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一直認為我們所寫的,是對于年輕時朋友們的贊揚或忠告,而且即使我們活得比朋友們更長些,我們還會繼續并修正在25歲前就開始了的話題。40年前我們一群年輕人在倫敦相遇,在巴黎討論神秘哲學,也許寫此書的目的就緣于此。你以你的美貌、學識和神秘的稟賦讓所有的人仰慕。雖然在寫獻辭初稿時,我已30多年沒見到你了,不知你的下落,也不知你在做什么;雖然自從我們用希伯來文抄寫有72天神名字的猶太《施馬汗福拉施》以來,發生過很多事情,但很顯然我必須將此書題獻給你。我們從前的朋友或是朋友的朋友都已去世,或已疏遠。弗羅倫斯·法爾快近50歲時,人老珠黃,做出一個我們都不曾夢想過的決定: 到斯里蘭卡一所為本地人開的學校當英文教師,以便學習東方思想。后來她就死在那兒了。另一位朋友當了和尚,十幾年前我認識的一位旅行家在緬甸的一所寺院里見過他。還有一位朋友經歷了奇特的冒險,也許是所有冒險中最奇特的——柏拉圖式的精神戀愛。當他還是個孩子時,保姆告訴他:“昨晚一個天使俯在你床上呢!”17歲那年他夜里醒來,在床邊看見一位美婦人的幽靈。不久他便熱衷于各種愛情冒險,直到大概是他50歲那年——當時他體力還很充沛——他認為“我只需要上帝,不需要女人”。后來他與一位年輕漂亮的女友產生了愛情。雖然只有通過最痛苦的斗爭才抑制住情欲,他還是與女友純精神地生活在一起。他們這樣做絕不是出于成見——我想他們沒有成見——而是出于一種清醒的認識,覺得某種東西只有通過似乎是對生命毫無必要的踐踏才能獲得。后來她死,而他又活了一段時間,見到了她的幽靈,并通過她獲得了某些圣人的傳統經驗。他是我的摯友,假如他還活著,我會要求他接受本書的獻辭,雖然并不指望他會滿意此書。因為在他后半生,他只關心一種極為簡樸的虔誠。我記得我們大家不同于一般的哲學或宗教學生,因為我們相信真理不可能被發現,而只可能被啟示;相信一個人如果不失去信仰,并做好某些準備,那么啟示在適當的時機會降臨于他的。有一位英格蘭北部的黃銅鑄工,常來拜訪我們,他相信每年都有某一瞬間會帶來“至善”,“智者的石頭”。因為很顯然,必須有一種交流的工具和象征,所以也有人認為信使會自己讓人認出來,比如說在一列火車里,或是讓人尋找之后在某個遙遠的地方找到。我認為那時我們充滿了代代相傳的幻想,而現在是一種闡釋,一種鄉村的民間傳說。那種幻想并沒有為我們非常現代的理智解釋這個世界,但它喚醒了某種已被遺忘的冥想方法,主要是如何中止意志,使思想成為自動的,成為一種可能的與幽靈交流的工具。它將我們帶向變幻的道,我們學會了這樣稱呼它。
二
有人在尋找精神幸福,或是某種未知力量的形式,但我有個實際的想法。我渴望一種思想系統,可以解放我的想象力,讓它想創造什么就創造什么,并使它所創造出來或將創造出來的成為歷史的一部分,靈魂的一部分。希臘人肯定有過這樣一種系統,但丁也有過——雖然薄伽丘認為他是個痛苦的黨徒,是現代抽象的人——從他以后我想再沒人有過這樣的系統。當我停止所有積極的探索,但并沒有停止欲望之后,我得到了本書所基于的材料。我終于得到了我所需要的,但這些材料也許來得太遲,我的確沒發現什么新東西,后面我將證明斯威登伯格和布萊克。以及他們之前的很多人,已經了解了所有事物都有自己的螺旋;但斯威登伯格和布萊克喜歡將它們作隱喻式的解釋,所以我是第一個用《圣經》或神話中的人物、歷史運動,以及行動中的男人和女人來解釋的人。
三
我有時會狂喜,就像我寫《眾魂之夜》那次,但有時也會記起自己對哲學的無知,我懷疑自己是否能讓別人分享自己的激動。我最怕讓那些讀者失望,他們出于對我的詩的喜愛才來讀此書。我勸他們不要看《巨輪》那章,卷二也全不用看,他們最好瀏覽一下書里的詩歌,還有我關于生命和歷史的評注。另一方面,我從前的伙伴們也許只看專門性和解釋性的那些部分。思想而無行動,思想就什么也不是,但如果他們愿意掌握書中最抽象的部分,并使之成為他們幻象的基礎,那么幕布也許會提起來,而上演的正是一部新劇。
我敢說我將使此書更為豐富,也許是極為豐富,如果我把書在身邊再留一年,況且我還沒全面論述我的課題,甚至沒涉及最主要的部分,關于“至福幻象”什么也沒寫,性愛也只寫了一點;但我很想將此書付印,不然我很可能再寫些詩加在書中。如果有精力的話,我現在就能發現我一直沒找到的那種單純。我再也用不著寫像《月相》、《自我支配你》那樣的詩了,再也不要虛擲歲月,努力以抽象觀念代替我曾計劃過的戲劇,我這樣做過三四回了。
四
我肯定將來某一天我會完成我現在開始的事,而現在我的想象力落在鮑伊斯·馬瑟的《天方夜譚》上,這本書還在家里等我。我想忘掉東方的智慧,只記住它的淵博與浪漫。但當我漫步于奧古斯都和臺比留斯曾漫步過的峭壁,我明白了這種似乎進入了一切可見與有形事物的強烈情感,并非來自智慧的反作用,而正是智慧本身。我昨天在海邊看見凋零的葡萄園,我把褐色的藤條從峭壁邊沿薄薄的泥土中挪開,在路口看見果實累累的橘林和檸檬林,還有絳紅的仙人球花,我感覺到從藍色間落下的溫暖的陽光,默默低語,像我無數次低語過那樣:“我永遠是它的一部分,也許無法擺脫,忘記生命,又回歸生命,不斷輪回,就像草根里的一只昆蟲。”低語時沒有恐懼,甚至卻是狂喜。
(西蒙 譯)
注釋:
此書: 指作者的《幻象——生命的闡釋》一書,本文為其序。
斯威登伯格(1688—1772): 瑞典物理學家、宗教作家。
布萊克(1757—1827): 英國詩人、版畫家。
奧古斯都(前63—后14): 羅馬第一任皇帝。
臺比留斯(前42—后37): 羅馬皇帝。
【賞析】
這篇《獻辭》,是愛爾蘭詩人、劇作家葉芝獻給維斯蒂基亞的。“維斯蒂基亞”是誰?作者的朋友、親人、戀人?或是恩師?都不是。“該人名難以查證,可能是葉芝虛構出的一個人名。”葉芝的研究專家在編譯者注中這樣解釋道。這個“維斯蒂基亞”并不是一個實實在在的人,它是否是葉芝精神上的一個伙伴呢?這一點我們也許可以在《幻象終詩: 眾魂之夜》中找到一點線索。“午夜降臨,基督教堂的大鐘,/還有許多小鐘,眾聲回蕩在房間里;/這是眾魂之夜/……我所說的第一個人是×。他愛怪誕的思想/知道驕傲甜甜的極限/稱為柏拉圖式的愛情,/他的熱情達到如此強度……”葉芝以詩的形式又一次再現了獻辭中提到的那位在斯里蘭卡教書的女教師,柏拉圖式精神戀愛的朋友。
這篇《獻辭》是葉芝為他的一部巨著《幻象——生命的闡釋》而作。在《獻辭》中,葉芝表達了他創作的動機和思考的內容:“我渴望一種思想系統,可以解放我的想象力,讓它想創造什么就創造什么,并使它所創造出來或將創造出來的成為歷史的一部分,靈魂的一部分。”葉芝并不是哲學家,但他以詩人獨特的方式和情感思考著哲學問題。在《幻象》中,他以獨特的詩性智慧和想象描寫了人類和歷史的發展過程。他將古代的智慧和現代象征聯系在一起,討論歷史循環、人類心理和人的死亡對靈魂的凈化及轉化等問題。
在這里我們有必要對《幻象》這部巨著有所了解。巨輪和螺旋是《幻象》的兩個主要的意象,葉芝用“巨輪”來說明肉體人類具有的構成特征的四種機能——意志、創造性心靈、命運的軀體和面具及其關系。“巨輪”圖示旨在揭示四種機能的相互影響: 在意志進行支配時,具有強烈欲望,“面具”或“意象”給人以質感;在“創造性心靈”支配時卻很抽象;在“面具”支配時,意象又變得具體起來。“巨輪”以二十四月相為基礎,每一項各有自己的“意志”、“創造性心靈”、“命運的軀體”和“面具”以及各自的代表人物。不同的相位對應轉換構成了生命旋轉,歷史輪回。正是這種未知力量使得人們在不變對立的變幻中尋找精神的幸福。而“螺旋”則是葉芝描述歷史發展的另一種象征。葉芝認為,歷史是螺旋發展的,從頂端向外圍發展,螺旋發展到最大限度時,既標志著一個時代結束,同時也是另一個螺旋的開始,即另一個時代的開始。當錐體表現一般生命時,我們給它狹窄的一端,即未經擴張的螺旋,取名為“人類之氣”;而給它寬闊的一端,即已經擴張的螺旋,取名為“宇宙之氣”。“我們用這個錐體代替另一個錐體,其中一個是心靈與命運的聯系,而另一個則是心靈與宿命的聯系。在創造出限制后,生命最初的行動仿佛就是將自己分為男性和女性,各以對方的生為死,各以對方的死為生。”因而,葉芝找到了他的思想系統,用他獨特的思維方式來理解生命和歷史。他狂喜地稱:“我永遠是它的一部分,也許無法擺脫,忘記生命,又回歸生命,不斷輪回,就像草根里的一只昆蟲。”
葉芝將《幻象》作為其實現真理的工具:“因為我們相信真理不可能被發現,而只可能被啟示;相信一個人如果不失去信仰,并做好某些準備,那么啟示在適當的時機就會降臨于他的。”當意志中止,創造性心靈支配進行時,“思想成為自動的,成為一種可能的與幽靈交流的工具”。“它將我們帶向變幻的道”,我們就向真理更進一步。
這篇《獻辭》多次提到了幽靈或鬼魂這個意象,那位柏拉圖式精神戀愛的朋友曾與幽靈見過面,黃銅鑄工也對“至善”的瞬間表現出虔誠的信仰。在《幻象》里,葉芝更是以鬼魂為主人公創作了《眾魂之夜》作為終詩。在這里,葉芝賦予了鬼魂幽靈獨特的使命:“那種幻想并沒有為我們非常現代的理智解釋這個世界,但它喚醒了某種已被遺忘的冥想方法,主要是如何中止意志,使思想成為自動的,成為一種可能的與幽靈交流的工具。”這就是“變幻的道”。
葉芝認為,夢是人與處在醒態中的死者的交流,幽靈在人死后蘇醒,擁有“鬼魂的自我”,這種自我不管是否承認,它都是永恒自我的體現。我們睡眠就像進入了生與死之間的生命。在清醒的思想還來不及改變夢之前,立刻審視我們的夢,便會發現夢中的意象發生替換,這些替換的意象,可指稱為“來自我們自身有某種個人聯系的宇宙之氣的意象”。
無論是藝術靈感的誕生,還是夢中世界的替換,都是生與死的交流。在這里葉芝又提到了“自動思想”。這個概念來自他的妻子的啟發。在《幻象》序言中,葉芝曾經說過,“1917年10月24日下午,即我婚后第五天,我妻子開始嘗試‘自動寫作’”。“一個人和自己作斗爭,能取得完美;一個人和環境作斗爭,也能取得完美。”他的妻子用一系列幾何形的象征物來支持她對兩種完美的分類,又將這些象征物排列整齊以回答葉芝隨筆中提出的問題。這促使葉芝用變動的幾何體螺旋來表達他“變幻的道”的思想。
總之,葉芝的《幻象》包含了他對宇宙,歷史、生與死等方面的復雜思想,而《獻辭》是理解葉芝復雜思想的一把鑰匙。
(王媛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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