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詞曲賦文·和陶神釋》原文與賞析
蘇 軾
二子本無我,其初因物著。
豈惟老變衰,念念不如故。
知君非金石,安得長托附。
莫從老君言,亦莫用佛語。
仙山與佛國,終恐無是處。
共欲隨陶翁,移家酒中住。
醉醒要有盡,未易逃諸數(shù)。
平生逐兒戲,處處余作具。
所至人聚觀,指目生毀譽。
如今一弄火,好惡都焚去。
既無負載勞,又無寇攘懼。
仲尼晚乃覺,天下何思慮。
這是以“神”的名義對形影贈答詩的詮釋。陶淵明《形影神》詩乃“極陳形影之苦,言神辨自然以釋之” (見詩序),抨擊佛教“神不滅”論,兼駁道家修煉成仙說。蘇軾和詩則對儒釋道三家教義均有微詞,追求真幻結(jié)合、物我交融的境界。這是他效法淵明又勝過淵明處。
“二子本無我,其初因物著”,此乃“神”對形影贈答的概括與總結(jié)。在“神”看來,不論《形贈影》的“相因以成茲”,還是《影答形》的“相肖兩奇絕”,均表明形與影“二子”密不可分,其立論的基本點是“無我”,各自對“物”仍有依附。“我”(自身)與“物”(外境)的對立,是蘇軾哲學(xué)思想主要概念,詩文中屢見不鮮,如《赤壁賦》:“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由此出發(fā),詩人每有“身世兩相違”的感慨。所謂“無我”是儒釋道三家共用的術(shù)語。含義有別。儒家經(jīng)典《論語·子罕》云:“子絕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毋同無,“毋我”意謂“唯道是從,故不有其身”。孔子之道的核心是“仁”。佛教否認世界是物質(zhì)性的實體,以諸法“無我”為根本義,《涅槃經(jīng)》卷二十:“殺空得實,殺于無我而得真我。”道家名著《關(guān)尹子·三極》云:“圣人師萬物,唯圣人同物,所以無我。”這是主張物我如一。“神”對“無我”的疑慮,正表明詩人對儒釋道“無我”觀均不以為然。“豈惟老變衰,念念不如故”,這二句照應(yīng)“無我”。上句自嵇康《養(yǎng)生論》“從衰得白,從白得老,從老得終“引申,說明“形恃神以立,神須形以存”(見《文選》卷五三),意謂衰老死亡,形神俱滅,規(guī)律使然。下句借用佛家語,“念念”指極短的時刻,《維摩詰經(jīng)·方便品》:“是身如電,念念不住。”這里是形容“老變衰”的過程中,瞬息萬變無休止,剎那間便不是原先的“我”與“物”了。強調(diào)發(fā)展變化的絕對性,有一定道理。“知君非金石,安得長托附”二句,照應(yīng)“物著”。“君”兼指形和影,《文選》卷二九《古詩》云:“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東坡用來比擬形影的關(guān)系,謂形與影均無金石般的堅固,哪能長久地互相依附!
“莫從老君言,亦莫用佛語。仙山與佛國,終恐無是處。”這是借“神”之口否定佛老的宏論,可謂有膽有識。它說明蘇軾終生侈談佛老,不過是借以掩飾政治上郁郁不得志的苦悶,體現(xiàn)著不屈從于惡運的堅強個性,充滿著隨遇而安、歸化自然的情趣。有時也產(chǎn)生消極作用,以參禪論道做為逃避現(xiàn)實的精神武器。這四句乃全詩主旨所在。
“共欲隨陶翁,移家酒中住。醉醒要有盡,未易逃諸數(shù)。”回應(yīng)“和陶”本題。陶淵明“性嗜酒”(見《五柳先生傳》),陶詩大半不離酒。東坡說: “我即淵明,淵明即我”(見《書淵明東方有一士詩后》),又說:“夢中了了醉中醒,只淵明,是前生。”(見《江城子》詞)蘇軾自認為與陶淵明的詩風(fēng)人品是相通的,因而在覺得“仙山與佛國,終恐無是處”的情況下,越發(fā)想追隨陶淵明,借酒澆愁,一醉方休。豈料“醉中雖可樂,猶是生滅境;云何得此身,不醉亦不醒”(見《和陶飲酒》)。陶淵明醉以傲世,實際是“眾人皆醉我獨醒”。蘇軾羨慕之,孜孜以求之,仍覺不滿足,他希望超越醉與醒。這表明,即使氣數(shù)已定,在劫難逃,他也要勇敢地接受命運的挑戰(zhàn),頑強不屈地尋覓著自我解脫的途徑。
“平生逐兒戲,處處余作具。所至人聚觀,指目生毀譽。”又是詩人“神釋”以自況。所謂“平生逐兒戲”,猶言游戲人間,玩世不恭;此與“人生如寄”、“人生如夢”一樣,皆詩人憤激之辭,苦恨之語。“作具”指工具,借喻為偶像、玩物。“聚觀”謂其知名度高,惹人注意。“指目”謂手指目視。此乃自嘲說動輒有人褒貶,毀譽不由己。“如今一弄火,好惡都焚去;既無負載勞,又無寇攘懼。”這是對 “指目生毀譽” 的憤怒還擊,且與陶淵明 《神釋》的“甚念傷吾生,正值委運去;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有異曲同工之妙。陶詩之 “神”是聽?wèi){自然造化的安排; 蘇詩之“神”更徹底,竟企求在烈火中永生。玩火自焚,善惡燒光,好壞毀盡,從此再無貶逐奔波之苦惱,亦無政治陷害的恐懼,自然也就不再有歡喜。絕情去欲,似覺消沉,更多的是憤激。
結(jié)語“仲尼晚乃覺,天下何思慮”,由前面的“莫從老君言,亦莫用佛語”翻進一層,向傳統(tǒng)的儒家思想發(fā)生挑戰(zhàn)。《周易 ·系辭下》: “子曰: ‘天下何思何慮?天下同歸而殊途,一致而百慮。天下何思何慮!’”孔子晚年的覺悟,其實也是東坡本人的覺醒。他終生信奉 “致君堯舜,此事何難” 的儒家政治理想,渴望興利除弊,建功立業(yè)。幾十年的宦海浮沉,一連串的黨爭陷害,使詩人厭倦、失望,但也清醒了。于是追慕陶淵明的避世隱居,到他獨創(chuàng)的理想樂園仇池幻境中去遨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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