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情

為了我懷里熟睡的孩兒，我的步履變得輕輕。自從我有了秘密，我的整個心靈便變得慈善多情。

我的聲音輕柔，仿佛低聲細語談情說愛，因為我擔心把他驚醒。

現在我用眼睛在人們臉上尋找內心的痛苦，好讓別人看到和理解我的面頰蒼白的緣由。

我懷著愛憐的擔心撥開鵪鶉筑巢的草叢，悄悄地、謹慎地在田間走動： 我相信，樹木和萬物的孩子們在沉睡，他們正俯身把孩子們守護。

姐姐

今天我看見一個女人在挖一條水溝，她的臂部跟我的一樣由于愛情而又圓又鼓。她在那里彎著身子忙著挖溝。

我撫摸著她的腰身，把她帶到家中。她將用我的杯子喝濃牛奶，享受我家走廊的陰影。她由于愛情而有了身孕。如果我的乳房沒有乳汁，我的孩子將把口唇貼著她那豐滿的乳房吸吮。

祈求

呵，不行！既然上帝讓我腰身肥大，怎么會使我的乳房干癟？我覺得我的胸部在生長，像大水庫的水一樣默默上升。松軟的乳房將陰影像好兆頭投在我的腹部。

如果我的乳房不濕潤，谷地有誰會比我還貧窮？

像女人們用杯子接夜晚的露水一樣，我把胸懷對著上天袒露；我為他取個新名字，叫乳汁注入者，向他祈求生命的甘露。我的兒子降生后將急切地將它渴求。

含羞草

我已經不在草地上玩，我害怕和女孩們一起蕩秋千。我就像那結滿水果的枝子一般。

午睡時刻，我離開花園。我是那么虛弱，連玫瑰花的香氣也會把我吹走。即使隨風飄來的一支歌或黃昏在空中最后一次搏動的血滴也會使我不知所措，痛苦不堪。僅僅主人的一個目光，如果今晚對我冷酷無情，也會使我命歸黃泉。

永恒的痛苦

如果他在我體內難受，我便面色如土；我為他受到隱秘的擠壓深感痛苦；我看不見他，但只要他一動，我就可能喪命。

不過，諸位切莫認為只有在我孕育他時他才和我的血肉緊密相連。當他自由地行走時，即使他走得很遠，吹打他的風兒也會將我的肌膚吹裂，他的呼喊也會發自我的喉嚨管。我的哭泣和我的微笑，將先從你的臉上出現，我的心肝。

平靜

我不能在大路上行走，我為我肥大的腰身和濃重的黑眼圈兒害羞。不過，請你們把花瓶放在我身邊，再給我久久地彈西塔拉： 我愿意把美麗獻給他。

我對沉睡的人兒朗誦永恒的詩章。我在走廊里一個小時又一個小時地接受辛辣的陽光。我愿意像水果一樣淌蜜，把蜜滴在心里。讓松林吹來的風吹在我的臉上。

陽光和風把我的血液變得更紅，洗得更干凈。但為了洗它，我不再仇恨，不再背后嘟噥，只讓愛留在我的心中！

在這寂靜中，在這平靜的氣氛里，我用血脈、臉孔、目光和純潔的心編織一個軀體，一個奇跡般的軀體。

潔白的衣服

我編織小小的薄底軟鞋，裁剪柔軟舒適的襁褓；我愿意用我的雙手將這一切做好。他將來自我的腑臟，聞到我的芳香。

柔軟的綿羊毛；這個炎夏，人們將為他把羊毛剪下。綿羊8個月使它松軟，一月的月光把它漂白。它沒有刺菜薊的針，也沒有黑莓的刺。他睡過的我的絨毛肉體也曾這樣軟滑。

潔白的衣服！他通過我的眼睛望著它，微微笑著，他猜想它一定柔軟極了……

大地的形象

從前，我沒有見過大地的真正形象。大地有著用粗壯的手臂懷抱孩子的女人的身姿。

我漸漸地理解了萬物的母親的意義。注視我的高山也是母親，傍晚的薄霧猶如頑童在它的雙肩和膝頭上嬉戲。

現在我想起山谷中那條溝壑。一條小溪在它那深深的河床上歌唱。荊棘叢生的懸崖斷壁遮掩著它，使人難見他的形體。我就像那條溝壑；覺得那條小溪在我的心里歌唱，我把肉體獻給小溪，讓它順著陡壁懸崖攀登，爬上陽光燦爛的大地。

致丈夫

丈夫啊，你別使勁兒摟抱我。你把他像水百合一樣從我的軀體深處擠上來。讓我像平靜的水一樣待著吧。

現在，愛我吧，稍稍多一些愛我吧！我，太瘦小了！在路上，我將是你的影子；我，太可憐了！我將給你另一雙眼睛，另一副口唇，你將用它們享受世界；我，太柔弱了！為了愛情，我要像投票箱一樣把自己劈開，讓這生命之酒流出來。

原諒我吧！我走路時樣子笨拙，為你斟酒時笨拙；但是你這樣把我分開，給了我那種在萬物中活動時的奇怪感覺。

空前地對我溫柔吧。不要貪婪地攪動我的血液；不要攪亂我呼吸的節拍。

現在我不過是一條薄紗；我的整個軀體是一條薄紗，一個嬰兒正睡在薄紗下！

母親

我母親來看我，她在我身邊坐下。在我們的生活中，我們第一次像姐妹倆一樣談論可怕的事情。

她顫抖著摸我的腹部，謹慎地把我的胸部露出。一碰到她那雙手，我就覺得我的腑臟像樹葉一樣輕輕地裂開一條縫兒，乳波頓時向我的乳房上升。

我慌亂不堪，面頰緋紅。我對她訴說我的痛苦和肉體的恐懼；我倒在她的懷里，重新變成一個小女孩，為生活的恐懼在她的懷里啜泣。

告訴我，母親……

母親，對我講講你昔日的一切痛苦，對我講講那個和我的內臟連在一起的小小軀體是如何誕生，如何來的。

告訴我，母親，他將自己尋找我的乳房還是由我把乳房給他，刺激他把奶吸吮。

現在，請把你愛的學問教給我，母親。教給我新的撫愛，比丈夫的撫愛更美妙的撫愛。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該怎樣為他洗頭？怎樣包扎才不會為他帶來傷疼？

教我唱那首搖籃曲吧，母親。你曾搖著我哼唱，那支歌兒會比其他歌兒更快地使他進入夢鄉。

黎明

一整夜我都在忍受痛苦，一整夜我的肉體都在為交出它的禮物而顫抖。我的太陽穴滲出死神的汗水；不過，那不是死亡，是生命！

主啊，現在我管你叫“無限的柔情”，你讓他輕松地墜地吧！

快出生吧，我痛苦的哀叫聲在黎明時上升，和鳥兒的歌聲交織共鳴！

神圣的法則

有人說，生命已在我體內衰弱，我的血脈像壓榨他一樣流血： 我只覺得深深地舒一口氣后，胸中的痛楚減輕，不再那么折磨我。

“我是誰？”我問自己說。“我的膝頭上有了一個孩子。”

我自己回答說：

“一個他愛過的女人，在接受了吻之后，她的愛情要求天長日久。”

大地，望望我吧，我有了這個兒子；祝福我吧，因為像棕櫚一樣我有了生育能力。

(朱景冬　譯)

【賞析】

這組抒情散文詩只是《母親之歌》的節選，全詩記述了從相愛、結合、懷孕到分娩的過程，其中隱約有一條時間線索。這段節選主要表現了抒情主人公——一位母親“我”從懷孕到生產的過程，著重表達了這段時期中“我”既喜悅又擔憂，既幸福又痛苦的心理過程。

米斯特拉爾一直渴望與相愛的人生一個孩子，但她的幾段愛情都以不幸的結局而終，她也從未切身體會過懷孕與分娩的欣喜與痛苦。她以敏感的心靈去感受那份復雜心情，并成功地將其表達了出來，我們從中可以體會出這位性格堅強、忙于社會事務的女性心中深蘊的母性。作品表現了米斯特拉爾細膩、溫柔的風格，讀來令人感動，但最能打動人心之處還是母親心中充溢的愛。

這份愛首先是母親對腹中孩子無限的愛，對孩子百般呵護。《柔情》篇描寫了“我”在孩兒熟睡時的心理與行動。為了表現母親怕擾亂孩子的睡夢，作者特地選用了一些詞來表現母親的細心：“步履變得輕輕”、“聲音輕柔”、“低聲細語”、“悄悄地”、“謹慎地在田間走動”。這些詞語烘托出了一種寧靜的氛圍，我們似乎可以聽到孩子在母親腹中發出的輕微、均勻的呼吸聲。在《祈求》篇中“我”不會再考慮體形的好看，一心祈求“松軟的乳房將陰影像好兆頭投在我的腹部”。在《平靜》篇中，“我”讓孩子享受太陽與和風，為他擺上鮮花，為他彈西塔拉，因為“我”知道他都能感受得到。在《潔白的衣服》篇中，“我”親手為他“編織小小的薄底軟鞋”，“裁剪柔軟舒適的襁褓”。在《致丈夫》篇中為了保護孩子，“我”拒絕丈夫，壓抑情欲。這是一位溫柔的母親對孩子的熱切期待與細心照料。

母親愛自己的孩子，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沒有什么特別之處，米斯特拉爾也的確是這樣。但她沒有在此止步，而是更深刻地表現了由母子之愛而激發出的博愛情懷。在《柔情》篇的最后，“我懷著愛憐的擔心撥開鵪鶉筑巢的草叢，悄悄地、謹慎地在田間走動”，不僅是怕驚醒自己孩子，同時也是因為“我相信，樹木和萬物的孩子們在沉睡，他們正俯身把孩子們守護”。懷孕的母親不僅有愛子之心，還會在孕婦間產生一種姐妹情。《姐姐》篇即表達了這種感情。“我”把另一位孕婦帶入自己家中，讓她用“我”的杯子喝濃牛奶，在“我”家走廊上乘涼，甚至“如果我的乳房沒有乳汁”，“我”相信她會幫我喂養，“我”的孩子將把口唇貼著她豐滿的乳房吸吮。因為，“我”相信，如果需要，“我”也會同樣無私地奉獻出“我”的乳汁。也許孟子所倡導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境界是最容易在母親們當中實現的吧。

其實這種博愛還是愛子之情的升華。我們應該注意到《平靜》篇中的一段：“陽光和風把我的血液變得更紅，洗得更干凈。但為了洗它，我不再仇恨，不再背后嘟噥，只讓愛留在我的心中！”這就是母愛，它可以無限地擴展、伸延，最后達到眼中心中都是愛。在《大地的形象》篇中，顯然是移情發生了作用，在母親眼中，萬物之間都有了母子嬉戲的樂趣。這正合了劉勰的說法：“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于海。”

米斯特拉爾寫過不少關于母親和女性的詩和散文。這里當然有對自己母親的熱愛，因為在她只有三歲時，父親便拋棄了這個家，是母親的愛陪伴她長大。這里也應該有自己想做母親卻一直夙愿不得償的心結。更為重要的是，米斯特拉爾的確有著博愛的胸懷，她曾切實地為保護婦女與兒童的權利做出過不懈的努力。智利文學評論家費爾南多·阿萊格利亞曾將米斯特拉爾的思想進行歸納，其中第一條就是人權方面，首先就是婦女與兒童的權利。在《最悲傷的母親的詩》中有一個長長的注釋，其中寫到，她要寫贊歌獻給這樣的女性：“她們能夠認識到‘生命的神圣起源于母親，因而母親是神圣的’。她們滿懷深深的柔情，正是有這樣的柔情，一個女人才會在家鄉哺育別人的孩子，才會關注世上所有孩子的母親。”(《卡夫列拉·米斯特拉爾詩選》)米斯特拉爾正是一位這樣的女性。

(劉曉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