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詞曲賦文·和范信中寓居崇寧遇雨》原文與賞析
黃庭堅
范侯來尋八桂路,走避俗人如脫兔。
衣囊夜雨寄禪家,行潦升階漂兩履。
遣悶悶不離眼前,避愁愁已知人處。
慶公憂民苗未立,旻公憂木水推去。
兩禪有意開壽域,歲晚筑室當百堵。
它時無屋可藏身,且做五里公超霧。
當年游俠成都路,黃犬蒼鷹伐狐兔。
二十始肯為儒生,行尋丈人奉巾履。
千江渺茫萬山阻,抱衣一囊遍處處。
或持劍掛宰上回,亦有酒置壺中去。
昨天禪榻寄曲肱,上雨傍風破環堵。
何時鯤化北溟波,好在豹隱南山霧。
黃庭堅生活在新舊黨爭十分激烈的北宋后期。他身屬舊黨,由于新黨的數度得勢,他也數次被貶。崇寧二年(1103),在他年近花甲的時候,又被貶到了宜州(今廣西壯族自治區宜山縣),當時那里還是一個十分荒蠻僻遠的地方。他到那里只生活了一年多的時間,就長辭人間了。在這一年多的時間里,他仍然不斷受到迫害,甚至連一個差強人意的的安身之處也沒有,最后只得棲身在一個不避風雨的破廟里,即此詩題目中所標明的崇寧寺。在他生命的最后時刻,伴隨在他身邊的只有一個不遠萬里來拜謁他的青年范寥(字信中)。此詩作于崇寧四年(1105) 四月,離詩人去世只有幾個月的時間。詩中寄寓了詩人深沉的人生感嘆,這感嘆融合了詩人復雜的佛教思想。
詩人一生信仰佛教。據 《宋稗類鈔》上載:“山谷(黃庭堅自號)嘗言: ‘利、害、毀、譽、稱、譏、苦、樂此八物,無名種子也。人從無名種子中生,連皮帶骨,豈有可逃之地。但以百年觀之,則人與我及彼八物皆成一空。古人云,眾生身同太虛,煩惱何處安腳?細思熟念,煩惱從何而來?有益于事,有益于身否?八風之波,渺然無涯,而以百年有涯之生,種種計較。惑利惡害,怒毀喜譽、求稱避譏,厭苦逐樂,得喪又自有宿因,決不可計較而為之。且猿騰鳥逐,至于澌盡而后休,不可謂智也。’此山谷有得于學佛者。”這段話所透露的思想就是忘卻功名利祿,實現自心解脫,這也就是禪宗的基本思想。這兩首詩的中心思想內核也與此基本一致。我們現在逐一賞析。
在第一首詩里,詩人所著力描繪渲染的是人世間的痛苦和憂愁,以及佛門的寬厚仁慈。首聯: “范侯來尋八桂路,走避俗人如脫兔。” 范侯,指范寥,八桂,《山海經》上說桂林有八樹在番禺東。八桂在這里代指宜州。范寥千里迢迢來到這里,為的是尋覓高潔知音,而對那些凡夫俗子則避之唯恐不及。第二聯: “衣囊夜雨寄禪家,行潦升階漂兩履。”這兩句點明詩人和范寥都很貧窮,傾其所有只不過是幾件衣服而已。窮固然窮矣,更加處境艱難,大雨之夜無處藏身,怎不令人黯然神傷。“遣悶悶不離眼前,避愁愁已知人處。”這兩句借用庾信的《愁賦》: “閉戶欲驅愁,愁終不肯去。深藏欲避愁,愁已知人處。”生活在塵世中的人,每時每刻都被痛苦和憂愁所纏繞。只不過所煩惱的內容有所不同。圣人有圣人的憂患,俗人有俗人的憂愁。那么,崇寧寺的和尚當如何? 下面兩句:“慶公憂民苗未立,旻公憂木水推去。”兩個和尚,一個和尚關心的是老百姓的莊稼,一個掛念的是寺院里的木頭。兩個和尚都是以佛心為本、仁慈為懷。“兩禪有意開壽域,歲晚筑室當百堵。”《漢書 ·王吉傳》曰: “驅一世之民躋之仁壽之域。”就是為老百姓排憂解難,使之益壽延年。兩位和尚一心向善,蓋了許多房子為無家可歸的人遮風避雨。今天,我們兩人就算受到了這種恩惠。詩人對兩個和尚,亦即整個佛門流露出了深深的欽敬和向往。只有在這個世界里,他才能感受和體會到仁義和溫情,最后兩句:“它時無屋可藏身,且做五里公超霧。”公超是漢代張楷的字,他性好道術,能做五里霧。“無屋可藏身” 既可直解,又是禪宗的一個典故,舩子和尚謂夾山云,汝向去直藏身處蹤跡,沒蹤跡處莫藏身。這兩句是說,有朝一日如無寺廟這圣潔之處可以寄居,寧可遁入旁門左道去操怪異之道,也不在充滿欺詐的官場之中廝混。這種思想在他的另一首詞 《水調歌頭·瑤草一何碧》中表露得特別充分。這種思想源于他在新舊黨爭中的身受其害,屢遭磨難。這是他傾心向佛的主要原因之一。
我們再看第二首。在這首詩里,詩人回顧了自己的一生。在詩人的一生中,作過種種嘗試,或行俠仗義,或苦讀求官,或尋仙訪道,但只有在悟入佛門之后,才真正在心靈上得到了解脫,詩人實際是在為佛門傳教布道。
首聯回顧自己當年游俠成都一帶豪放生活:“當年游俠成都路,黃犬蒼鷹伐狐兔。”黃庭堅是否真有這種 “左牽黃、右擎蒼” 的裘馬輕狂的游俠生活,尚待考證,但他在二十歲以前確實有江淮一帶的游歷生涯,在這種生活中,詩人并沒有找到解脫的鎖鑰。所以,詩人又曾在書齋里邊討生活:“二十始肯為儒生,行尋丈人奉巾履。”二十歲以后,他開始刻苦讀書,并尋訪拜謁當時的飽學之士,以求進身之階。他也終于在宋英宗治平四年(1067),考中進士,踏入仕途。踏入仕途,也就是誤入了歧途,“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陶淵明《歸園田居五首》其一)宦海沉浮,使他吃盡了苦頭。所以,接下來便是:“千江渺茫萬山阻,抱衣一囊遍處處。”為官幾十年,數次遭貶,浪跡江湖四海為家,嘗盡千辛萬苦,這使他對仕途感到厭倦,視為畏途,需要另找出路,于是他便“或持劍掛宰上回,亦有酒置壺中去。”這兩句是兩個典故。“持劍掛宰”典出“史記”:“吳季札北過徐,徐君好季札劍,口不敢言,季札知之,為使上國未獻,還至徐,徐君已死,乃解其寶劍系徐君冢樹而去,曰始吾以心許,豈以死倍(背)吾心哉。”“酒置壺中”典出《后漢書·費長房傳》:“市中有老翁賣藥,懸一壺于肆頭,及市置,則跳入壺中。長房詣翁,翁乃與俱入壺中,唯見玉堂嚴麗,旨酒甘肴盈衍其中,共飲畢而出。翁曰我神仙之人,以過見我,今事畢,子寧能相隨乎?”解開這兩個典故,這兩句詩的意思也就自然顯現出來。他為探尋人生之真諦,尋過友道,也訪過神仙。詩人現在認為,這里邊仍然沒有稱心如意的答案。答案在哪里?“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辛棄疾《青玉案·元夕》)在否定了以上種種探尋以后,詩人最后推出了佛門之悟:“昨天禪榻寄曲肱,上雨傍風破環堵。”曲肱,盤著胳膊。環堵,《禮記》曰:“儒有環堵之室。”詩人在破廟承受著風吹雨打,這風雨也徹底摧垮了他內心的儒家壁壘,使他悟出了深刻的佛理。只有在佛門里潛心修行,才能得到真正意義上的解脫。因此,他最后的心愿便是:“何時鯤化北溟波,好在豹隱南山霧。”“鯤化北溟波”典出《莊子·逍遙游》,意為心靈上的逍遙自在。南山即南山律宗,中國佛教的一個宗派,因創立者唐道宣住終南山,故名。詩人認為他到終南山潛心修行之日,也就是其心靈徹底解脫之時。詩人對佛門的向往和追求可謂一往情深。
黃庭堅是北宋詩壇上一位有獨特風格的詩人,他對宋詩風格的形成和發展作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宋人生唐后,開辟真難為。”(清蔣士銓《辨詩》,《忠雅堂詩集》卷十三)黃庭堅和北宋的幾位大詩人蘇軾、王安石共同努力,終于使宋詩在唐詩的高峰后形成了另一個高峰,而且有自己獨特的味道和風格。黃庭堅創立的江西詩派,在很大程度上體現了宋詩風格和精神。黃庭堅詩歌的特色是烹煉瘦勁,精警深刻。這兩首詩也體現了他的這個特色。具體表現是用典多而且精,每個典都深化了詩意。另外,詩的結構也很有特點。詩人用的是層層遞進的剝筍結構,而不是唐人常用的時空大轉換的結構。層層遞進的結構容易使感情和思想表達得深刻而精細,唐詩以氣象渾厚取勝,宋詩以思理深刻見長,其詩歌結構上的取法不同也是重要原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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