因受警察摧殘而難產致死。持續了近三個月的大罷工,因公司的種種陰謀和破壞以及工人們難以忍受的精神和肉體的雙重痛苦,而慘遭失敗。然而,即使無法擺脫失敗的噩運,工人們卻依然團結一致,激昂地向未來走去。
【作品選錄】
狂舞的寒風,從清水谷的丘陵和白山的森林兩方面吹落下來,撞在一起,發出吼聲打著旋從連檐房的屋頂上飛龍似的卷上天空。看來,這一排排的連檐房活像被雨淋過的狹小的硬紙殼匣子。
“來啦!喂!軍糧來啦!”
在一號連檐宿舍的公共自來水龍頭旁邊,一個身穿紅襯裙的婦女把正在洗滌的尿布高高舉起來吼叫著。
這位婦女發現一輛卡車穿過電車道,像馬尾甩動似的跳著,向這條初曉的“沒有太陽的街”里的中心街道疾駛過來,就把尿布掄起,把水滴甩向周遭,大聲喊叫著。
卡車上掛著一面熟悉的薄綢子旗,滿載著米袋、醬油桶和大醬桶等。從連檐房里跑出五六個人來,里面有婦女,甚至連只穿一件薄睡衣的孩子們也都跑了出來。
“哪個,哪個?——那個,那個呀……”多事的阿辰婆婆鉆到大家前面來大聲叫道,“那是聯盟的卡車,是關東消費合作社的卡車!”
這位連自己的姓名用漢字寫了都不認識的老婆婆,當卡車駛過眼前時,她卻記得飄揚著的旗子上的字形。
“萬歲!”
卡車上兩三個人舉起了幾只胳膊。
“萬歲!”婦女和孩子們一起響應著,“喂,瞧瞧,商人們的店鋪倒閉了,可咱們的消費合作社還是這樣,太好了!”
這天早晨,加代和平常一樣臉色蒼白地鉆出被窩。她近來經常夢見宮池,走進廚房,點上爐灶的火,洗過臉,但夢中見到的宮池的面影卻還在腦子里浮動。
頭暈、惡心,胸膛郁塞,盡管她咬緊牙關,強打精神,但仍感到手腳發酸,幾乎要解體一般。姐姐安慰她說這是懷孕的生理作用。加代想盡可能不給姐姐添麻煩;在要強的姐姐面前,她沒有勇氣一一傾訴內心的痛苦。
近來,她時而清楚地覺得胎兒在自己的下腹部蠕動著,甚至使她感到驚惶。一個月以前,連位置都尚未固定下來的肉塊,現在已經固定下來,把下腹部塞得滿滿的,有時正在凝神思念宮池,突然就會感到胎兒在腹內蹬腿,使她孩子般感到惶悚不安。當她在會場和同事們一起工作的時候,在她那梳著桃割髻的、還帶著稚氣的臉上,蒙著一層說不出是困惑還是喜悅的憂郁的神色。
但這只是她在崗位上的一瞬間的現象,她時常被拉來在糧食班或是單幫隊里頂別人的缺,并且在班里還有各種任務等她來完成。
從昨天下午起,在第三班、加代她們的會場里,也新貼出了如下的決議。
決 議
此次大同印刷公司的罷工,是今年春季以來,公司方面推行的消滅勞動組合的計劃所引起的,這從此次罷工的起因看來,乃是有目共睹的事實。
公司方面的這種挑戰,毫無疑義,是我國資產階級對無產階級的資本攻勢的第一槍。而且,這些資產階級在過去所犯的社會性的罪惡,直至今日,已成為不可掩飾的政治上和經濟上的破綻;但是,他們卻將此轉嫁于工人階級,而使其面臨陷入失業與饑餓的深淵,不得不挺身而戰。
目前,我國無產階級必須認識到已面臨這些虎狼般資本家的強大攻勢的危險,因而自覺地認識大同印刷公司罷工的重大使命。
日本工會評議會第一回擴大中央委員會決議指示全國的加盟工會,對大同印刷公司的罷工,集中全評議會的斗爭力量予以支援,以期在愈益尖銳的決定性的斗爭中,取得最后的勝利。
日本工會評議會第一回擴大中央委員會
一九二六年十二月五日
會場上,大宅部長正在伸出她圓圓的下巴頦,熱烈地講演著。這位信子女士和高枝是婦女部的一對演說家。
在休息室里,加代也跟著姐姐向會場里望去,只見大家的面龐活像一張張的透鏡片緊緊地擠在一起。
她們望著這些已經堅持整整兩個月斗爭的臉,更覺得可親。演說家的熱情,和群眾的眼睛,好像耀眼的火花纏繞著大家在飛舞,每當這火花在群眾中爆發兩三次,立刻就掀起駭浪般的叫聲和掌聲,震撼著會場。
高枝的腦子里,群眾的面孔和自己的演說草稿正在相互糾纏,突然,傳來警察的尖叫聲:“停止!”——這時候,場內馬上開始動搖,警察的佩劍急驟地響起來,但是,班長沉著的聲音壓住了騷動:“下邊,我們來介紹婦女部委員春木高枝君。”
重新掀起了掌聲。高枝在掌聲中把妹妹留在休息室里,走上講臺。
“自從開始罷工以來,到今天為止,我們已經進行了六十三天——整整兩個月的斗爭。姑且不談罷工的勝敗,我們對于這樣的資本攻勢,以全身的斗志和團結精神,在我國勞動運動史上留下光輝的紀錄,這不單單是為我們,為日本全國,而是為全世界無產階級吐出了萬丈氣焰。”
演說的尾音被掌聲吞噬著,她搖晃著短短的頭發。她的習慣是把一只手按在桌子邊上搖晃身子,講到熱烈的地方,身體就好像要沖到聽眾面前一樣。她是一個百分之百的宣傳鼓動家,她掌握聽眾的心靈,比掌握情人的心靈還要巧妙。
她列舉了在全體罷工團員之中發生的種種悲慘實例。她說,絕不能因為這點苦處而就心灰意冷,因為我們還要營救被關在獄中的犧牲者。
佩劍又嘩啦嘩啦地響起來了。警察警告說:“注意!”——她的話頭受到了阻攔,氣得鼓起腮幫子,眼里燃起怒火。
“但是,我們不能使犧牲者單單以犧牲者告終。光是徒然悲傷,那決不是有本事的,必須用我們的生命進行斗爭,不叫犧牲者白白死去。”
幾乎和“停止”同時,“逮捕”的命令也鉆進憤然回過頭去的高枝耳朵里。——跑上臺來的警察抓住她的肩膀就往下拉。班長原想把人們攔住,但卻遲了一步,大家都擁上講臺。大宅部長和加代也都從休息室里跑進來,一片混亂,眼睛、手、嘴、腳……都以驚人的速度旋轉著。但是,警察的快手不到五分鐘就結束了這混亂狀態。
在一個立方形的洋灰桶的桶底,高枝坐著度過那抹殺了數理意識的無限漫長的時光。
這桶似的建筑物內部,是不分晝夜的。在這模模糊糊的、充滿說不清是黃昏的幽暗還是黎明時分的微光的石箱里,有五六個人影在蠕動著。
好容易才能分辨出人臉的微光,是從高處的眼窩似的窗孔中流射進來的。
她們完全被隔離開來。大宅是不用說了,就連加代被押在哪里也都不知道。哪管是透過厚厚的水泥墻陰森地振動著的一點點聲音呢,她都豎起耳朵傾聽著,因為妹妹不是平常的身子呀!
監房里特別嘈雜。一個三十五六歲的妓女用她那尖嗓門兒沒完沒了地叨咕著,她那浮著白色塵埃的發髻,像偶人那折了的脖頸似的拖在腦后。這個眼色不安的妓女完全失掉了聽眾,所以才向剛進來的高枝開腔的。
監房里,除了另外一個皮膚松弛的五十歲左右的老婦人以外,還有一個老太婆,大概是患病的流浪人,身上蓋著一塊包袱皮,活像一根圓木棒,另外一個是一堆破爛似的少女。她們把腿伸向高枝身旁在睡覺。
老太婆除了喉嚨不斷地呼呼作響以外,真像一根圓木棒倒在那里似的,永遠也不想動一動,看來她是在這個監房里的五個生命之中,最接近末日的一個了。妓女是慣犯,她說她每隔兩三個月就被押二十九天。
“可是,這既然是我的職業,那不就是沒辦法的事嘛!”
她好像是這么堅決地相信著。
“說什么警察老爺呀,他們也都經不起咱們‘這個’呀,——盡管他們擺著滿正經的面孔……”
她咧嘴笑著,有信心地做出種種丑態來,弄得連高枝這樣的同性也都要移開視線。
外面,確是到了夜里,在水泥地上走路的看守的鞋聲沖進冰凍了的走廊又被撞回,聽來很響。
又臟又皺的棉被只能稍微搪搪寒氣。妓女齜著黃色的蟲牙,用特別做作的聲音問高枝:
“你是在哪‘混事兒’的?”
看來,她似乎把高枝當作同行了。盡管高枝搖頭否認,她也不相信:“不過,你年輕,‘混事兒’也好混。”
年長的妓女的口氣變得怪傷感的:“我倒也不愿意過跟這個老太婆一樣的晚年……”
被妓女回頭望著的老太婆,為了耐寒,雙手捂臉,曲膝蜷伏著。這個老太婆是這間監房里罪情最重的一個。她往醫生家里放了火。這是因為醫生以“不付醫藥費”為理由,始終不肯為她唯一的孫子瞧病,聽任他死去。她為了對醫生進行報復,才這樣干的。
老太婆是在失神狀態和刺骨的苦痛之間盤桓著,當她抓著稀疏得都露出頭皮的白發哭號的時候,就連稍有些癡呆的妓女也都張著口不再喘氣。
老太婆從小就相信在寺院里看到的地獄與極樂世界之圖。她悔恨自己犯了這么值得責難的罪行,即便是以“不付醫藥費”為理由而不肯前來探視她在人世間唯一的光明——得病的孫子,她也還認為在人世間醫生是正確的,企圖進行報復而放火的自己是有罪的,——這是鏤刻在她的心靈上的地獄與極樂世界之圖所下的論斷。聽見妓女這么說她,內心里又感受到新的責難。
“討厭,又吵什么!”一身破爛的少女,伸腳蹬著高枝的膝蓋,爬起來向老太婆叫道。
難辦的是這位十四五歲的少女,根本還沒看見過地獄與極樂世界之圖。她除了在筑路工程用的水泥管里、空房子里或是這個拘留所里過夜之外,只知道白天到處尋找食物的流浪生活。
“嘖,吵得人家睡不著!”
她叨叨咕咕地埋怨著又睡著了。在這樣習慣了的地方,她是沒有什么值得悲哀的理由的。
忽然,從頭頂上傳來了皮鞋聲。高枝膝行至門口,把臉貼在鐵絲網上,她聽到了一個女人耳熟的聲音。
“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
這確實是加代的聲音。高枝全身都緊張起來。
一個穿黑色便衣的男人的后影,就在六尺多遠的對面走廊里走動著。便衣像是在做冗長的說教,可是加代卻在高聲反駁著。
“啊!啊!痛啊!”
大半是被擰了胳膊,加代發出了慘叫聲。高枝好似受到了沉重的沖擊,用雙手打著鐵欄桿叫罵起來:
“鬼!惡魔!畜生!”
但是,回答卻是威風凜凜的皮靴踢了一下鐵欄桿。于是,就是這些,加代的聲音再也聽不見了,便衣的腳步聲也離得遠了。
高枝一夜沒闔眼。……黎明前的寒氣從腳尖、踝子骨直沖到腰間。
天亮的時候,看守打開拘留所的門,挨個帶她們入廁。加代一夜之間完全變成了另外的樣子,蒼白浮腫的臉,充滿血絲的眼睛,直到扯爛的衣服,都令人想到昨夜發生的慘事。
她咬著牙走出廁所,像暈船的病人似的用一只手扶著冰冷的厚厚的墻壁,支著身子轉到走廊里來。看守的佩刀頻頻作響,催促她快走。
當走過兩條灰色的隧道似的走廊,剛剛拐彎的當兒,就在眼前幾乎就要撞到的地方遇到了意想不到的人。
“啊!”
加代只是瞪起眼睛來佇立在那里。被牢牢地戴上手銬的宮池直挺挺地站著。他好似老了十年,完全變了樣兒。
她沒說出話來。宮池雖也動了動嘴唇,但不成聲。紫色的痣斑在浮腫的顴骨上面,好像瘡痂似的動了一下。
“干什么!”
霎時間,站在宮池背后的看守,用手推著宮池的后背。宮池的身體失去重心,肩頭撞在走廊的墻壁上,往前晃了兩三步。
這僅僅是在三秒或是五秒的瞬間發生的事。就這樣,她和宮池都再沒能回頭望望。劇烈的激動使加代的心臟凝固了。
她也不知道姐姐被押到哪里。但是,她已經不再哭了,只是坐在一個角落里不時聳著肩膀深深地呼吸著。
早飯,像鳥食一樣從鐵絲網間推了進來。四方盒子裝的飯引不起半點食欲來。
加代用干巴巴的眼睛把飯盒凝視了一陣,就原封不動地從鐵絲網間推了出去。
“畜生,我要死在這里!”
她無論白天夜里都滴水未進。
第二天早晨,大宅和高枝都被釋放了。她們并未受到細致的審訊——當然,并沒有什么應該審訊的。耀眼的陽光使她們感到眩暈,走到警察署后門的時候,遇見了拘捕加代的那個面熟的密探。
“請問,一個叫春木加代的姑娘釋放了沒有?”高枝抑制著滿腹憎恨,故作謙恭地問。
“這可不知道哇!”密探冷淡地回答說,“不是我那班的。”
高枝感到為難了,如果可憐巴巴地說妹妹已經懷孕,那是不甘心的,而且這樣作必然要說出宮池來。這時候,密探似乎是要擺脫高枝的執拗的糾纏,說:
“多半是已經回家了,也許是比你先出去的,快回家去看看吧!”
明知道這是敷衍,但也無法再往下追問了,她抱著一種僥幸的期望,邁步追趕大宅。
外面,有阿房和阿銀等兩三個人前來迎接,高枝辭別她們,急忙趕回家中。
但是,加代并沒回來。
她不想做任何事情,只是眼望著家中被搗亂的各個角落,呆呆地站著。
“加代怎么啦?”病人一開口就問。
她默不作聲,連坐都沒坐就又走出家門。
但是,即便是馬上返回警察署,明明也是沒人理睬的。到罷工團總部去托警察班的同志呢,在目前這種總是二三十人一起被逮捕的情況下,班上的人都特別忙,也是不會有什么結果的。
高枝渡過千川橋,繞過幾條胡同來到白山坡道底下,她知道萩村是在這條坡道中段一所小樓上租了一個房間住的。
一進木格子門左面就是一個很陡的樓梯。她從熏得發黃的紙隔扇外面喊了一聲:
“萩村先生!”
過了一會兒,聽到里面沙啞的聲音答應著,她拉開紙隔扇走進去。萩村從被窩里伸出頭來,強打精神睜開腫起的眼睛,見是高枝,吃了一驚。
“啊,回來啦?”萩村似乎是知道高枝和加代被逮捕的事,他問:“加代呢?”
高枝走近枕旁跪坐下來大致說了一下情況。
“妹妹若是普通的身體那還不打緊,不是‘那樣’的嘛,——所以我也沒有了主意,才來和您商量呀。”
萩村在被窩里不安地移動身子。他開完最高干部會議,拂曉時分才回來,躺下來還不到兩小時。他是勞農黨書記,認識一個為他們服務得很好的姓樽井的青年律師。他說去求這個人幫幫忙。
“噯,請,請……”
萩村睡眼矇眬地望著頭上的高枝的面孔,格外結巴地說。但高枝沒有領會他的意思。
“我要起來,請你把臉轉過去一下。”
高枝的臉紅了,——真是遲鈍的人——她慌忙把身子轉向門口紙隔扇那面,聞到背后這個鬼鬼祟祟地起床的赤身男子的體臭,把頭低了下去。
等他急忙穿好衣服,連大衣都穿起的時候,她才回過頭來說:
“您以為我是個大笨人吧?”
兩人走出來,上了白山坡道,走到了西片街。背朝著電車路,在這高崗上的胡同里排列著龐大的住宅。
“阿高,拐過這個彎去,街角上,就是大川董事長的別墅。”
萩村用下巴頦從大衣領子里指著說。一座好像封建時代遺留下來的城廓似的黑大門,威風凜凜地聳立著。他們避開盤桓在董事長公館門前的密探,繞到后門奔向電車路。
沿著人造石的高高的石墻,高枝要從罩衣上面按著圍巾小步跑路,才跟得上萩村。
“啊?”
她忽然停下來。不知從哪里彈跳著滾來一個橡皮球,撞在她腳上,落到墻下的小溝里去了。
“把球給拿上來!”
身旁,一個像是前來追趕皮球的可愛的女孩說。紅色的皮球,是從這個后門里滾出來的。站在身旁的六歲上下梳劉海發的女孩,穿著奢侈的西裝,長著一副豐腴的可愛的面龐,她再一次向高枝說:
“阿姐,把球給拿上來!”
這個女孩實際上是動著鼓溜溜的面頰和可愛的嘴角在命令高枝。這座后門千真萬確是大川家的,那么,這個女孩是大川董事長的女兒,還是孫女呢?
高枝站定,緊緊地盯著這個驕傲的女孩。女孩抬起溫暖的褐色呢絨上衣的袖子,用手指著,又在吩咐高枝——但是,當她觸到高枝的冰冷的目光,馬上就像觸了電似的縮回手去,臉上開始陰沉起來。
這時候,女仆走了出來。高枝不知是怎樣想的,忽然強作笑臉,拾起紅色的皮球來,走向女孩,殷勤地彎下腰去笑著說:
“啊,真乖呀,看,阿姐把球給你撿來了。”
肥胖的女仆站在情緒已經恢復過來的女孩身后行禮道謝。
“叫什么名字?悅子?啊,叫悅子呀。”
高枝竟用連自己都有些詫異的流暢的言詞寒暄著,離開那可愛的驕傲的女孩,趕上已走去一百多米遠、回頭望著她的萩村。
“怎么啦?”
高枝急促地喘著氣:
“那個女孩——她是董事長的孫女?”
她說著又回過頭去盯著后門——方才那個女孩還站在那里向這邊望著呢。
“是的,那是大川唯一的掌上明珠哩!”
(李芒、劉仲平、李思敬 譯)
【賞析】
1929年,德永直在當時日本無產階級作家同盟機關刊物《戰旗》上成功發表了他早期的代表作《沒有太陽的街》。這部長篇小說的橫空出世,震動了當時的日本文學界,評論家們給予它高度評價,將其與小林多喜二的《蟹工船》并稱為日本無產階級文學雙璧。這部小說是日本無產階級文學中首部以產業工人有組織、有領導的大罷工為題材的作品,它取材于德永直的親身經歷——1926年博文館印刷廠第二次大規模的工人大罷工運動。德永直自始至終都參加并領導了這場聲勢浩大的大罷工運動,他在《沒有太陽的街》中藝術地再現了當年斗爭場面的種種細節和精彩畫面,一幕幕日本工人階級為反對剝削、爭取生存的合法權益的生動場景被極具視覺沖擊力地展現出來,與此同時,壟斷資本家們罪惡的嘴臉也暴露無遺。盡管罷工的結果是失敗的,但工人們留下的頑強斗爭的精神和為革命獻出寶貴生命的價值卻是無法估量的。
在這里,特別摘錄出來的“戰線”這一章節的部分文字是整個罷工的勞資雙方斗爭的高潮部分。我們也許無法在此把握這次罷工的整個全貌,但是我們能夠清晰地看到許多生動的場景,深切地體會到常年生活在“沒有太陽的街”的四萬居民,都無時無刻不在忍受著的精神和肉體的雙重折磨和痛苦。為了清晰地再現這些場景,德永直采取了一系列異于日本傳統文學的表現形式和敘述方式,這既是對當時日本無產階級文學界號召對文學創作進行創新理論的響應,也是作者一種內心創作意念的外現——想要把隱藏在形式背后的事件內容的真實性和殘酷性以一種更加動態鮮明的方式呈現出來。這種新穎的形式,一方面給人新奇的觸覺,另一方面也營造了充溢著立體感的罷工場面,緊張的氛圍深深吸引了廣大讀者,很自然地將我們帶進了故事發展的高潮。
首先,德永直在“戰線”一章中選擇從“逮捕”場景切入,好像在故事的一開場就迫不及待地要把讀者帶到罷工運動的緊張局勢中去。為此,他特意使用了一種在日本傳統文學的寫作方式上并不多見的形式——“多處使用動詞”來顯示自己的目的。“狂舞的寒風,從清水谷的丘陵和白山的森林兩方面吹落下來,撞在一起,發出吼聲打著旋從連檐房的屋頂上飛龍似的卷上天空。”這是本章開篇的幾句話,只是對“寒風”的簡單描寫,就頻繁出現了“吹落”、“撞”、“發出”、“打”、“卷”等五個動詞。在動詞不斷重復出現的過程中,我們似乎能感覺到一種速率的張力,以一種猖狂猙獰、疾馳飛奔的姿態降臨到“沒有太陽的街”的又豈止是那“狂舞的寒風”而已,還有那些即將帶著“逮捕令”前來的資本家張牙舞爪的幫兇們,而斗爭雙方的矛盾就如同箭在弦上,一觸即發。這只是“動詞活用”的一種表現形式,而另一些動詞畫龍點睛式地巧妙運用在適當的場合,又為體現人物性格的形象性或加強場景畫面的生動性增色不少。如“在休息室里,加代也跟著姐姐向會場里望去,只見大家的面龐活像一張張的透鏡片緊緊地擠在一起”,這句中的“擠”字,如“大宅部長和加代也都從休息室里跑進來,一片混亂,眼睛、手、嘴、腳……都以驚人的速度旋轉著”,這句中的“旋轉”一詞,又如“演說的尾音被掌聲吞噬著,她搖晃著短短的頭發。她的習慣是把一只手按在桌子邊上搖晃身子,講到熱烈的地方,身體就好像要沖到聽眾面前一樣”,一句中出現的“吞噬”、“搖晃”、“沖”等一連串動詞,都用得十分精妙,讀起來人物的形象性、故事的趣味性也特別強。
除此之外,在《沒有太陽的街》的創作中,作為一位工人階級的藝術創作者,如何使這部小說更為廣大的工人階級所接受并喜愛一直是德永直思考的重點。于是,注重對“通俗化”和“大眾化”創作方式的追求成為這部小說的一個突出特點。因此,在粗讀《沒有太陽的街》的過程中,我們似乎會對作者在小說創作中流露出的語言缺乏錘煉的現象感到迷惑,對于作者隨意使用日常生活中過于通俗的口語,甚至是一些十分粗俗的詞匯感到不解,正如在“逮捕”篇的開場反復提及的“尿布”一詞:“一個身穿紅襯裙的婦女把正在洗滌的尿布高高舉起來吼叫著。”“這位婦女發現一輛卡車穿過電車道,像馬尾甩動似的跳著,向這條初曉的‘沒有太陽的街’里的中心街道疾駛過來,就把尿布掄起,把水滴甩向周遭,大聲喊叫著。”對這位婦女的出場描寫,德永直可以使用很多高雅的描寫方式,而他為什么偏偏選擇將她設計為一個正在洗滌“尿布”,看到送軍糧來的卡車就興奮得情不自禁掄起“尿布”這樣的形象呢?如果說從上文對德永直巧用動詞的分析,我們足以肯定他是個運用語言的高手,那么,這兒我們似乎可以這么理解: 為了追求通俗化和大眾化的效果,德永直寧愿犧牲對高雅語言的追求。這個掄著“尿布”大聲叫喊的婦女就是千千萬萬個勞動工人中的一員,在小說中為工人讀者們描繪出這樣一個樸實自然的大姐形象,就是再現了工人真實的身邊生活。僅僅看到運糧的車隊就高興得手舞足蹈的工人們,究竟生活在怎樣惡劣的生存環境下也由此可見一斑。工人階級是整個革命事業的主力軍,在革命的進程中他們渴望看到自己的平凡生活能夠在小說中得到藝術的呈現,他們更渴望看到自己用鮮血和生命換來的革命精神能夠通過文字得到永恒的定格。就好像在該段引文中,德永直為了追求通俗大眾的效果,而刻意在小說中留下的“決議”文件所說的那樣: 為了反抗罪惡,追求正當權益,工人階級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挺身而戰,為爭取勝利而不懈斗爭到最后一刻。
最后不得不提及的便是,德永直在《沒有太陽的街》中成功地運用了“蒙太奇式”拼接組合的電影思維方式。這種蒙太奇的思維方式總是在不知不覺中統攝整部小說的創作,作者把許多看起來互不關聯的局部場景,信手拈來地隨意拼接起來,交錯分離的碎片仿佛被硬生生地粘在了一起。但定睛一看,如果把這些局部放在宏觀的大背景下作理解,又會發現一些彼此之間的內在聯系性,給人以一部完整電影的印象。選文的最后一部分從整體上看就是一個非常典型的蒙太奇應用場景的再現: 作者從對監獄環境的描寫跳躍到對被關押者的描寫上;本應繼續完成對高枝心理狀態的描述,卻突然畫面一轉,切入了一組有關被關押在獄中的妓女和因放火燒醫生家被捕的老太婆的精彩鏡頭;高枝剛想游離于故事的發展之外就被德永直一把拉回到主干道上去,妹妹加代受虐的恐怖場景通過高枝痛苦暴怒的咆哮聲,以一種聽覺的方式展現出來;高枝和工友的釋放顯得突如其來,高枝前往白山坡尋找萩村的場景,前文也并沒有給出明顯的提示,只是覺得鏡頭一拉,讀者看到高枝被釋放后回到了家中,又突然地來到了萩村家找萩村商量加代未被釋放的事情;最為精妙的設計放在了這一節的最后,高枝在大川家的附近巧遇傲慢的大川的孫女并為她撿皮球,雙方的階級地位和性格特征都一覽無余。所有的偶然分別看都顯得蹊蹺,但又都在最后一幕完結時成為了必然。我們通過這些零星的碎片看到了工人階級悲慘的人生,看到了資產階級殘忍的暴虐,看到了勞資雙方永遠都不可能調和的矛盾。
在《沒有太陽的街》中,人們永遠無法忘記的是德永直對那條陰森晦暗,似乎永無天日的“山谷里的街”驚心動魄的描寫,那條被遍地的垃圾和數不清的貧民窟堆積著的千川溝,每到雨期洪水泛濫時,常年生活在這里的四萬居民便時刻處于水深火熱之中,每時每刻都可能發生不可預測的危險,所有的故事都濃縮在這山谷深處的“沒有太陽的街”。
(魏 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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