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五卷書》是古印度的寓言故事集，用梵文寫成，因有五卷而得名。每卷都有一個主干故事，通過主人公之間的對話插入各種故事。本篇分別從第一卷和第四卷中選取了兩個小故事。第一個故事講的是離家出走的王子和朋友們因撿到寶石而被強盜尾隨，經過卑羅人的小莊子時被良心發現的強盜所救。王子在自己英勇拼殺得來的王國里，竟然被一只自己寵愛的傻猴子所殺。第二個故事講的是母海怪想吃猴子的心，公海怪把猴子騙至水中。最終猴子憑著機智救了自己的性命。

【作品選錄】

某一個國王有一個兒子，他同一個商人的兒子和一個學者的兒子成了朋友。他們天天在公共場所和花園里逛來逛去，尋歡取樂，游玩戲耍，過著幸福的生活；至于盤弓射箭，騎馬騎象，趕著馬和象拉車，打獵游戲，他卻一天一天地沒有興趣了。有一天，他父親罵他說：“你討厭當國王的那一套學問了。”他于是就把傷了他的自尊心的這一件事情告訴了他的兩個朋友。他們兩個說道：“我們兩個不愿意干自己的正事，我們的父親也對我們胡說了一些蠢話。因為有了你的友誼，這些天以來，我們兩個并沒有感覺到這件不愉快的事情；現在呢，我們看到，你也為這一件不愉快的事情所苦了，我們兩個就更感到痛苦了。”國王的兒子于是就說道：“我們這些受了污辱的人再留在這里就不適合了。我們都是為一件不愉快的事情所苦，我們還是到另外一個地方去吧！因為：

性格堅強的人、知識、功果、權力、品行，還有驕傲：

離開了自己的本土，經過了考驗，這些東西的效果才能知道。”

這樣決定了以后，他們就考慮：“到什么地方去合適呢？”商人的兒子于是就說道：“如果沒有錢，到哪兒去也滿足不了愿望。我們還是到盧呵那山去吧！我們在那里會撿到許多寶石，會滿足我們的一切愿望。”這一件非常正確的事情，大家都同意了，他們就到盧呵那山去了。在這里，因為他們運氣好，每個人都撿到了一塊無價的最好的寶石。于是他們就翻來覆去地考慮：“當我們走上這一條到處是危險的林子中的道路的時候，我們要怎樣來保護這些寶石呢？”學者的兒子于是就說道：“我不是樞密大臣的兒子嗎？現在讓我來想一個辦法，那就是： 我們每個人都把這寶石填到我們肚子里去，把它們帶走；這樣一來，商隊的隊員、強盜等等都對我們沒有辦法了。”這樣決定了以后，他們在吃飯的時候，嘴里塞滿了飯，把寶石放在里面，就吞下去了。正當他們做這一件事情的時候，有一個人藏在山坡上，在那里休息，他看見了他們，心里想道：“哎呀！我到盧呵那山來尋寶石，已經跑了好多天了，因為運氣不好，什么也沒有找到。因此，我要同他們一塊兒走，等到在路上他們累得睡著了的時候，我就把他們的肚子割開，把三塊寶石都拿走。”他這樣決定了以后，就從山上走下來；他們已經走了，他就跟在他們后面，說道：“喂，喂，先生們哪！我一個人沒有法子穿過這一片可怕的森林，走回家去。因此，我想同你們一塊兒走。”他們愿意多添一個旅伴，說了一聲：“就這樣吧！”于是他們就開始一塊兒走路。

在這個樹林子里，在一座人跡罕到的荒山野嶺上，靠近路，有一座卑羅人蓋的小莊子。當他們走近這個小莊子的時候，在酋長家里為了消遣而養著的各種各樣的鳥中，有一只站在籠子里的老鳥開了腔。這一個酋長懂得所有的鳥的聲音語言；他琢磨這老鳥的聲音有什么意義，心里高興起來，就對自己的手下人說道：“這一只鳥說的話實際上就是：‘在那些在路上走著的旅客身上，有極可珍貴的寶石。因此，要逮住他們，逮住他們！’你們把他們截住，帶到我這里來！”他們這樣做了，雖然酋長親自下手來搜查，但是在這些人身上什么也沒有搜到。他們又被釋放了，只剩下腰里的一條裙子，勉強遮羞，他們又開始上路了。但是那一只鳥又照樣吵起來。酋長聽到了以后，又把他們逮回來，特別認真地把他們搜查了一遍，才又把他們放走；正在他們要走的時候，那一只鳥叫得聲音更高了，酋長又把他們喊回來，問道：“這一只鳥向來是靠得住的，從來不說瞎話。既然它說你們身上有寶石，那寶石究竟在什么地方呢？”他們于是就說道：“如果我們身上有寶石的話，那么你們已經用勁搜查過了，為什么又找不到呢？”酋長說道：“既然這一只鳥再三地說，那么毫無疑問，寶石就在你們的肚子里。現在才是黃昏，等到天明了以后，我一定要為了寶石的緣故把你們的肚子豁開。”這樣罵了一頓以后，就把他們丟到監獄里一間小屋子里去了。于是那個強盜就自己琢磨起來了：“明天早晨，這個酋長豁開他們的肚子找到了寶石以后，這個貪得無厭的壞蛋也一定會把我的肚子豁開的。不管怎么樣吧，我反正是非死不行了。我現在要怎么辦呢？常言道：

那些胸襟開闊品質高貴的注定要死的人們，在臨死的時候，

如果能夠給其他的人做一件有益的事情，那么他們的死就是不朽。

因此，我寧愿把我的肚子先拿出來給他們豁，這樣來保護這幾個人不被殺死。因為，那個壞東西把我的肚子豁開以后，無論搜尋得多么仔細，反正是什么東西也不會找到；在這時候，他就不會再懷疑肚子里有寶石了，即使是他再殘酷無情，他也會產生一點憐憫之心，不再豁他們的肚子了。這樣做了以后，我救了他們的命，又救了他們的財寶，在這個世界上，我就會得到救人助人的聲譽；在另一個世界上，我還會托生到一個好的地方去。這才算是那么一個合乎時宜的聰明人的死法。”當黑夜過完黎明來到的時候，酋長正準備豁他們的肚子，強盜雙手合十，對他說道：“自己的兄弟肚子給人家豁開，我實在看不下去。因此，請你加恩給我，先把我的肚子豁開吧！”酋長動了憐憫之心，就同意了；雖然把他的肚子豁開了，但是在里面什么寶石也沒有找到！于是這家伙就大聲悲嘆起來：“苦哇，哎呀，苦哇！我貪心不足，再加上受了那一只鳥叫的慫恿，就犯下了這樣大的罪。既然在這個人的肚子里什么東西也找不到，那么在其余的人的肚子里，我想，恐怕也就是這樣子了。”說完了以后，就把他們三個人釋放，沒有傷害他們的身體；他們也就迅速地穿過森林，來到了一座城市。

他們在這一座城市里，讓商人的兒子帶頭，把三塊寶石都賣掉了。他帶回來了大量的錢財，都放在國王的兒子的跟前。國王的兒子任命學者的兒子為大臣，考慮著要推翻當地國王的政府，又任命商人的兒子為財政總監。國王的兒子于是就出雙倍工錢收買一大批有本領的象、馬和步兵，利用他那大臣的對于六種戰略的知識，開了仗，在戰斗中把那國王殺掉，把政權抓過來，做了國王。他把國家的重擔和焦慮的事情都完全托付給那兩個朋友，自己隨心所欲，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享受著快樂和幸福。有一天，他呆在后宮里，為了解悶起見，他把附近一個馬圈里面的一只猴子牽了來，給自己做伴。因為鸚鵡、遮古羅、鴿子、公羊和猴子天性就容易為國王所嬖愛。它吃了國王給它的各種各樣的食物，就漸漸地長起來了；所有的國王周圍的人都很尊重它。國王對它過分地相信和寵愛，就把自己的寶劍交給它拿。在國王房子附近，有一座點綴著各種各樣樹木的游樂的樹林子。當春天來到的時候，國王看到，這一座樹林子簡直是美極了，成群結隊的蜜蜂嗡嗡地詠嘆著愛神的豐富洋溢的光榮，許多鮮花的香氣把這一片樹林子弄得芬芳撲鼻；他給愛神逮住了，就同他的正宮娘娘到那里去了。但是所有的隨從都留在樹林子的入口處。國王為好奇心所驅使，在樹林子里漫游了一遍之后，疲倦了，不愿意再看什么東西了，就對猴子說道：“我想在這一座花房里躺下睡一會。如果有什么人想傷害我，那么你就要全神貫注地努力來保護我。”說完了這幾句話，國王就睡著了。有一只蜜蜂，聞到花的香氣和麝香等等的香氣，就飛了來，落在他的頭上。猴子一看到，就火了，它想道：“這一個倒霉的家伙怎么竟敢在我眼前來螫國王呢？”于是它就開始阻擋。但是那一只蜜蜂，雖然被趕走了，又一再飛到國王身上來，猴子大怒，把寶劍抽出來，照著蜜蜂就砍下去。這一砍就把國王的腦袋給砍下來了。同國王睡在一起的正宮娘娘嚇了一跳，爬起來。她看到了這一件錯誤的事情，大聲喊起來：“哎呀，哎呀！你這個傻猴子呀！國王毫無戒備之意，你這卻是干的什么事兒呀！”猴子把事情的經過源源本本地說了一遍。它給聚集在那里的那些人罵了一頓，帶走了。

因此，人們說：“傻里傻氣的朋友不要交呀！”因為，國王就是給猴子殺死的。

在大海的附近，有一棵閻浮樹，永遠結著果子。這里住著一個猴子，名字叫做羅多牟迦。有一天，一個叫毗迦羅牟迦的海怪從海水里爬上來，爬到樹下面，就在那布滿了非常柔軟的沙子的海岸上躺了下來。羅多牟迦對它說道：“你是我的客人，請你吃我送給你的這些跟甘露一樣的閻浮果吧！常言道：

不管他是朋友，還是敵人，

不管他呆頭呆腦，還是滿腹文章，

只要他在一切神之日來到，

這個客人就是上天的橋梁。

舉行過祭一切神的典禮以后，

在祭祀祖先的典禮上，

來了客人不問家世、學業和原籍：

摩奴就是這樣地主張。

這樣說過以后，就把閻浮果遞給它。它吃完了，痛痛快快地說了挺長時間的話，然后才回到自己家里去。就這樣，猴子和海怪它們倆經常呆在閻浮樹的樹蔭里，談著各種各樣的美妙的閑話，來消磨時間，愉快地過下去。但是那一個海怪回到家里以后，把吃剩的閻浮果給了自己的老婆。有一天，老婆問它道：“夫主呀！這些含著甘露的果子你是從什么地方拿到的呢？”它說道：“親愛的！我有一個非常要好的朋友，名字叫做羅多牟迦，是一只猴子。是它這樣好心好意地給了我這些果子。”老婆說道：“誰要是常吃這種甘露果子，他的心里面一定也有甘露。如果你認為我，你的老婆，還有什么用處的話，那就請你把它的心帶給我，我吃了以后，再不至衰老等等，好跟你痛痛快快地玩耍。”它說道：“親愛的！一方面，它已經成了我們的弟兄；另一方面，它又給了我們果子： 它是殺不得的。不要這樣毫無意義地固執了！常言道：

是誰給自己生了兄弟？

一個是母親，一個是語言。

人們說，語言產生的那一個，

甚至比同胞兄弟還要在前。”

它說道：“我說的話你從來還沒有不聽的。現在呢，一定是那只母猴子使你著了迷，你才天天往那里跑，而且不再滿足我的愿望。由于這個緣故，當你在夜里跟我一塊尋歡取樂的時候，你也是經常長吁短嘆，嘆出的氣跟火一般熱，懶洋洋的不愿意摟我，親我。你的心里一定是有了另一個女人。”它于是就愁容滿面地對自己的老婆說道：

“我雖然跪在你的腳下，

雖然是你的奴仆；

但是你這可愛的愛生氣的人，

總要無緣無故地發怒。”

聽了它的話以后，它就淚流滿面地說道：

“流氓呀！你的那個情人，

裝模作樣，忸忸怩怩；

她帶了一百多個心愿，

就住在你的心里。

對我來說，那里面

沒有留下什么余地；

因此，你跪在地上，

也只能是逢場作戲。

此外，如果它不是你的情人的話，為什么我這樣說了以后你還不肯把它殺掉呢？它是一只猴子，你怎樣能同它結成朋友呢？簡單地說吧，如果我吃不到它的心，為了你的緣故，我就要絕食死去。”

它看到了老婆這樣堅決，心里真是七上八下，它說道：“哎呀，人們說得好：

膠泥、傻子，還有女人，

螃蟹、魚、藍靛和醇酒：

它們一抓住什么東西，

就決不會再放手。

那么我怎么辦呢？我怎樣殺掉它呢？”它想著想著，就到了猴子那里。猴子看到它來得這樣晚，又是滿懷心事，說道：“喂，朋友呀！為什么今天這樣晚才來呢？你為什么不高高興興地說話，不說一些格言諺語等等呢？”它說道：“朋友呀！你兄弟媳婦今天跟我說了一些很粗暴的話，它說：‘喂，你這個忘恩負義的家伙呀！你不要再讓我看到你那一副嘴臉！你天天吃你的朋友，你竟不想報答，你連自己家里的大門都不指給它看一下。你這個罪是沒有法子贖的。常言道：

殺了婆羅門，喝了燒酒，

偷了東西，破壞了誓言；

好人們都規定了贖罪辦法，

忘恩負義的人卻罪無可逭。

因此，你要把我的大伯哥帶到家來，好向它道謝。不然的話，我到陰間里才能同你會面了。’它這樣跟我說過以后，我就到你這里來了。為了你的緣故，我同它爭吵，所以就費了這樣多時間。你現在就到我家里去吧！你兄弟媳婦已經在天井里布置好了一個四方形的迎接客人的地方，自己穿上好衣服，戴上寶石、紅寶石等等裝飾品，在門口掛上了歡迎客人的花環，正在那里望眼欲穿地等你哩。”猴子說道：“唉，朋友呀！我弟妹說對了。因為常言道：

給人東西，也接受人家的東西，

談一談問一問各人的秘密，

吃別人的飯，請別人吃飯：

這六種標志就叫做友誼。

可是，我們是住在樹林子里的，你的家卻在水里，我怎樣到你那里去呢？因此，你把弟妹帶到這里來吧，我好向它致敬，并且接受它的祝福！”它說道：“朋友呀！我們的房子是在海里面一個美麗的小島上。因此，你爬在我背上，舒舒服服地，一點不用害怕，到那里去吧！”聽了這話，它愉快地說道：“伙計呀！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就快一點吧！還耽誤這樣多時間干嘛呢？我已經爬到你背上來了。”這樣做了以后，猴子看到海怪在沒有底的大海里浮過去，心里嚇得直打哆嗦，對海怪說道：“兄弟呀！你走慢一點！我身上已經給波浪打濕了。”聽了這話，海怪就在心里琢磨起來：“如果這家伙從我背上滑下去，海水這樣深，它連一個芝麻粒遠也游不了： 它現在是在我支配之下了。因此，我就要把我的打算告訴它，好讓它有時間祈禱自己的保護神。”于是它就說道：“伙計呀！我聽了老婆的話，騙得你相信了，把你弄了來，是想殺你的。你現在就祈禱你的保護神吧！”它說道：“兄弟呀！我做了什么對不起它或你的事情，你才想法子把我殺掉呢？”海怪說道： “啊，它想吃你的心，你總是吃充滿了甘露一般的果汁的果子，你那心一定很好吃。因此，我才干了這一手。”于是猴子心生一計，說道：“伙計呀！既然是這樣，你為什么不在那里就告訴我呢？好讓我把我那放在閻浮樹樹洞里非常好吃的心一塊兒拿了來。你現在沒有讓我把那美味的心帶來就把我這一個沒有心的家伙糊里糊涂地弄來了。”聽了這話，海怪高興地說道：“伙計呀！既然是這樣，你就把那個心給我吧，我那壞老婆吃了以后，就不再絕食了。我把你送到那一棵閻浮樹那里去。”

說完了，它就回轉身子，浮到那一棵閻浮樹底下。那一只猴子，早就對自己的保護神禱告了一百遍，還沒有到岸，它從老遠老遠的地方一跳，就跳到那一棵閻浮樹上去，心里想道：“哎呀！我這一條命算是有了救了！人們說得實在很對：

不能相信不相信我們的人，

相信我們的人也不能相信：

從盲目相信中產生的危險，

這樣一來就可以連根拔盡。

今天又成了我的生日。”海怪說道：“喂，朋友呀！把那個心給我吧，你兄弟媳婦吃了，好停止絕食！”猴子大笑起來，譏諷它道：“呸，你這個糊涂蛋！你這個沒有良心的家伙！有什么人有兩個心嗎？你快滾回你那窩子里去吧，你不要再到這一棵閻浮樹下來了！常言道：

同一個朋友鬧翻了，

如果再想講和，

他就會遭到死亡，

像那一匹母騾。”

聽了這話，海怪覺得很難為情，心里想道：“哎呀！我這個糊涂蛋怎么竟把我的想法告訴它了呢？因此，如果有什么辦法再讓它相信我的話，我就要讓它相信我。”這樣想過以后，說道：“朋友呀！你的心對它一點用處都沒有。我只是想試一試你的心，所以才這樣跟你開了一個玩笑。你還是到我家里做客去吧！你兄弟媳婦正在那里迫不及待地等著你哩。”猴子說道：“喂，你這個混蛋呀！快滾蛋吧！我不去了。”

(季羨林　譯)

注釋：

就是現在錫蘭島的亞當峰。

住在文底耶山中的一種人。

鳥名，英文叫做希臘鷓鴣，這種鳥據說吃月光為生，一看到有毒的食品，眼睛就變成紅的。國王喜歡它，可能就是因為它有這一種本領。

磨祛月第二半第八天。

意思是，兩個人談話，情投意合，因而結成了兄弟般的友誼。

【賞析】

印度擁有悠久的民間文學傳統，其民間文學猶如一條奔騰不息的長河，從上古流淌至今日。這一傳統表現了印度人民豐富的想象力和創造力，體現了一種理想主義的浪漫情懷和一種超越現實的精神追求。在印度浩瀚的民間文學作品中，《五卷書》以耀眼的光芒吸引著全世界的梵文學者、民俗學者和文學愛好者，在印度文學史上占據著特殊的重要地位。

按照印度傳統說法，《五卷書》是婆羅門教師毗濕奴舍哩曼通過講故事的方式，把“修身處世的統治論”傳授給王子們的故事集。季羨林在《五卷書》再版后記中說：“《五卷書》最惹人注意的是整部書的結構。德國學者稱之為‘連串插入式’。”全書的骨干故事就是婆羅門教育王子。貫穿第一卷的故事是獅子和公牛結為朋友，后因獅子的大臣豺狼挑撥離間而使友情破裂。第二卷的骨干故事是一群鴿子被獵人網住，一只烏鴉跑來告訴它們要齊心協力，一下子飛起來把網子帶走。第三卷的骨干故事是烏鴉與貓頭鷹交戰。第四卷的骨干故事是猴子如何從海怪那里逃離危險。第五卷的骨干故事是商人摩尼婆羅多的故事。貫穿于骨干故事上的是許多小故事。這些小故事絕大多數是短小的寓言和童話，同較大的骨干故事穿插起來，形成《五卷書》的龐大結構。《五卷書》中說：“從一句話引出另一句話，話引話，愈引愈長。正像吸足了雨水的種子又產生別的種子一樣。”恰好說明了《五卷書》的結構特色： 話引話，種子產生別的種子，由種子生發為一棵大樹。故事引出故事，形成樹狀的外觀形態。無論是婆羅門經典，還是佛教經典，都常使用這種形式。可以說，這是印度人非常喜愛的一種文學結構形式。古代印度故事集除《五卷書》以外，還有《本生經》、《故事海》、《寶座故事三十二則》、《鸚鵡故事七十二則》等，這些故事的結構方式大致和《五卷書》一樣。它不是偶然產生的文學現象，而是直接來源于古印度兩大史詩《摩訶婆羅多》和《羅摩衍那》。史詩在敘述主要故事時，常常插進一些故事——插話，結構上就成了故事套故事的模式了。《五卷書》承襲了兩大史詩的結構方式。

《五卷書》具有世界性的廣泛影響。正如季羨林所說：“《五卷書》里面的許多故事，已經進入歐洲中世紀許多為人所喜愛的故事集里去，像《羅馬事跡》和法國寓言等等；許多著名的擅長講故事的作家，也吸取了《五卷書》里的一些故事，像薄伽丘的《十日談》、喬叟的《坎特伯雷故事》、拉封丹的《寓言》等等都是。甚至在格林兄弟的童話里，也可以找到印度故事。”在東方，《五卷書》的故事也傳遍各個角落，從漢譯佛典里就可以找到不少《五卷書》里也有的故事。以選文的第二個小故事為例，在《六度集經》、《佛說鱉獼猴經》、《佛本行集經》等佛典中，都有類似的情節。朝鮮的古典名著《兔子傳》(又名《兔公傳》、《鱉主簿傳》)把獼猴換成了兔子，把海怪換成了龍王，通過文學加工，更是將這個故事演繹得家喻戶曉。故事講述了龍王病重，名醫會診后告知只有趁熱吃兔肝才能治愈。鱉用謊言把兔子騙到水宮，兔子發覺受騙后，用妙計脫險。鱉萬般無奈之際，一位道人救了龍王的命。《五卷書》里的這個故事只是告訴人們不能恩將仇報，并沒有上升到階級意識的層面。而朝鮮的《兔子傳》則以古代朝鮮社會和歷史為背景，諷刺了當時貴族官僚的獨斷專行和腐朽無能，表現了平民對統治者的不滿和反抗。這說明，同一個故事在傳播、翻譯和再創造的過程中，編纂者根據不同的需要，賦予其不同的意義。

《五卷書》里穿插的大部分故事，都是想說明一定的道理。選文中的第一個小故事，通過王子離家出走，說明他對特權(父權)的叛逆和反抗。這種叛逆和反抗在當時的印度歷史上，是相當普遍的。王子與朋友一起英勇拼搏這一情節，鼓勵人們只要有勇氣、肯努力就可以得到想要的東西。最后王子死于自己寵信的傻猴子劍下，提醒人們交友一定要慎重，要交聰明的朋友。這些道理或思想都是《五卷書》積極的一面。然而，作為深受人民喜愛并被廣泛流傳的《五卷書》，也有其消極的一面。比如第三卷第八個故事宣傳自焚殉夫，第三卷第九十四首詩宣揚無原則的慈悲(連虱子都要保護)。這也是在閱讀中需要加以注意的。

(孫水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