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馬尼亞〕·阿爾蓋齊·遺教》經典詩文賞析
我死后, 作為財富, 只將留給你
一個積在一本書上的名字。
在這個充滿著由我的先世
傳給你的激憤的夜晚——
我的祖輩曾經四肢著地
攀過懸崖, 爬過深坑,
年輕人, 現在他們等著你去攀登——
兒子, 我的書, 是一步階梯。
你要忠誠地把我的書放在床頭。
它是你們的、是身穿羊皮襖的
奴隸們的第一部識字讀本,
我就是他們無數骸骨的化身。
為了我們現在能破天荒地
把鐵鍬變成筆桿, 犁溝變成墨水缸,
祖輩們與耕牛在一起,
揮汗勞累了多少個世紀。
我從他們吆喝牲口的語言中
編出了恰當的字眼
和未來的主人的搖籃。
經過成年累月的反復琢磨,
我把它們轉化作隱喻和夢想。
我使破衣變成蓓蕾和花冠。
我把積蓄的毒液轉化為蜂蜜,
保存下它全部甜蜜的力量。
我把凌辱拿過來,平心靜氣地還擊,
用它時而來引誘,時而來詛咒。
我聚集了爐灶里的死人骨灰,
造出了一個石頭的上帝——
腳下有兩個世界、高聳的界石,
守衛著你崇高的天職。
我把我們無聲的、辛酸的痛苦
堆積在一把小提琴的琴弦上,
主人聽著它的樂音,亂蹦亂跳,
象一只被刺傷了的山羊。
我使霉菌、膿瘡和泥濘
顯現出新的美和意境。
被忍受的鞭子用言詞來回敬,
漸漸用報應來拯救
一切罪惡的活著的子孫。
陰暗的枝椏有理由
從森林的深處伸展出枝椏,
結出多少世紀以來的痛苦的果實,
象一串樹癭掛在枝梢。
公主懶洋洋地躺在長沙發椅上,
讀著我的書而感到痛苦。
火一般的熱情的文字和千錘百煉的文字,
成雙成對地在書中結親相好,
象熱鐵被老虎鉗擁抱。
奴隸寫成了書, 老爺在閱讀,
卻不知道在它深處
隱藏著我祖輩的憤怒。
(徐文德 譯)
圖多爾·阿爾蓋齊是羅馬尼亞現代著名詩人之一。 他在從事詩歌創作三十余年后, 于1927年出版了處女詩集《恰當的字眼》,《遺教》就是這本詩集的開卷之作, 可以看作是他的一篇關于詩創作的宣言。
詩題為 《遺教》, 一開始便是這樣觸目驚心的詩句:“我死后, 作為財富,只將留給你/一個積在一本書上的名字”。 時值詩人壯年, 他的旺盛的生命力正處于巔峰時期,死對他來說畢竟是很遙遠的, 但他卻談到自己死后的事情, 寫成了關于詩的遺言, 并且稱之為“遺教”。這說明詩人很看重它, 同時也表明詩人在他的還很漫長的有生之年,把它看作自己的詩歌創作原則, 詩人的創作生命和“遺教”已融為一體。
在詩中,他把“詩”換喻為“書”,使之具象化: “我的書, 是一步階梯”, “你要忠誠地把我的書放在床頭”, 接著又進一步賦于它以更深沉的內蘊: “它是你們的、 是身穿羊皮襖的/奴隸們的第一部識字讀本,/我就是他們無數骸骨的化身”。對于這些 “書”, 詩人宣稱要表達出勞苦大眾“無聲的、辛酸的痛苦”,同時要讓那些“懶洋洋地躺在長沙發椅上” 的“公主”們, “讀著我的書而感到痛苦”——這就是詩人向世人宣告的他詩歌創作的使命。
顯而易見, 詩人愛憎分明的情感, 使他輕易地運用對比來加深他對自己使命的闡述。 在具體展開這種對比時, 他巧妙地避開了抽象,代之以可感的形象, 使這種闡述血肉豐滿起來。 為了闡明“詩要表達勞苦大眾的痛苦”, 詩人寫道:“祖輩們與耕牛在一起,/揮汗勞累了多少個世紀。 我從他們喝牲口的語言中/編出了恰當的字眼”; 為了敘述剝削階級讀到我 的詩 “而感到痛苦”, 詩人寫道: “我把我們無聲的、 辛酸的痛苦/堆積在一把小提琴的琴弦上/主人聽著它的樂音, 亂蹦亂跳, / 象一只被刺傷了的山羊”。 一切都是動態的形象的畫面, 都是依托五官感覺可以直接觸摸到的物象 (如“耕牛”、“小提琴”、 “山羊”) , 化抽象的說教為具象, 這樣, 詩人就成功地將自己的心聲栽入了讀者心田。
對詩歌創作使命的表達, 并不是詩歌觀的全部, 它還應包括詩人的審美趣味、 語言態度等。 對此,《遺教》亦有表示。 有許多詩句,既可看作是他對自己創作使命的深入闡述, 亦可看作是他對詩歌觀的全面鋪陳。 如這樣的詩句: 語言“經過成年累月的反復琢磨, /我把它們轉化作隱喻和夢想”——這是詩人對于豐富想象力和含蓄境界的神往; “我使破衣變成蓓蕾和花冠。/我把積蓄的毒液轉化為蜂蜜”,這是詩人對“變形” 的鐘情; “我使霉菌、膿瘡和泥濘/顯現出新的美和意境”, 這是詩人對于“化丑為美”的包容; “火一般的熱情的文字和千錘百煉的文字, /成雙成對地在書中結親相好, /象熱鐵被老虎鉗擁抱” , 這是詩人對于詩歌語言的追求。所有這一切, 都鏤刻在他長達七十年的創作生涯中。《遺教》是一朵報春花。
(戴 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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