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詞曲賦文·永明延壽禪師偈語》原文與賞析
普 濟
孤猿叫落中巖月,野客吟殘半夜燈。
此境此時誰得意,白云深處坐禪僧。
《永明延壽禪師偈語》錄自宋普濟著《五燈會元》。普濟,臨濟宗楊岐派禪僧,宗杲三世孫。《五燈會元》是在 《景德傳燈錄》、《天圣廣燈錄》、《建中靖國續燈錄》、《聯燈會要》、《嘉泰普燈錄》五部佛教燈書的基礎上刪繁就簡匯編而成,凡二十卷。它不僅為佛教僧侶提供了禪宗史研究的資料及參禪得悟的方便途徑,而且也擴大了一般文人士大夫的視野。由于書中文字語言透徹灑脫、新鮮活潑、簡扼精練,公案語錄、問答對語趣味盎然,脫落世俗,所以深為僧俗喜讀。作為一種精神享受,元、明以來士大夫的好禪者、幾乎均家藏其書。永明,浙江天臺山永明大道場,為延壽禪師十五載修煉之地。延壽,杭州王氏子。總角之歲,歸心佛乘。28歲依翠巖參禪師學佛于龍冊寺,后至天臺謁韶國師,得其密印,嗣之。開法雪竇,遷靈隱新寺,又主永明寺,世稱永明大師,開寶八年(983)圓寂。延壽禪師鑒于禪宗和尚放曠自任,無作無修,乃至毀佛詆經,不稟師承的風氣日盛,發展下去將給佛教帶來嚴重危機,便提出了 “禪凈雙修”、“禪教統一”的主張,目的在于肅清隨著禪宗的大發展而在佛教內部積聚起來的破壞性因素。延壽的這一調合會通,改變了禪宗反對念佛求生凈土的態度,收斂了惠能以來激烈反對傳統信仰的鋒芒,以 “教外別傳” 自命的禪宗也大力提倡起研究經教來,并開始與凈土宗合流。這是禪宗發展史上的一個重要轉折 (參看羅炤《禪宗述評》)。《永明延壽禪師偈語》則表現出大師佛學素養的另一面——以頓悟抒發性靈,自由自在地體認心性,以及與此相關聯的化景物為情思的審美感性能力。在古代宗教文學作品中,是較為有影響的一篇。
“孤猿叫落中巖月,野客吟殘半夜燈。”這兩句描繪出一幅孤寂、冷漠且流露出淡淡的痛楚,痛楚中又蘊含著人生的掙扎的象征性畫面,它把禪師內心的體驗形象化地表現出來。佛家一悟即知佛也,以自心神會外物,立足于自心以束縛外物,一句 “孤猿”正合僧人脫俗超凡的凈土,一個 “叫”字,是胸臆虛空的絕妙反襯!在這里,“叫落”凝聚著想象的全部力量。禪師利用猿和月兩種毫不相干的物體在空間和時間上的偶然碰撞,把聽覺和視覺巧妙地疊合在一起,賦予猿本來沒有的特性,從而構成不無生命躍動的冷森森的夜的意境。且聽猿啼三兩聲,夜深鳥靜,但見落月西沉,仿佛嵌在巖石之間徐徐下墜,這慘淡的動態畫面,當是禪師直尋到的大自然實景。禪境、禪趣是禪理的審美化表現,境具體真實,而趣則超然物表,借以披露理性語言難以傳達的佛教徒那種度越人世劫難,絕無俗慮牽掛,萬緣俱寂,身心兩忘的心靈世界。“野客”句與“孤猿”句,在形式上是對偶的,為作詩一般法度;在意境上,則補充了“孤猿”句象喻之不足。前者是大自然的啟迪,后者是人間煙火人為的趨向毀滅。野客的生命內驅力明顯弱于孤猿,他沒有“叫落”的無意識拼搏力,只有“吟殘”的疲軟呼聲!半夜孤燈的微暗星火,也比中巖亮月的氣象滑墜了許多,造化尚且自生自滅,人寰更是無限凄涼。這和柳宗元的“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不一樣。柳“統合儒、釋”,在表露伶仃索漠的心境同時,還寄寓了人生的憤懣不平;延壽禪師則似乎把不堪回首的人生記憶,銷磨于“靜中思慮”的坐禪,只是呈現些許心理積淀的折光。中國的詩人是重寫意的,中國的和尚高倡頓悟成佛、強調明心見性、自我覺醒,都有以實為虛,化實為虛的思維功能。詩人情感和禪宗情感有著相似的美學共性。
“此境此時誰得意,白云深處坐禪僧。”“此境此時”是空間和時間對神思妙悟的約束。清代金圣嘆在評《西廂記》時對靈感的一段精采的論述,可作詮釋。“文章最妙是此一刻被靈眼覷見,便于此一刻放靈手捉住,蓋于略前一刻亦不見,略后一刻便亦不見,恰恰不知何故,卻于此一刻忽然覷見,若不捉住,便更尋不出。今《西廂記》若干文字,皆是作者于不知何一刻中,靈眼忽然覷見,便疾捉住,因而直傳到如今。細思萬千年以來,知他有何限妙文,已被覷見,卻不曾捉得住,遂總付之泥牛入海,永不消息。”“孤猿叫落中巖月,野客吟殘半夜燈”也是這樣,它是創作過程中的一種機遇,如電光石火,稍縱即逝,被延壽禪師敏銳地抓住;物理現實的景和心理現實的意一旦契合,便水乳交融,禪思終于找到了附著物。“得意”,《莊子·外物》篇說:“筌者所以在魚,得魚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魏晉之際玄學家發揮了莊子所說的這個思想,用言來象征和暗示意,便成為玄學家認識和掌握“道”的基本方法。佛教傳入中國之后,也借用“言為意筌”的方法來宣傳其對佛理的領悟。如慧皎《高僧傳》云:“若忘筌取魚,始可與言道矣。”王士禛《香祖筆記》中說:“舍筏登岸,禪家以為悟境,詩家以為化境,詩禪一致,等無差別。”舍筏登岸和得意忘言是一個意思,都是強調語言是象征和暗示意的工具。這種語言離不開具象境界,展示自然和人生的千姿百態,走著一條借景抒情、由景達意的必然之路!于是,玄、佛與美合流了。“白云深處坐禪僧”與杜牧《山行》“白云生處有人家”相映成趣。小杜詩一個“生”字,既有飄浮繚繞之動態,又有滋長不息之勃機。延壽禪師偈語一個“深”字,則把佛僧居所的神秘脫凡,佛僧靜坐調心、制御意念、超越喜憂、體認自我,以達梵境的情態恰切地烘托出來。小杜詩給人以充滿世俗生活氣息的歡快感;延壽禪師偈語則猶如從此岸世界到彼岸世界的一條航船,對自然和人生的具象賦予佛的體認。這種體認雖然給人以孤獨冷寂感,抽去了自然和人生和積極情愫,但它對物象的領悟,卻產生了“超以象外,得其環中”的美學價值。我們完全可以超越偈語已經展現的物象的局限,去領略支配一切、控制一切的,充分地體現詩人情思的物象外的虛境。
自六朝以來,我國詩僧輩出。僧人學詩,以詩論禪,可以看作是中國特色的佛教。尤其宋代以后,文字禪興起,禪僧以偈示心得,以詩顯悟道,遂成“禪如春也,文字則花也”的風氣。元好問《答俊書記學詩》說得好:“詩為禪客添花錦。”還是因為詩和禪都需要內在的感受和體驗,都注重啟示和象征,都追求一種言外之意,強調一種幽遠的境界的緣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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