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中午他們第一次到餐館去就餐。他們先到,有人指引他們落座。在這張桌旁就餐的人約有20多個,他們眼看著用餐的人一個接一個走進來。其中有一個人長著一雙明亮的大眼睛,天庭飽滿,身材勻稱,風度翩翩引人注目。這人吸引住了特羅斯特先生和施蒂林的目光,特羅斯特對施蒂林說道:“這人一定是個高人韻士。”施蒂林表示贊同,但是他相信自己的看法會惹惱特羅斯特和這個人,因為他認為這個人是個透著野性的家伙。這個看法他是從這人身上的大學生派頭得出的。不過只有施蒂林自己是大錯特錯。其間他們聽見人們把這個高人韻士稱做歌德先生。
就餐的人中還有兩個醫科學生,一個是維也納人,另一個則是阿爾薩斯人。維也納人叫做瓦爾德貝格,此人渾身上下無處不散發著天才的靈氣,但同時心里滿是對宗教的冷嘲熱諷,舉止中飽含頑皮任性。阿爾薩斯人名叫韋爾策,是個身段纖細的小生。他心地善良,卻偏偏又神經過敏,生性多疑。他的座位就緊靠著施蒂林,須臾之間就和施蒂林成了知心朋友。這時又來了一位叫做萊爾瑟的神學家,此人屬出類拔萃之輩,頗為歌德賞識。因為他不僅僅是一個真正的才子,一個優秀的神學家,而且具有一種不可多得的天賦,他可以當著別人的面用枯澀的表情漫不經心地道出最切中要害的譏諷。不過他這個人本身倒是極其賢達。坐到歌德身旁的還有一人,關于此公我不想多說,只想說一句: 地道的烏鴉卻披了一身孔雀毛。
在餐桌旁就座的還有一個超群出眾的斯特拉斯堡人。他的座位在桌子的上首,也不管正好在門背后。他的舉止謙恭有余,簡直無法叫人贊美他: 此君便是阿克圖亞流斯·薩爾茨曼。讀者不妨設想一下,最淵博敏銳而又與最貨真價實的基督教為伍的哲人是什么模樣,就請照著這個樣子來想象薩爾茨曼是何許人也。歌德與他則是推心置腹的密友。
特羅斯特先生輕聲對施蒂林說:“在此地的上策是兩個星期不要開口說話。”施蒂林也悟出了這個道理,他們于是緘口不言。除了歌德偶爾向他們瞟一眼之外,倒也沒有任何人特意過來同他們攀談。歌德的座位在施蒂林對面。他主宰著餐桌上的一切,雖然他無意如此。
特羅斯特先生可真是幫了施蒂林的大忙,他更加老于世故,因此有能力教得施蒂林應付裕如: 如果要不是他在的話,施蒂林不知要冒犯了多少人。在天之父的確是如此善待他,甚至在他身邊還安排了一個家庭教師。他的師傅不僅提攜幫助他,而且在學習中也給他以循循善誘。的確,特羅斯特先生真是個聰明機變、經驗老到的外科醫生。
施蒂林現在已經完全適應了環境,他昂然把自己的路走下去。他現在已是如魚得水,得其所哉;他把聽到的東西全都吃透,決不照抄硬背教程或其他任何東西,而是把一切都用司空見慣的概念表達出來。懂得練習這個方法的人真是幸福!不過并非人人都被賜以這種明智。他的兩位教授,即赫赫有名的施皮爾曼先生和羅布施泰因先生不久就注意到了他,喜歡上他,尤其是因為他舉止嚴肅、恬靜,富于男子漢氣概。
不過他的33個帝國塔勒現在又只剩下一個了。于是他又開始熱切地祈禱。上帝聽見了他的聲音,正在這危急關頭,特羅斯特先生第二天早晨找到他并對他說:“我相信,您沒帶錢來;我想借給您6個卡洛林,等到您的匯票來了再還。”雖然施蒂林對于何時會有匯票寄來一無所知,就像不知道從哪里去籌錢一樣,還是接受了這個洋溢著友情的援助,特羅斯特先生就給了他6個金路易。在緊急關頭急人所難,這才是真正的朋友!
特羅斯特先生衣冠整潔,穿著入時,施蒂林也很注意儀表。他身穿一件黑褐色上衣,配一件曼徹斯特襯衣。他有好幾頂熊皮假發套,之外還想戴一頂圓形發套,此舉稍嫌多余。有一次,他戴著這頂發套去用餐。除了維也納的瓦爾德貝格先生之外,倒也無人反感于此。這位先生的眼睛盯著特羅斯特在看。當他聽說施蒂林醉心于宗教,于是便問施蒂林道: 亞當在天堂是否也戴過一頂發套?在座的人哄堂大笑,只有薩爾茨曼、歌德和特羅斯特沒有笑。施蒂林勃然大怒,于是回答說:“您竟然這樣嘲弄別人,應該為此感到羞恥。這種乏味的噱頭根本不值一笑!”不過歌德出面干涉了,他回答說:“嘲笑一個人,是不是最好先測驗一下,看他是否值得嘲笑?取笑一個從來沒有侮辱過別人的正人君子,乃是撒旦所為!”從這時起,歌德開始關照起施蒂林,去看望他,喜歡他,與他結下了親密無間的友誼,一有機會便盡力對施蒂林表示友好。了解這個一代偉人心意的人寥寥無幾,真是遺憾之至!
(李伯杰 譯)
注釋:
他們: 指作者本人和特羅斯特。
【賞析】
1770—1771年,歌德在斯特拉斯堡求學。正是在此期間,他明確了文學創作的方向和目標,轟轟烈烈的狂飆突進運動即將醞釀成熟。施蒂林與歌德相遇時,一群志得意滿的年輕人正聚集在他的周圍,這些青年雖然各具優缺點,卻是即將到來的文學運動和思想運動的主力軍。施蒂林年紀較長,更多了些謹慎,為了避免可能受到的嘲笑和攻擊,出身貧困、自學成才的他在共同就餐的場合更多地保持了沉默。
在施蒂林筆下,歌德的出場就如同眾星捧月,他的容貌和風度引人注目,似乎天生就具有領袖的氣度。一方面他具有“高人韻士”的特點,另一方面施蒂林卻認為這是個“透著野性的家伙”。雖然施蒂林后來稱自己的感覺是大錯特錯,實際上歌德的“野性”卻與他的個性相契合,更與他作為狂飆突進運動核心人物的身份相契合: 溫文爾雅的表面掩藏著狂風暴雨般的激情,少年維特般的狂熱。作為一篇自傳體小說,施蒂林刻意將歌德烘托為中心人物,這與啟蒙運動崇尚天才、重視個性的思想一脈相承,更表明了施蒂林對歌德的尊崇和敬愛。這種尊重與年齡無關,相關的是人性的偉大。
施蒂林在與歌德的初次相見中保持沉默,歌德卻對陌生的他投以關注的目光。施蒂林的宗教虔誠即便在這短短的篇幅之中也毫無隱藏,他常常熱切地禱告,竟然真的能得到上帝的幫助。但是他的宗教虔誠似乎與這群激昂慷慨的青年格格不入。空氣中醞釀著反抗封建專制的濃烈氣息,作為封建專制統治精神支柱的教會自然不能幸免。當時的青年人大都是反抗神權、厭惡宗教的人,而施蒂林竟是個中異類,難怪不久之后有人以信仰嘲笑他過于講究的發套。虔誠信仰基督教的施蒂林在自尊心受挫的境況下勃然大怒,此時出來解圍的不是別人,正是歌德:“嘲笑一個人,是不是最好先測驗一下,看他是否值得嘲笑?取笑一個從來沒有侮辱過別人的正人君子,乃撒旦所為!”從相遇到相識,他們的結識頗富戲劇性。施蒂林筆下的“一代偉人”歌德,是溫和與善解人意的。他以一人之力將所有人團結在自己周圍,化解矛盾,創造友誼,帶給別人的是理解和溫暖。他沒有在莎士比亞紀念日上的講話中的那種睥睨一切的高傲態度,沒有悲天憫人地拯救萎靡、疏懶的德國人的宏大抱負,也沒有陷入愛情中不能自拔的狂放激烈,他如此溫和,如此明亮,真的像夜晚的一輪明月,柔和的光芒傾瀉下來,如此寬廣,如此包容。
(石梅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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