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祖國原諒我吧!就是現在,當每一瞬間對它都是那樣重要,那樣珍貴,我卻吸引大家來注意我,因為我使它感到討厭。按習慣,我不愿多講。假如不是同我的名字——講得更確切一些,假如我的名字不是同理想聯系在一起的話,那我決不想去占用大家的片刻時間。
不容爭辯的是,在三月的日子里,我是匈牙利民族心愛的人之一……過了沒有幾個星期,而現在——我竟成了最被憎恨的人了;每一個從我身邊走過的人,都認為向我投擲一塊石頭是自己的愛國的責任。有許多報紙甚至不覺得良心上過不去,要把我的名字釘上恥辱柱。
我們用不著重新去死背世界歷史。即使不背它,我們也知道什么叫做名聲!不管在什么地方,我們都可以打開這本大書,而且任何一頁對于我們都是教訓。名聲,這就像塔爾佩婭的巉巖,把一個人吹捧上它的頂峰,讓他高于一切,為了再把他拋下去。人民需要娛樂消遣。
在歡騰的群眾同我一齊登上巉巖的頂峰之前,我就知道這一點;他們拋到我頭上來的花冠的芳香,并沒有使我陶醉;我清醒地并且全心注意地等待著那個把我推下去的時辰,正因為這樣,我并不是頭朝下,而是腳朝下跌下去的。
我腳朝下跌下去,并沒有受傷。我喪失了榮譽,站在這兒,站在底下的深淵里,但我站著!
我承認,我只惋惜這一點。假如你們想把我推下去,為什么你們不把我拋進獅子的洞里去呢?讓這些野蠻的、但是高尚的野獸把我撕得粉碎吧……為什么你們要把我推到這里,推到毒蛇亂擠亂爬的地方呢?它們咬一口,不會致命,但是比致命更壞的卻是它們使人感到厭惡。向上帝宣誓,假如我是一個有罪的人,我寧可登上斷頭臺,總比所有一切精神貧困的敗類向我練習著伸出他們污穢的舌頭好得多;直到目前為止,他們用污穢的舌頭,就像那些搖著尾巴的忠順的狗一樣,是為了舔一舔正在統治著的極為仁慈的暴君的皮靴底。
但究竟我是有罪,還是沒有罪呢?我的罪過是什么?我寫過一首詩,在這首詩中我曾經宣布說: 再也沒有“可愛的國王”了!此外,我在人民的集會上還說過,我不相信這個內閣政府。
那時候,內閣政府的作為,使得所有熱愛祖國的人都不能真正地信任它,要曉得,他們珍視他們所熱愛的祖國。國外的和國內的戰爭威脅著我們,我們沒有軍隊,政府也沒有采取任何措施來創建軍隊;在克羅地亞,耶拉契奇舉起了公開叛亂的旗幟,而政府對待它,正像用猴子的愛來對待任性的孩子的母親一樣;真不能理解,是打他呢,還是愛撫他呢。此外,布達還正在流血!在這兒,在祖國的心臟,差不多就在內閣政府的眼前,外國的走狗們正在屠殺著匈牙利人!
假如在這種悲觀失望的情況之下,我不害怕指出那些人的名字;我聲明說,我不相信內閣政府,至于指控我有罪的人,只是那些不知道什么是對祖國熱愛的人。
默不作聲,總比講話容易得多;誰要是預先警告共和國,指出那正在威脅著它的危險,不能被說成是它的敵人。它的敵人,正是那些看見危險而靜默不語的人。因此,我說出了自己對內閣政府的不信任,我并不是要取締內閣政府,而是只想喚起它去采取這樣的行動,使它得到大家普遍的熱愛與信任。馬車夫用鞭子抽打馬兒,并不是為了把它們打死,而只是為了使它們跑得更快。這個比喻雖然不怎樣富有詩意,但卻是正確的。假如我站在內閣政府的地位上的話,那么我要比那些時時刻刻對內閣政府表示無限信任的人,更應該受到人們的尊敬。但是那些督促它一下的人們,講得最壞的話——是些公開的、真誠的敵人,可是其他的人呢,——有誰曉得呢?——也許是一些虛偽的朋友吧?或者總而言之,我是非常懷疑的,就是這個由叛徒組成的垮了臺的黨,已經拜倒在內閣政府的膝下。好人可以立刻變成壞人,但是從壞人當中卻不可能立刻產生出好人的。
但是我不相信,一個批評了內閣政府的人就是它的敵人,——恰恰相反,我知道這都是一些最真誠的朋友;至于那些責備我們的人,給我們的名字抹黑的人,他們是非常不公平的。但是假如他們高興的話,那就讓他們繼續責備我們和給我們抹黑吧。我們準備忍受一切不公平,愿意成為祖國的祭壇上的最小的祭品。
可是,不管我們的內閣部長們是怎樣偉大的人物(我愿意承認他們都是有才能的人),然而我不能同意他們那些過分賣力的朋友們的意見,他們宣稱,好像只有這些內閣部長們才能拯救祖國。假如整個民族的生死存亡,只靠著這8個人的話,那真是令人感到說不出的傷心。假如實際上已經是這樣,那就應該隱瞞起來,否則這樣的消息傳播開去,會使民族遭到難以置信的危害。但并不是這樣。我相信會是另樣的,——那就是法國大革命所說出的話:“在聯邦里有有用的人,但沒有不可缺少的人。”每一個時代都產生了它所需要的人物,而且更多更多地需要這些人。這個確信,當然就摧毀了我們用來圍在某些人頭上的部分的光環,但只是為了把它安放在更配得上的——有預見能力的人的前額上。
至于講到我的《致國王們》一詩,它成為使我名聲掃地的主要原因,就在于它是匈牙利共和黨人的觀點的最初的表現,而那些以為它是最后而且是唯一的表現的人,那他們就非常錯誤了。歐洲的君主制度已走向末日了,甚至就是萬能的上帝也拯救不了它。假如有什么理想能成為世界性的,那么要從世界上連根鏟除掉這個理想,就只能很快地把世界毀滅。現在這就是共和國的理想。
可是,我們的君主制度還有它的前途,而且它在目前還需要,正因為這樣,我還不能宣布成立共和國,還沒有號召人民起來叛亂(正像人們這樣講我),而只是觸動了這個理想,好讓大家習慣它。從我這方面來說,現在就立刻要求更多的東西,是輕率冒失的,但現在講到共和國,這就加強了我對祖國和人民的熱愛,甚至需要我付出自己的生命也情愿。是的,這是對祖國和人民的熱愛!
為了我們的改造,我們要付出血的代價,這是很清楚的,因此我們應該盡力做到少流血,而為了這樣做,最簡便的辦法就是——使新的理想能吸引人,并且不是匆忙地,而是慢慢地傳播它。假如它什么時候打破了大門,沖進我們家里,那將是我們的不幸;那時候我們就會沒有糧食,血的洪流會沖刷掉我們的田地!
我所寫的這一切,是為了避免這種事件的發生,這樣我就放心了;我怎樣損害了自己,我就帶給別人更多的好處,因此不要委屈共和黨人,不要讓人民起來反對他們,當他們目前還沒有開始叛亂的時候,——他們不會叛亂的,因為他們知道: 什么將會來到的就一定會來到。基督教一共只有12個使徒,但它還是傳播開去;共和主義的運動,它有那么多的使徒和那么多的殉道者,它怎樣會不傳播開去呢!你們知道巴黎的圣馬利大街嗎?1932年在那兒倒下去了一百個青少年共和黨人。請讀一下歷史的這幾頁吧,你們就會知道共和黨的士兵們是怎樣的人……
兩萬四千名受過訓練的劊子手,幾乎對付不了這一百個孩子。
(戈寶權 譯)
注釋:
塔爾佩婭的巉巖: 在古羅馬卡皮托里山的西坡,有一個陡峭的山巖,因羅馬城防司令塔爾佩烏斯的女兒塔爾佩婭被入侵的薩賓人殺害后葬于當地,故名塔爾佩婭山巖。古羅馬被判處死刑的國事犯和罪大惡極的人,都從這個山巖上拋下去。
可愛的國王: 指裴多菲在1848年3月間寫成的《致國王們》一詩,全詩共8節,每節的最后兩句都是:“不管無恥的阿諛奉承者說什么,總之是沒有更多的可愛的國王了!”
內閣政府: 指巴江尼投降主義的政府。
耶拉契奇·尤若夫(1801—1859): 克羅地亞總督。
12個使徒: 指基督教的創始者耶穌,一共只有12個門徒,或使徒,但基督教傳播得很廣。
1832年6月,在巴黎舉行拉馬爾克將軍的葬禮時,爆發了一次起義,這次起義被路易·菲力浦的政府鎮壓下去。由共和黨人領導的起義隊伍,主要由學生組成,他們同軍隊及國民近衛軍進行了激烈的斗爭。起義者在圣馬利街道上建立了工事,后為炮火所擊敗。
【賞析】
“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提起這首廣為傳誦的壯美詩篇,人們便會想起它的作者——著名的匈牙利詩人裴多菲。提起裴多菲,人們常常想到的就是他的詩歌作品,實際上,他除了創作大量的詩歌之外,還寫有游記、日記、小說和雜文等。特別是他的雜文,筆鋒犀利,激情澎湃,富有鮮明的現實性和強烈的戰斗性,成為時代的旗幟,革命的號角,至今讀來仍令人感奮不已。
這篇文章的標題是以一個具體的時間和地點來命名的——1848年5月27日,佩斯。這顯示了一種明確的現實指向性。裴多菲的祖國匈牙利,從17世紀開始就一直遭受奧地利帝國的統治,國家主權的喪失,殘酷的壓迫剝削,使匈牙利人民處于水深火熱之中。因此,爭取民族解放、國家獨立的斗爭此起彼伏,從未間斷。1848年,在席卷整個歐洲大陸的革命浪潮推動下,匈牙利人民發動了規模空前的武裝起義。這次武裝起義是1848年3月15日在首府佩斯爆發的,因而史稱“佩斯三月起義”。 起義斗爭歷時一年多,雖然受到反動勢力的野蠻鎮壓,但在匈牙利歷史上留下了極其光輝的一頁。
裴多菲自幼體會到國家的淪亡、人民的疾苦,長大后積極投身民族解放運動。他是著名詩人,也是杰出的革命家,他參與組織、領導了震驚世界的“佩斯三月起義”。 《1848年5月27日,佩斯》這篇文章,正是寫于這樣一個血雨腥風、斗爭殘酷的時代。在文章中,裴多菲以飽滿的激情和無比的勇氣將批判的矛頭直指當時所謂的“內閣政府”,揭露他們對外屈膝投降,對內縱容叛亂、壓制革命的反動嘴臉:“國外的和國內的戰爭威脅著我們,我們沒有軍隊,政府也沒有采取任何措施來創建軍隊;在克羅地亞,耶拉契齊舉起了公開叛亂的旗幟,而政府對待它,正像用猴子的愛來對待任性的孩子的母親一樣;真不能理解,是打他呢,還是愛撫他呢。此外,布達還正在流血!在這兒,在祖國的心臟,差不多就在內閣政府的眼前,外國的走狗們正在屠殺著匈牙利人!”面對“有罪”的指控,他無所畏懼地聲明:“我不相信內閣政府,至于指控我有罪的人,只是那些不知道什么是對祖國熱愛的人。”堅定地表示:“我們準備忍受一切不公平,愿意成為祖國的祭壇上的最小的祭品。”
正是抱著這種對祖國熾熱的愛,對敵人深刻的恨,裴多菲僅在1848年這一年的時間內就創作了100多首詩歌和數篇散文,同時還和廣大革命者一道,直接拿起武器參加反抗俄奧聯軍的戰斗,并于1849年7月31日壯烈犧牲,距離本文的寫作時間僅僅一年多。裴多菲最后以鮮血和生命為祖國、為人民獻上了一首最輝煌的詩篇!
(石麗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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