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將至·[挪威]福瑟》作品提要|作品選錄|賞析
【作品提要】
岸邊陡峭的斜坡上佇立著一所老舊、飽經風霜的房子，其下是大海無休止的波濤起伏。一男一女剛剛買下這所房子，打算遷出城市，到此荒僻的地方居住，以“遠離其他的房子和其他的人”，最終“就你和我單獨在一起”。盡管他們已經做出了遠離塵囂的選擇，心中依然充塞著疑慮，因為“有人將至”。他們的計劃最終因為一個平凡男人的到來而落空，而此人就是當初把房子賣給他們的人。
【作品選錄】
I
一所老舊，搖搖欲墜的房子前的花園。房子的油漆剝落，有些窗玻璃已經碎了。它面朝大海，寂寥凄涼地坐落在陡峭的斜坡一塊突出的巖石上。盡管如此，這所房子卻依然有著自己獨特的飽經風霜的美。一男一女自房子的右手轉角走進花園。他年約五十，身材稍嫌矮胖。頭發花白，有點過長。眼神狡猾，游移不定，行動遲緩。她年約三十，身材高大笨重。中等長度的頭發，大眼睛，行動有點孩子氣。這對男女沿著房子走著，手拉著手，久久地凝視著房子。
她(快活地)
不久我們就可以住在自己的房子里了
他我們自己的房子
她一所古老美麗的房子
遠離其他的房子
和其他的人
他只有你和我單獨在一起
她不是單獨
是我們兩個人在一起
(她抬起頭看著他的臉。)
我們自己的房子
我們一起待在這房子里
就你和我
單獨在一起
他沒人會來
他們停下來，站在那里看著房子。
她現在我們就站在自己的房子旁邊
他多可愛的房子
她現在我們就站在自己的房子旁邊
我們自己的房子
我們一起待在這兒
就你和我
這所房子
在這里你和我
單獨在一起
遠離其他所有的人
我們在這房子里
單獨
在一起
他我們自己的房子
她屬于我們自己的房子
他屬于我們自己的房子
沒人會來的房子
現在我們就站在自己的房子旁邊
我們在這房子里
單獨在一起
他們繼續沿著房子走著。
她(有點煩惱地)
但這和我想的有點不一樣
我真的
沒想到
會是這樣的
(突然有點害怕)
因為有人將至
這里是如此與世隔絕
一定有人將至
(他繼續看著房子，仿佛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
這條長長的路上
一個人也看不見
我們已經走了這么遠
除了這條路
一個人也沒看見過
現在我們就站在這房子前
(更緊張地)
想想看當天黑的時候
想想看當暴風雨來臨的時候
當風乍起
穿透墻壁
當你聽到大海的咆哮
驚濤拍岸
當海水變色
想想看屋子里該會多么冷
當風乍起穿透墻壁
想想看這里是多么的遠離人世
該會多么黑暗
多么安靜
想想看風乍起
驚濤拍岸
想想看秋天會是怎樣一番景象
在黑暗中
在暴雨和黑暗中
海水變色
只有你和我
在這房子里
如此遠離人世
他是的如此遠離
人世
(停頓)
現在我們終于單獨在一起了
她(有點煩惱地)
但我們并沒能遠離
所有的人
不是所有的
人
只是一部分人而已
不是嗎
他(站在那里看著她)
我們能遠離所有的人
遠離其他所有的人
她(站在那里看著他。懷疑地說)
其他所有的人
我們能遠離其他所有的人嗎
他是的遠離其他所有的人
她但是我們能做到嗎
其他的人會不會
終歸要來呢
我們能遠離其他所有的人嗎
這樣不是很危險嗎
他但是我們想單獨在一起
不正是其他的人
其他所有的人
想把我們分開嗎
其他所有的人
(更強調地)
我們只想
單獨在一起
就我們倆
找個地方
我們只想
找個地方單獨在一起
在這兒我們可以住在一起
在這兒你和我可以
單獨在一起
彼此相守
這就是我們想去的地方
我們只想
單獨在一起
彼此相守
她但是我們能單獨在一起嗎
好像有人來過這里
(絕望地)
有人在這里
有人將至
他(冷靜地)
這里只有我們
(他轉身從她身邊走開，穿過花園，一直走過房子的左手轉角，站在那里俯瞰著大海。)
這里沒有人
那里
(指點著)
是大海
無人將至
(她走過來站在他身邊，也俯瞰著大海。他有點激動地說)
看這大海多么美
房子多么古老
大海多么美
我們單獨在一起
而且無人將至
無人將至
而那里是大海，如此美麗
看那波濤
看那波濤是怎樣
拍打著岸邊的
巖石
一浪接一浪
還有大海
就在那里
放眼望去
只有大海
只有遠方
有一些島嶼
黑色的島嶼映襯著藍色的大海
就在那里
(停頓)
是的
(他看著她。她低著頭，看上去弱小恐懼，有點吃驚。)
是的
(有點煩惱地)
無人將至
她但是我能感覺到
有人將至
他不這里只有我們
我們誰也不認識
只有這房子
和大海
她但是我確定有人
在這里
(更強調地)
是的
有人在這里
有人將至
我知道有人
將至
他不這里只有我們
(停頓)
我們終于能單獨在一起了
現在只有我們
單獨在一起
(堅決地)
我們再也不能待在
原來的地方了
我們必須走
我們想去別的什么地方
最終來到了這兒
這所房子
現在這房子是我們的了
(高興一點了)
現在我們要住在這房子里
(他又轉身看著房子。)
我們決定搬到這里來
(更高興地)
我們決定了
然后就做了
現在我們來到這里
現在是我們要住在這所房子里
我們決定了
要搬到這兒來
我們要住在這所房子里
我們是這么說的
現在我們來了
我們要住在這所房子里
(他又放眼望著大海。)
那里
(指點著)
是大海
廣闊而又美麗
她(放眼望著大海)
但是我沒想到
會是這樣的
來到這里
不是那么
該怎么說呢
(她低下頭。停頓)
大海如此廣闊
我沒想到
會是這樣的
我想我原來想象的完全是另外一番樣子
他但是我們受不了
待在有其他人的地方
我們受不了
待在其他人中間
我們只想在一起
我們想
單獨在一起
我們不想待在有其他人的地方不是嗎
我們得住在沒有任何其他人的地方
只有
我們
我們要住在
只有你和我
(更大聲地)
單獨在一起的地方
走得遠遠的
遠離
其他所有的人
就這樣
遠離
這就是我們真正
想待的地方
她但這里是如此的
與世隔絕
可又讓人覺得
好像有人在這里
但其實
這里沒有人
一時間
既與世隔絕又不與世隔絕
它是
(突然停住不說了)
他老房子就是這樣的
她是的我想是這樣
(他走過去坐在靠著房子墻邊的一張老舊朽壞的長椅上。她注視著他。)
但現在還是白天
想想看當天黑的時候
當秋天
和冬天來臨的時候
當這里變得寒冷而黑暗
不過反正也不是只有我們
因為還是有人在這里
(煩惱地)
有人在這里
我知道有人在這里
有人將至
我知道有人將至
他我們可以在一起了
現在終于可以
只有我們了
只有我們單獨在一起
而不是
呆在有其他人的地方
我們在一起
單獨在一起
現在我們終于能
單獨在一起
彼此相守
單獨
在一起
這里沒有其他人
只有你和我
終于能在這里單獨在一起
(帶點懇求的語氣)
過來坐在我身邊
(懷疑地)
難道你不想坐嗎
她點點頭。
她但還有別人在這里
有人將至
(絕望地)
我們永遠也不能
單獨在一起
我們永遠也不能單獨在一起
他過來
坐在這兒
我們才剛到呢
她走過來坐在他身邊。
她但是有人將至
我知道
我能感覺到
有人將至
有人不想讓我們
單獨在一起
有人將至
他這里沒有人
無人將至
她(大聲地)
我知道有人
將至
他沒有
她他們永遠不會讓我們
單獨在一起
他現在先別想這些了
她但是有人將至
我能感覺得到
(她站起來，站在他面前低頭看著他。絕望地)
有人將至
他但是我們來到這里
為的是我們
能夠單獨
在一起
無人將至
我們已經
(他突然停住不說了，絕望地看著她。停頓。恐懼地。懷疑地)
誰人將至
她我只知道
有人將至
你也希望有人
將至
你寧可和其他人
而不是和我單獨在一起
你寧可我們和其他人在一起
有人將至
如果我們走進房子那就會有人將至
敲門
敲門敲門
有人會來敲門
敲門敲門
一直不停
敲門
只要我們一進房子
就有人將至
他(反駁地)
沒有
(懇求地)
你不能坐下來嗎
就坐在我身邊
(撫慰地)
無人將至
她我知道有人將至
我能感覺得到
這里如此與世隔絕
一定有人將至
有人將至
我知道有人將至
他無人將至
無人將至
她總會有人將至
有人將至
她會來
她會來
來坐下
坐在這里
凝視著你的眼睛
我知道
有人將至
她會來坐在這里
還有她的眼睛
她會來坐在這里
幾乎難以察覺地凝視
你的眼睛
我知道
有人將至
她會來
我受不了
我受不了
有人將至
她會來
他你不能坐下來嗎
坐在我身邊
(她在他身邊坐下來。他摟著她的肩膀。)
無人將至
她不會
別人也不會
現在只有我們
我們在一起
單獨
在一起
彼此相守
(她把頭靠在他肩上。)
現在只有你和我
她你和我
他你和我
她但是我禁不住感覺到
我能感覺到
有人將至
要不就是已經
有人在這里了
(懷疑地)
也許有人在房子里
(焦急地)
就在那兒
你沒聽到嗎
(她看著他，恐懼地，直起身。懷疑地)
那不是腳步聲嗎
(他看著她。傾聽著。)
有動靜
是腳步聲嗎
我聽到了
(他點點頭，懷疑地)
你也聽到了嗎
(他點點頭。)
你也聽到了
他看上去有點恐懼。
他是的
她有人在這里
有人將至
他我想我聽到了腳步聲
她現在還聽得見么
(他搖搖頭。)
但是剛才有聲音
(她看看四周，然后看著他。)
又來了
他站起來，低頭看著她。
他有人將至
他又走到房子的左手轉角，向屋后掃了一眼，轉過身來看著坐在長椅上的她，搖搖頭。
她(懷疑地)
沒有人
他又搖搖頭，再次轉身看看房子的轉角后面，然后看著她。
他我到房子周圍看看
她點點頭。他小心翼翼地走過房子的轉角，消失了。她還是坐在長椅上，看看四周。然后她站起來，走到他消失的那個轉角。她朝房后的他看著。
她(相當大聲地。懷疑地)
什么也沒有
你什么也沒看見
什么也沒有
他(自轉角后)
沒有
她轉身走開，穿過花園。
IV
她拉著他一起走進一間老舊的起居室，墻上的木嵌板已經褪色了。
她現在我們可以轉轉
看看屋子里所有的一切
他(有點沮喪地)
但是他就站在那兒
在門外
站在那兒等著
一會兒他就會再敲門的
她我想他已經走了
他(勇敢地)
不過就讓他站在那兒好了
反正門也鎖上了
她就讓他站在那兒好了
(她環顧著房間。)
這里不錯
這房間不錯
還有墻上掛的這些畫
(他們一起環顧著房間。)
幾乎這里所有的一切
都保持了
多年以來的原樣
(她饒有興味地環顧著，注意力被對面墻上掛的一幅年輕女士的畫像吸引了。)
那幅畫
就在那邊墻上
(指點著)
這一定是那個
在我們之前住在這里的女人的畫像
祖母的畫像
(忽然停住了，看著他，然后很快地說)
那兒，就在那兒
(指點著)
那邊
你可以看到墻上掛著她的畫像
那個年輕女士
那邊那幅畫
一定是她
是祖母
是她年輕的時候
(她松開他的手臂，走到畫像前，站住。他站在那兒沒動。她看著畫像。停頓)
她以前一定很美
他(有點沮喪地)
現在他很可能就站在門外
他會敲門的
(絕望地)
你以前為什么不說
有人將至
她朝他轉過身。
她就讓他站在那兒好了
他低下頭。
他我想你一定覺得
他也很美
我想他長得像他的祖母
她他長得不像
不怎么像
他笑了。她又轉身看著畫像。
他我想你記得很清楚
他長什么樣
(他走到畫像前，看著它。他看著她。嘲諷地說)
我想也許他的確很像
他祖母年輕的時候
(停頓)
而現在他就在花園里走來走去
(她走回屋子中間，他轉身跟著她。)
你覺得呢
他長得像他祖母嗎
她我不知道
他當時你那么仔細地看著他的臉
她假裝沒聽到，繼續環顧著房間。
她那邊
(看著一張掛在左邊墻上的結婚照)
那是結婚照
(指點著)
那兒
那一定是結婚照
(不自覺地說)
她丈夫也很英俊
(她走到結婚照前，湊近了，仔細看著。然后轉身向他，好像要進一步確定一下似的說)
他們兩個都長得很好看
(他點點頭，走過去站在她身邊。)
他們是漂亮的一對
而且結婚的時候還很年輕
他(帶點興趣地)
我想他長得
既像祖父又像祖母
不過在照片里
他們看上去都比較年輕
她是的他們很年輕
(有點猶豫地)
也許還不到二十歲
他可能女的還要更年輕一點
她我們倆
可跟他們不一樣
他你沒那么老
她也沒那么
年輕了
(她擁抱著他，緊緊的依靠著他。停頓。她抬起頭來看著他。)
但是我真高興
我們
能夠相遇
我找了很久才找到
一個
可以相守的人
(停頓)
能夠彼此依靠
單獨在一起
彼此相守
這正是
這正是我們想要的
我們想要彼此
依靠
他而我們也的確能夠
彼此依靠
(她點點頭。他掙脫開來，走到另外一面墻邊。女士畫像的旁邊掛著一幅一個男孩行堅信禮的照片。他在照片前停下來，看著她。嘲諷地說)
這是他的照片
穿著西裝打著領帶
(停頓。他猶豫地說)
真奇怪賣房子之前
他沒把
這些照片摘下來
至少是他自己的照片
她是的很奇怪
(他走過去打開右邊墻上的一扇門，很快地朝里看了一眼。)
他(看著她)
這就是她
(猶豫了一下)
就是
那個老女人睡覺的地方
聞上去有股陳腐的味道
有股尿臊味兒
又悶又臭
油漆都剝落了
床也沒鋪
(他走進房間。她走過去站在男孩的堅信禮照片前。他從屋里喊道)
床底下有個夜壺
還盛著半壺發臭的尿
這可不行
(她繼續看著那幅堅信禮照片。他震驚地說)
要是床底下沒有
盛著半壺發臭的尿的
夜壺
這可不行
她(有點走神地)
一個盛了半壺尿的
夜壺
他(自屋內說)
我們應該把它倒了
她這里
這房子有太多需要整理的了
他(自屋內說)
我們真不該
買這房子
她哦我不知道
(他走回房間，關上身后臥室的門，看著她。她依然站在那里看著那張堅信禮的照片。她把目光從照片上移開，看了看他，又轉回去看著照片。心不在焉地說)
床底下有個盛了半壺尿的夜壺
(他點點頭，走到左手墻邊的一張沙發旁。沙發就在結婚照的下面。他在沙發上平躺下來，直直地盯著前面。她走過去打開臥室的門，走了進去。她自臥室內說)
哦是的
不
這可不行
聞上去真是擱了太久太久了
而且床也沒鋪
看上去床單好像
也沒換過
自從
(猶豫了一下)
她上次睡在那里
他很可能她就是死在
這張床上
就在這堆被褥中間
她走回房間，關上身后臥室的門。
她你這么想嗎
他你早就知道有人
將至
你早就知道
她走到窗前，窗子就在堅信禮照片的右邊。她站在那里望著窗外的大海。
她(好像她已經厭煩了似的)
那邊看得到大海
只有大海
那邊看得到大海只有大海
而且這兒一個人也沒有
能看到的只有大海
別的什么也沒有
他你一個人也沒看見嗎
她只有大海
他是的只有大海
(有點嚴肅地)
這太好了
只要看看大海
就會覺得安全
你和我
還有那邊的大海
的確就應該是這個樣子
你和我還有大海
再沒有其他的人
只有你和我還有大海
沒有其他的人
她但是海這么大
而且一個人也看不見
一幢房子也沒有
只有大海
(他在沙發上轉了個身，背對著她。他躺在那里看著墻。停頓)
別難過
我來安慰你
(她走到沙發旁，在他身后躺下，雙臂抱著他，緊貼著他的背。撫慰地說)
只有你和我
還有大海
你和我還有大海
別難過
我會照顧你的
別害怕
一切都會
好起來的
什么壞事
都不會發生
你和我在一起
我們會一直
在一起
你和我
在一起
當然無人將至
只有你和我
這房子古老
而又美麗
我們已經遠離了其他所有的人
現在我們可以在一起了
我們可以
單獨在一起不是嗎
你和我
單獨在一起
我們可以在彼此的懷抱里休憩
現在我們可以在一起了
只有你和我
你和我
單獨在一起
停頓。他在沙發上轉過身，面對著她，看著她。
他(恐懼地)
你聽見什么了嗎
我聽得到有人在外面
他在外面
在那兒
就在窗戶外面
她(冷靜地)
我什么也沒聽見
我只聽到你心跳的
聲音
我可以聽到你的恐懼
他我聽得到
腳步聲如此清晰
我聽得到有人
在外面
看起來他沒有走
沒有
他就在外面在房子周圍走來走去
他們兩個人都躺在那里傾聽著。
她(多少有點逆來順受地)
好吧外面是有人
他沒有走
現在他正在房子周圍走來走去呢
走來走去走來走去
(停頓)
但這也沒關系
也不是那么
可怕
就算他在外面
就算他在房子周圍走來走去
(倔強地)
這也不是那么可怕
(柔和地)
因為現在你和我
單獨在一起
(絕望地)
我們單獨
在一起
彼此相守
他(恐懼地)
他在房子周圍走來走去走來走去
我能聽到他不停地在走
一會兒他就會在花園里停下來
他不會走的
他還會再來
一次又一次
他還會再來
他直起身來坐在沙發邊上。她也起身坐在他身邊，害怕地看著他。
她(絕望地)
他真的一定會
再來嗎
他一定會再來的
你怎么能說出這么可怕的話
他他說他會走的
可他沒走
還是留在這兒
他一定會再來的
她但這可不行
他說過他會
讓我們先安頓下來的
他會走的
要以后
才會再來
我們可以先安頓下來
他是的可他現在回來了
(故作勇敢地)
不過門是鎖上的
她你確定有人
在那兒
在房子外面嗎
他點點頭。
他(故作勇敢地)
我可以出去看看
(他站起身，走進廚房，又走了回來，沮喪地看著她。)
(靜靜地說)
他就站在花園里
我看見他了
從廚房的窗子里
她他說過他會走的
(她恐懼地看著他。停頓)
你確定
有人在那兒嗎
他點點頭，走到沙發旁，在她身邊坐下來，看著她。
他(指責地)
現在他又來了
我們才剛剛
到這兒
你就給自己找了個朋友
你干得可利索呢
我看見你這么干的不是嗎
(絕望地)
不是嗎我看見你
凝視著他的眼睛
就在你以為
我沒看見你的時候
你凝視著
他的眼睛
而且我也聽到了不是嗎
你問他住的
離這兒遠不遠
我聽到你這么問了
她他在哪兒
他我說過了
他就站在花園里
她(急促地)
就讓他站在那兒好了
他可以就這么
站在那兒不是嗎
他可以就這么站在那兒
他是你讓他再回來
找我們的
她不
是他自己說
他要再來的
我什么也沒說
他自己說他過一會兒
還會
再回來的
他說過的
他現在他已經回來了
(門上響起了敲門聲。他站起來，恐懼地看著她。她也看著他。他蒼白而又絕望地說)
我不想見他
我要走開
(他看著通往臥室的門。)
我要到臥室去
(指著臥室的門)
再看見他我可受不了
(他懇求地看著她。)
如果有人要去開門的話
那也得是你
她(猶豫地)
你肯定
你肯定我們應該開門嗎
而且要我去開
他點點頭。
他我做不到
我做不到跟人見面
我做不到
誰來也不行
(短暫的停頓)
但是我們得開門
你得去開門
她(懷疑地)
我該去開門嗎
門上又響起了敲門聲。
他如果有人要去開門的話
那也得是你
去開門吧
我可受不了去開門
我可受不了再見到他
我早知道有人將至
門上又響起了敲門聲，這次更響了。
她(懷疑地)
我們一定得開門嗎
(他聳聳肩。更響的敲門聲。她看著他。)
你真的覺得
我們得開門嗎
我們一定得開門嗎
門上又響起了敲門聲。
他他敲個不停
所以我們一定得開門
她(懷疑地)
我得去給他開門
門上又響起了敲門聲。她走進廚房，沒有關上身后廚房的門。他走進臥室，關上了身后的門，又打開，走回到房間里。他在沙發上躺下來，臉沖著墻，雙手交握在頸后，雙膝蜷起沖著墻。
(鄒魯路譯)
【賞析】
有“新易卜生”之稱的約恩·福瑟，是繼易卜生之后最成功的挪威當代劇作家，也是當今歐洲被搬演最多的劇作家之一。其影響廣泛的《有人將至》充分體現了個性鮮明的美學與戲劇風格。在這部作品中，我們既可以欣賞其極簡主義的洗練語言，人物對話中強烈的節奏感與音樂感，又可以感知其在意味深長的停頓中所蘊涵的品特式詩意。
本書節選的第一幕與第四幕，在語言、主題及整體風格等方面均體現了上述福瑟戲劇的特點。就人物數量而言，福瑟的劇作可以被稱為“室內劇”，因其劇中人物集中而凝練，通常只有三到六人。《有人將至》采用了最經典的三角關系模式，人物僅有他、她和男人。在第一幕開篇，我們看到一段貝克特式的精準而細膩的舞臺提示，交代了故事發生的地點、環境，寥寥數筆即刻畫出在其后的舞臺行動中貫穿始終的戲劇氛圍。同時也帶出了最主要的劇中人——他與她。
交代人物之外，福瑟在開篇即設置了一個懸念——他與她想“就你和我單獨在一起”。可是，他們為什么想這樣做?他們能嗎?這一開篇懸念的設置令戲劇張力凸顯，故事伊始便緊緊抓住了觀眾。
從臺詞中，我們尋找著蛛絲馬跡： 似乎是以前發生的什么事件令他們痛下決心，遠離塵囂，來到這寂寥凄涼的地方，選擇與世隔絕，獨自生活。這一模糊的前史猶如烏云一般，始終籠罩在他們頭上，壓抑而又揮之不去。盡管具體發生了什么我們不得而知，但有一點是肯定的——曾經發生的事情造成了兩人之間關系的裂痕，滋生了妒忌、懷疑與不信任，但他們依然想要重建這段關系，因此才會買下這棟房子，來到這里試圖重新開始。
然而，在貌似快活的憧憬語氣之下，疑慮的潛流不時涌動。戲劇氛圍自最初表面的歡快和充滿希望而逐步轉變為不安、懷疑直至絕望。與此同時，交流的隔閡始終如影隨形。從作者簡練而又細致的舞臺提示中，我們可以歸納出如下兩條人物情緒變化的線索：
她： (外露的)快活地→有點煩惱地→突然有點害怕→更緊張地→懷疑地→絕望地
他： (相對疏離的)仿佛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冷靜地→有點激動地→堅決地→高興一點了→更高興地→懷疑地→絕望地看著她。停頓。恐懼地。懷疑地
這條情緒鏈出現的原因是一個始終盤旋在人們心中、揮之不去的疑問與懸念——是否有人將至。而這一恐懼和疑慮，隨著戲劇行動的一步步推進，終將成為現實。
從第一幕節選片段不難見出作者一以貫之的極簡主義語言風格，而當它與重復這一富于表現力的技巧相結合時，便創造出了一種獨特的、極富樂感的臺詞節奏與彌漫的緊張感。“少即是多”，簡單的語句往往比長篇大論的瑣碎對話更有張力。極簡意味著大量的留白，留白即是賦予了觀眾想象的空間。在想象中，觀眾參與了戲劇氛圍的營造。他與她之間相互猜忌與對峙的緊張感，迫切渴望交流而又每每徒勞的壓抑感，都變得更為鮮活起來。臺詞中乍看相同的語句的重復，間或也隱藏著微妙的斷行和句式差異。這些精微的、難以察覺的變化帶出了人物瞬息即變的心境、欲蓋彌彰的潛臺詞以及鮮明的語言節奏。
意味深長的停頓，是福瑟戲劇語言的另一重要特征，在劇中無處不在。如果說福瑟的劇作中有品特的影子，那就是對這種停頓與重復手法的繼承。因此，人們常常可以從中體會到品特式的詩意。自福瑟筆下逶迤而出的戲劇語言，夾雜著令人回味無窮的停頓。這種停頓本身似乎是比直白的言語更為有力的傾訴。言外之意，遠遠超越了字面涵義，使得觀眾仿佛透過一塊半透明的玻璃凝視著人物的一舉一動。透過這塊玻璃，人們仿佛既能感受到他們(劇中人)宣泄出的情感，又能感受到他們隱藏在內心深處的秘密。也正是這樣一種介于自然主義與荒誕派之間的風格，使福瑟筆下深陷理解與交流的無法達成這一人類生存基本困境的戲劇人物們躍然紙上，令觀眾產生強烈的介入與共鳴感，獲得了獨特的戲劇體驗。而由極簡、重復與停頓共同帶來的語言上的節奏與韻律感，則成為福瑟在戲劇作品中最鮮明的個人烙印。
第一幕之后，有人將至的疑慮變成了現實。男人在第二幕中來而復去。此人就是把房子賣給他們的那個人。他的到來，打破了兩人試圖重建的親密關系，也打破了他們就你和我單獨在一起的希望。第二幕末尾，男人離去后，他和她進入了房子。第三幕的對話發生在廚房中。他們打量著室內的擺設，交談著。突然，第一幕中曾令他們恐懼的敲門聲真的響了起來。經過一番心理掙扎，他們決定不開門。這一決定給他們帶來了短暫的信心和安全感。第三幕末尾，他們進入了起居室。
在第四幕，他和她的對話繼續著。他們談論著起居室里的家具、擺設和裝飾品——瓷器、照片、尿壺……一切都是房子的原主人(男人的祖母)留下的。一切跡象都表明： 早在他們到來之前，這個所謂遠離塵囂的世界已經被他人入侵過。遠在他們到來之前，有人已至。他們從來也沒有，或許永遠都不可能兩個人單獨在一起。
依然緊湊的對話彰顯著兩人之間不斷升級的懷疑和相互指責，音樂般的節奏延續著。他們都話里有話，停頓也越發意味深長。與第一幕相比，第四幕中兩人的情緒基調似乎顛倒了過來。她先是否認自己對這個入侵男人的興趣，繼而試圖撫慰他的情緒。而他呢，則成了需要被安慰的人，由懷疑恐懼而轉變為幾乎全盤推翻兩人的初衷。他推卸著，繼而放棄了堅守兩人世界的堡壘的責任。
在這一幕的最后，她說道：“我得去給他開門。”這一次，他們一起放棄了堅守，主動打開了門，這絕不等同于以前被動的入侵。至此，兩人試圖溝通、建立和諧關系的努力都失敗了，他們曾打算重建的世界崩塌了。在不斷侵蝕著他們的有人將至的恐懼之下，他們終于開了門……
福瑟作品中所關注的主題，是古往今來的戲劇舞臺上的永恒命題： 人類生存的困境——交流的隔閡;人與人之間、人與外部環境之間的對抗……他筆下的人物，就是我們日常生活中天天所見的普通人，甚至可能就是我們自己。但他呈現主題和人物的方式與戲劇手段，又使其劇作迥然不同于平凡的生活。福瑟的舞臺通常是質樸的，沒有填充視覺的復雜布景和裝置，因為他的眼光始終投向了戲劇所要呈現和刻畫的終極目標——人。
(鄒魯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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