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一向受人尊敬的醫(yī)生杰基爾為了探索人內(nèi)心善與惡兩種不同的傾向,服下他發(fā)明的一種藥物。這樣,他便創(chuàng)造了一個名為海德的化身,并將自己內(nèi)心的全部惡念都“分”給了海德。不料,這化身竟干出了駭人聽聞的殺人勾當(dāng);而后來因為藥物失控,海德更是恣意妄為、難以左右。杰基爾心力交瘁,失去了心靈的平衡,最后只得以自殺了結(jié)。
【作品選錄】
最后一夜
一天晚飯后,厄塔森正坐在爐火邊,很驚奇地看到浦爾來訪。
“老天爺,浦爾,什么事把你使來了?”他嚷嚷起來,仔細(xì)看了看浦爾,“你生病了嗎?還是博士生病了?”
“厄塔森先生,出事了。”來人說。
“坐下來,喝了這杯酒。”律師說,“來來,別慌,一五一十地跟我說。”
“您知道博士的生活習(xí)慣,先生,”浦爾回答說,“您也知道他是怎樣把自己關(guān)起來的。嗯,他最近又把自己關(guān)在工作室里,我可不喜歡,厄塔森先生,我害怕。”
“來來,我的好伙計,”律師說,“說清楚點,你怕什么?”
“有一個星期了,我一直心里害怕,”浦爾說,避口不答律師的問題,“我再也受不了啦。”
這個人的表情給他的話作了充分的證明,他的動作變得很笨拙。除了第一次說他害怕,他一直沒再朝律師看一眼。甚至現(xiàn)在他坐在那兒,酒杯捧在膝上,滴酒未嘗,眼睛只盯住墻角。“我再也受不了啦!”他說。
“來吧,”律師說,“我看你是有話要說,浦爾,我看是出了什么嚴(yán)重的事,告訴我,是怎么一回事?”
“我想這里面有謀殺……”浦爾嗓子沙啞地說。
“謀殺!”律師大吃一驚,叫了起來,接著又有點惱怒,“什么謀殺!你這是在說什么呀?”
“我不敢說,先生,”管家回答,“您能跟我一起去親眼瞧瞧嗎?”
厄塔森的回答是立即站起來,戴上帽子,穿上大衣。他驚奇地發(fā)現(xiàn)當(dāng)他做這些事的時候,管家臉上顯得寬心多了。他也驚奇地發(fā)現(xiàn)管家一口未沾就把酒杯放下跟著他走了。
這是一個狂風(fēng)呼嘯、寒氣襲人的典型的三月之夜。一鉤慘淡的彎月朝后躺著,好像被風(fēng)吹倒了,又酷似一條輕紗或細(xì)麻布的碎片在空中飄蕩。風(fēng)很緊,談話很困難,而且使血液一陣陣涌到臉上。風(fēng)好像已把街上行人一掃而空,厄塔森從沒見過倫敦這個地區(qū)如此荒涼。他但愿行人多幾個,他一生從來沒像現(xiàn)在這樣盼望能多看到幾個人、多接觸幾個人。他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緒,可是心中卻涌起一種大難臨頭的沉重預(yù)感。他們走到廣場,那里風(fēng)沙滿天,花園里黃葉稀疏的樹枝在抽打著籬笆。浦爾一路上總是走前一步,這時卻停在人行道中間,盡管寒氣砭人肌骨,他還是脫下帽子,用一塊紅手帕擦腦門子。他一路走得很急,但他擦的卻不是趕路出的汗,而是一種使人窒息的痛苦引出的汗。他臉色蒼白,說話時嗓音沙啞,而且語不成句。
“先生,”他說,“我們到了,上帝保佑別出什么事。”
“但愿如此,浦爾。”律師回答。
仆人小心翼翼地敲門,有人從里面解開鏈子,一個聲音問道:“是浦爾嗎?”
“不錯,是我,”浦爾說,“開門吧。”
他們走進(jìn)大廳,大廳中間生著旺火,整個廳堂照得通明。所有的仆人,男的、女的,全都圍在火爐邊上,好像一群羊似地擠在一起。看到厄塔森,那女仆歇斯底里地抽泣起來,而廚子則大聲喊:“上帝保佑,厄塔森先生來了!”他奔上來,好像要抓住厄塔森的手臂。
“怎么?怎么?你們都待在這兒?”律師不高興地說,“不正常啊,不太好吧,你們的主人會不高興的吧。”
“他們都害怕。”浦爾說。
一陣靜默,沒人聲辯,只有那個女仆的哭聲越來越響。
“別嚎了!”浦爾朝她嚷嚷,語氣如此兇狠,說明他自己的神經(jīng)緊張之極。實際上當(dāng)那姑娘突然放開嗓門大哭起來時,大家都驚跳起來,朝里面門看,好像擔(dān)心什么可怕的事會發(fā)生。“喂,”管家對那小廚工說,“給我拿一支蠟燭來,我們馬上來把這樁事弄個清楚。”然后,他請求厄塔森先生跟著他走進(jìn)后花園。
“先生,來,”他說,“請您盡可能步子放輕些。我讓您聽聽,但您自己別被他聽見。我先說清楚,先生,如果他真叫你進(jìn)去,你可千萬別進(jìn)去!”
這個安排方式使厄塔森神經(jīng)突然一緊,差點使他慌了神。但他馬上鼓起勇氣,跟著管家走進(jìn)實驗室,穿過那個堆滿簍子瓶子的階梯教室,走到樓梯跟前,浦爾就在這兒打手勢叫他站在門邊仔細(xì)聽,而浦爾自己則把蠟燭放下,壯起膽喊了一聲,走上臺階,有點猶豫地敲敲鑲鋪著厚呢的房間門。
“先生,厄塔森先生想見您。”他叫道。他一邊叫,一邊做劇烈的手勢,叫厄塔森注意傾聽。
里面有個聲音回答:“告訴他,我不能見任何人,”那聲音充滿怒氣。
“謝謝您,先生。”浦爾說,話音里頗有點得意洋洋的味道。他拿起蠟燭,領(lǐng)著厄塔森穿過院子走回大廚房。那里爐火早熄了,蟲子在地板上亂跳。
“先生,”他說,看著厄塔森的眼睛,“這是我主人的聲音嗎?”
“好像有點變了……”律師說,臉色蒼白,也瞪眼瞧著對方。
“變了?不錯,我想是這么回事。”管家說,“我在這個人家里干了二十年,會辨不出這個聲音?不,主人已經(jīng)被謀害了,八天前就被人干掉了。那天我們聽見他呼天搶地地哭。可是里面要不是主人又是誰呢?為什么要待在里面老是喊上天救助呢,厄塔森先生?”
“這可真是件怪事,浦爾,不如說這是個瘋狂的故事,我的伙計!”厄塔森先生咬著自己的手指說,“但是,假如情形正如你設(shè)想的,假定杰基爾博士已經(jīng)被——嗯——被殺害了,又是什么原因使兇手留在那里呢?這推論不能成立,無法自圓其說。”
“好吧,厄塔森先生,您是個不輕易相信別人話的人。我再告訴您一點情況: 最近一星期來——您應(yīng)當(dāng)知道——這個人,或者這個家伙,或者隨便您怎么稱呼房間里住著的這個東西,白天黑夜都在哭,要一種什么藥品,但老是想不起來。他把他的命令寫在一張紙上扔在樓梯上——這倒是我主人原先的作風(fēng),是他的做法。最近一個星期我們得到的沒別的東西,只有命令,和關(guān)緊的門。飯留在樓梯口,等沒人的時候被偷偷拿進(jìn)去。先生,每天——哎,有時一天兩次,三次——扔出命令,有時扔出的是怒氣沖沖的話。我被使得滿城飛,去找每一家化學(xué)藥品批發(fā)店,每次我拿回那些玩意兒,總會再接到命令,要我退回那家店去,說那東西不純,要我上別的店。這種藥他要得那么緊,先生,是為了什么呢?”
“你有他寫的這種紙條嗎?”厄塔森問。
浦爾在口袋里掏摸,拿出一張皺巴巴的紙,律師靠著燭光仔細(xì)看,上面的文字是這樣的:
“杰基爾博士向毛烏店號老板致意。他肯定剛購的那批貨質(zhì)地不純,不合他目前的用途。在一八××那一年,杰基爾博士曾向貴號購得數(shù)量相當(dāng)大的一批貨,他現(xiàn)在恭請貴號竭盡全力仔細(xì)搜尋,若有任何數(shù)量存留,請立即給他送來,價格不予考慮,因此物對杰基爾博士來說,其重要性無法估量。”至此為止,這封信還是寫得夠平靜的,但在這兒,墨水一濺,寫信的人情緒控制不住了,“看在上帝面上,”他又寫了一句,“給我找點那批老貨色來吧!”
“真是個奇怪的條子!”厄塔森說著,轉(zhuǎn)向浦爾責(zé)問道,“你怎么打開信的?”
“毛烏店號的人發(fā)了火,先生,把這信像廢紙一樣扔還給我。”浦爾慌忙解釋。
“你難道看不出這毫無疑問是博士的筆跡嗎?”律師又問。
“我看像。”仆人愁眉苦臉地說,但他立即又換了一種口氣,“筆跡算得了什么!我見到過這個人!”
“見到過這個人?”厄塔森心不由己地重復(fù)他的話,“怎么回事?”
“就是見到過嘛!”浦爾說,“是這么回事: 我從花園里突然走進(jìn)階梯教室,他看來是從工作室里出來找藥品,或是找其他東西的,因為房門開著。他在教室那一頭的簍子里翻尋,我走進(jìn)去時他抬頭朝我看了一眼,大叫一聲,轉(zhuǎn)眼就奔進(jìn)工作室里去了。我只看到他一眼,但當(dāng)即頭發(fā)在我頭上一根根豎起來,就像豬鬃一樣!先生,如果這是我的主人,為什么他臉上有個假面?如果這是我的主人,他為什么要像老鼠一樣叫起來,從我跟前逃走?我給他干事的時間夠長的,因此——”他停住沒說下去,用手抹了一下臉。
“這可真是樁怪事。”厄塔森先生說,“經(jīng)你這么一說,我想我有點明白個中底細(xì)了。浦爾,你的主人看來是得了一種使人很痛苦、甚至能變形的怪病,很有可能這就造成了他的嗓音改變,造成了所謂假面具,使得他不愿見朋友,使得他拼命想找到那種藥。這個可憐的人還保留一線希望,靠這種藥可以復(fù)原——上帝保佑他不至失望。這就是我的解釋。浦爾,哎,想起來怪怕人的,但事情很清楚,很自然,互相符合,互相印證,可以讓我們擺脫不必要的驚慌。”
“先生,”管家說,臉上紅一塊,白一塊,“但這個人不是我的主人,我說的是真話。我的主人——”說到這兒他朝四周看了看,開始耳語,“是個大高個兒,而這人是矮個子。”厄塔森想反駁,但浦爾嚷了起來:“哦,先生,您以為我干了二十年還不認(rèn)識自己的主人?你以為我不知道在他房門口時他頭要朝哪邊轉(zhuǎn)?我會不知道我這一生每天早晨能在哪兒看到他嗎?不,先生,那個戴假面的人絕對不可能是杰基爾博士——上帝才知道那是個什么東西。但反正不是杰基爾博士,我從心底里相信發(fā)生了謀殺案。”
“浦爾,”律師回答說,“如果這么說,我就有責(zé)任把事情搞個水落石出。我非常愿意體諒你主人的感情,可是這張條子讓我糊涂了,根據(jù)這條子判斷,你主人還活著。但我還是認(rèn)為我有責(zé)任把門撞開。”
“啊,厄塔森先生,這才是您說的話!”管家大聲說道。
“現(xiàn)在還有第二個問題,”厄塔森繼續(xù)說,“誰來干這事?”
“怎么?我和你!”浦爾毫無懼色地回答。
“說得好!”律師回答,“無論出現(xiàn)什么情況,我會承擔(dān)責(zé)任,不會讓你吃苦。”
“階梯教室里有一把斧子,”浦爾說,“你可以拿那根撥火棍武裝自己。”
律師把那根粗重的工具提在手中,掂量了一下:“你知道,浦爾,你我正面臨把自己置身于一個有點危險的局面。”
“是這么回事,先生,不錯。”
“好吧,那么我們應(yīng)當(dāng)有話直說。”律師說,“我們倆心里的話其實都沒有全部說出來,讓我們說清楚,你見到的這個戴假面的家伙,你能認(rèn)出他是什么人嗎?”
“嗯,先生,他跑得那么快,弓著身子,我很難說我是不是看清楚了。”管家回答說,“但是,如果您的意思是說這個人是不是海德先生——,是啊,我想他就是!您看,身材很像,動作同樣輕巧!除他外還有誰能從實驗室那里進(jìn)來呢?大概您沒忘記吧,先生?那樁謀殺案發(fā)生時鑰匙還在他手里呢!還有,我不知道您是否見過這個海德先生?”
“見過,”律師說,“我跟他說過一次話。”
“那么您一定和我們一樣知道這位紳士身上有點奇怪的東西——一種叫人毛骨悚然的東西——我不知道該怎么說才好,先生,比這還嚴(yán)重,你簡直會覺得你的骨髓都在發(fā)涼,發(fā)毛。”
“我承認(rèn)我也感到有點你描寫的那種感覺。”厄塔森先生說。
“就是這么回事!”浦爾回答,“瞧,我看到那個戴假面的家伙,像猴子一樣從藥品堆里跳出來,逃進(jìn)房間里,我就感到像冰水從我背上一直澆下去似的。哦,我知道這不能算證據(jù),厄塔森先生,這點書本上的知識我還是有的,但一個人總有他的知覺,我敢對著我的圣經(jīng)起誓,這個人就是海德先生。”
“哎,哎,”律師說,“我怕的也正是這個。罪孽一旦鑄成,我怕總會有惡報。哎,真的,我相信你,我相信可憐的哈里已經(jīng)被殺害了,我也相信這兇手(只有上帝才知道是什么原因)還在他的被害者的房間里摸來摸去,讓我們復(fù)仇吧。把布拉德肖叫來。”
那個男仆被喚來了,他臉色蒼白,神情緊張。
“打起精神,布拉德肖!”律師說,“這樁情況不明白的事我知道,你們大家都挺不好受,但我們現(xiàn)在決心把它弄個水落石出。浦爾在這里,還有我,我們倆闖進(jìn)門里去。要是一切順利,我的肩膀夠?qū)挼模梢猿袚?dān)一切責(zé)任。可是,為了防止出什么岔子,或者有什么壞蛋想從后門逃走,你和那小伙子帶兩根大棍子繞到后面角落去,站到實驗室后門口。現(xiàn)在給你們十分鐘時間,趕快到那里去守住。”
布拉德肖走后,律師看了看他的表。“現(xiàn)在,浦爾,讓咱們動手干吧!”他說著,把撥火棍夾在脅下,走在前面跨進(jìn)院子。此時,飄飛的霧蒙住月亮,夜色幽暗。風(fēng)吹到這井筒似的建筑群中間,斷斷續(xù)續(xù),一陣松一陣緊。他們走上臺階時,蠟燭火焰被風(fēng)吹得直搖晃,直到他們走進(jìn)階梯教室才避開了風(fēng)。他們在那里坐下來,安靜地等待著。在他們四周,倫敦城莊嚴(yán)地嗡嗡作響。但在他們近旁卻只有那工作室里徘徊的腳步聲打破寂靜。
“他就這么整日地走,先生,”浦爾低聲說,“哎,大半夜也都這么走來走去,只有當(dāng)藥劑店送來一個新樣時,才停一會兒。哎,他心里有鬼,所以沒法休息。哎,先生,這每一步都有血在滴啊!您再聽,靠近些——盡量仔細(xì)地聽,厄塔森先生,您說,這是博士的腳步聲嗎?”
這腳步聲很輕,很古怪,好像有點搖擺,雖然步子走得很慢。這的確與博士沉重的、把地板都踩得吱吱嘎嘎響的腳步聲不同。厄塔森嘆了口氣:“其他還有什么情況嗎?”
浦爾點點頭。“有一次,”他說,“有一次我聽見他在哭。”
“哭?怎么哭?”律師說,他突然感到一陣恐怖的戰(zhàn)栗。
“哭得像個女人,或者像個無家可歸的鬼魂。”管家說道,“我走開了,心里難受極了,好像自己也要哭了。”
這時十分鐘時間到了。浦爾從那一堆包瓶子的麥秸堆中拿出斧子,把蠟燭放在最近的一張桌子上,給他們照亮以便采取行動,他們屏息靜氣,走近這寧靜的夜里徘徊的腳步聲無休無止的房間。
“杰基爾,”厄塔森大聲喊起來,“我要求見你!”他停了一會兒,沒聽到回答。“這是為了你好!現(xiàn)在我給你一個警告,我們有大團的疑問,我必須見你的,非見不可!”他又說:“不能好見,就歹見——你不答應(yīng),我們就來硬的!”
“厄塔森,”里面的聲音說道,“看在上帝面上,可憐可憐我吧!”
“啊——這不是杰基爾的聲音——這是海德!”厄塔森叫起來,“浦爾,砸門!”
浦爾把斧子揮過肩膀,那一聲猛擊震動了整幢房子,蒙著紅呢的門在門鎖和鉸鏈之間跳起來。一聲凄厲的慘叫,好像一頭恐怖萬分的動物發(fā)出的聲音,從房間里傳出來。斧子又舉起來,門板裂開了,門框彈跳著。斧子砍了四次,但這木材是如此堅硬,而且裝配得那么考究,直到第五次鎖才被打成碎片,破門板朝里翻倒在地毯上。
這兩個進(jìn)攻者被自己的粗暴舉動和接著而來的寂靜嚇得呆住了。他們往后退了一步,朝里窺看。房間就在他們眼前,在寧靜的燈光中,生著一爐火,爐火里木柴噼噼卟卟地爆裂著,水壺正吟唱著輕盈的旋律。一兩個空抽屜,辦公桌上整齊地放著紙張。離火爐近一點的地方,放著茶具……你會說,這是一個最安靜不過的房間,除了那些裝滿了化學(xué)藥品的玻璃柜子外,這是夜倫敦處處可見的一個普通房間。
在房間正中躺著一個人,身子痛苦地蜷曲著,仍在抽搐。他們踮著腳走近他,把他身體翻過來,看到了愛德華·海德的面孔!海德穿著比他個兒大得多的衣服,博士那么大身材的衣服。他臉上緊張的肌肉還像活人一樣在抽動,但生命是早已離去了。在他手中,捏著一個小瓶,空中有一股強烈的苦杏仁味。厄塔森明白他們看到的是一個自我毀滅者的遺體。
“我們來得太晚了,”厄塔森板著面孔說,“無論是來救援,還是來懲罰都太晚了。……海德得到了應(yīng)得的報應(yīng)。現(xiàn)在我們的任務(wù)就是找到你主人的尸體。”
這樓房的最主要部分就是那個階梯教室,占了幾乎整個底層,光線從上面照過來,也從工作室照出來。工作室在二樓的一頭,俯臨著房外空地。有一條走廊把階梯教室和小街連起來,而房間也有一條出門的樓梯通到街上。此外,還有幾間漆黑的小房間;一個寬敞的地窖。所有這些地方他們都搜尋了。每個房間其實只要看一眼也就夠了,因為全是空的,而且所有房間的門都開著。只有地窖里堆滿了古怪的雜物,那都是博士這幢房子的前主人——那個外科醫(yī)生留下的。他們一打開地窖門,就看出在這里搜尋毫無意義,因為門口多年來形成的厚厚的蜘蛛網(wǎng)簡直像織了一張席子,把進(jìn)口都封住了。而亨利·杰基爾,無論是死是活,都無處可尋。
浦爾在走廊的石板地上跺腳,傾聽那聲音。“他肯定被埋在這下面。”他說。
“或者他早逃走了!”厄塔森說,轉(zhuǎn)過身去檢查通小街的門。在門口附近的石板上,他們找到了那把鑰匙,已經(jīng)長滿了鐵銹。
律師檢查了一番說:“好像一直沒用過。”
“沒用過,”浦爾說,“先生,您沒看到嗎: 鑰匙已經(jīng)裂開了,好像有人用腳狠狠踩過。”
“是的,”厄塔森繼續(xù)說,“而且裂口處也同樣生銹了!”這兩個人詫異地相對而視。“浦爾,這真叫我摸不著頭腦了!”律師說,“讓我們回到房間里看看。”
他們沉默地上了樓梯,身不由己地隔一會兒就恐懼地朝那尸體看上一眼。他們開始對整個房間作更徹底的搜查。在一張桌子上有做過化學(xué)實驗的痕跡,各種數(shù)量的白色鹽類放在玻璃碟子中,好像正準(zhǔn)備進(jìn)行一次實驗,而這可憐的人沒能進(jìn)行下去。……
“這就是我給他買的藥劑。”浦爾說。就在他說話的當(dāng)兒,水壺呼啦一聲噴溢出來,把他們嚇了一跳。
這聲音把他們引到火爐邊。一張安樂椅很舒適地靠在邊上,旁邊擱著茶具,側(cè)放在坐著的人手邊,糖已經(jīng)放在杯子里。一個架子上放著幾本書,其中一本打開著放在茶具旁邊。厄塔森驚奇地發(fā)現(xiàn)那是一本杰基爾幾次極其尊崇地贊譽過的神學(xué)著作,而現(xiàn)在其書頁上卻涂滿了出自他手跡的邊批,都是些不堪入目的褻瀆神明的詞句。
接著,他們一邊搜尋房間一邊走近了那面落地大鏡子。他們心懷疑懼地朝里看,但鏡子里什么也沒有,只有天花板上那紅玫瑰色的火光,爐火閃閃掩掩地在柜子玻璃門上反射出各種映像。還看到他們自己膽戰(zhàn)心驚的臉俯身看著自己。
“這面鏡子肯定看到過許多奇事,先生。”浦爾低聲說。
“不會比它本身更奇吧!”律師也同樣輕聲地說。“為什么杰基爾”——說到這個名字,他自己也嚇了一跳,但馬上就克服了自己的軟弱——“杰基爾要這東西有什么用?”
“倒也是的!”浦爾說。
接著他們轉(zhuǎn)向辦公桌,紙張整齊地堆放在桌上。最上面有一個信封,上面有博士的筆跡,寫著厄塔森先生的名字。律師拆開信封,里面有好幾件密封件落到地板上。第一份是遺囑,寫著六個月前他交還給博士的那份相同的離奇條款: 如果失蹤,則作為饋贈文書。但是原來寫著愛德華·海德名字的地方,律師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那里寫著加百里爾·約翰·厄塔森的名字!他看著浦爾,又重新看看文件,最后望望躺在地毯上的兇手。
“我頭發(fā)暈了……”他說,“他一直在這兒,看到這份東西,他沒有任何理由喜歡我,他看到自己的名字被人代替肯定要大怒,但他卻沒有毀了這份文件!”
厄塔森拿起第二份文件,還是博士手寫的一個短柬,上面有日期。“哦,浦爾,”律師說,“今天他還活著,他還在這里,這么短的時間內(nèi)他不可能被干掉,他肯定還活著,他肯定逃跑了!可是,為什么要逃跑呢?又怎么個逃法呢?在這種情況下,我們怎能隨隨便便地說這是自殺?哦,我們必須謹(jǐn)慎,我預(yù)感到我們可能把你的主人拖進(jìn)什么慘禍里去了!”
“你為什么不念下去,先生?”浦爾問。
“我害怕,”律師肅然說道,“但愿我不是造成這局面的罪人。”他這么想著,拿起信來看,文字是這樣寫的:
我親愛的厄塔森: 當(dāng)這張紙落到你手中時,我肯定已經(jīng)失蹤了,究竟具體情況如何,我現(xiàn)在無法預(yù)見,但我本能的感覺,以及我目前無法描述的境遇,都告訴我結(jié)局是無可避免而且指日可待了。請你先去讀拉尼翁曾經(jīng)警告過我他將委托給你的那份材料。然后,如果你愿意多了解一些情況,請你再讀我的自白書吧。
你的不幸的不配做你的朋友的
亨利·杰基爾
“還有第三封?”厄塔森問。
“在這兒,先生,”浦爾遞給他一包蓋了幾處封印的沉甸甸的大紙包。
律師把它放在口袋里:“我現(xiàn)在不讀這份東西,如果你的主人逃跑了,或者死了,我們至少還能夠挽救他的名譽。現(xiàn)在是十點鐘,我得回去安靜地讀這些文件,半夜之前我一定趕回,那時我們再去報警。”
他們走出去,關(guān)上階梯教室的門。厄塔森離開圍在爐火邊的仆人們,再次頂著狂風(fēng),艱難地走回他的事務(wù)所,去讀那兩份理應(yīng)使這秘密真相大白的文件。
(趙毅衡、馬海良譯)
注釋:
苦杏仁味: 某些有機劇毒品有苦杏仁味。
【賞析】
我們現(xiàn)在隨手翻開一本中型以上的英文詞典,一般都能找到“Jekyll and Hyde”這個詞條,該詞的釋義是“有兩種不同面目(善惡雙重人格)的人”。
如果我們知道該詞的含義,就能理解美國前總統(tǒng)尼克松在回憶1972年美蘇首腦會晤時寫下的一段話:“勃列日涅夫剛才還開玩笑地拍了一下我的后背,這時卻開始憤怒地譴責(zé)我為結(jié)束越南戰(zhàn)爭而作的努力,并指責(zé)我通過我們與中國的新關(guān)系向他施加壓力,我即刻想起了杰基爾博士和海德先生……”(見尼克松著《領(lǐng)導(dǎo)人》一書)
杰基爾博士和海德先生是英國作家羅伯特·路易斯·斯蒂文森創(chuàng)作的著名小說《化身博士》中的主人公,實際上系同一人。《化身博士》自1886年發(fā)表后即被大量翻譯、出版,并多次改編成電影、戲劇,在世界上頗有影響。也正是這部小說的廣為流傳,杰基爾博士和海德先生及其寓意在西方家喻戶曉。
《化身博士》的主角是德高望重、聲名顯赫的醫(yī)學(xué)家杰基爾博士,他由于內(nèi)心長期的壓抑及郁悶而發(fā)明了一種神奇的可以“化身”的化學(xué)藥劑。他把自己當(dāng)作這種藥物的實驗對象,服藥之后就變成了邪惡卑鄙的海德先生。“化身”這種行為,其實在中國神話小說《西游記》中的孫悟空身上是家常便飯。 “變”的方法呢,也非常簡單,就是原地?fù)u身一變,輕巧又快樂。而英國的醫(yī)學(xué)科學(xué)家杰基爾博士的“變”卻不那么輕松,很是痛苦和恐怖。下面就是書中描寫的“化身”時刻的情景——“化身”的過程雖是虛構(gòu)的,卻又如此的逼真:
“倒出少量藥水,再加進(jìn)一種藥粉。這混合物開始呈現(xiàn)一種微紅的顏色,然后,隨著晶體漸漸溶解,顏色變得越來越淡,聽得見沸騰的聲音,并且冒出一小股煙氣,忽然,在同一瞬間,氣泡的翻騰停止了,溶液突然變成一種深紫色,然后又漸漸變淡,慢慢化成一種水綠色。他把杯子擱到嘴上,一口飲完,接著大喊一聲,身子打了一個旋轉(zhuǎn),踉蹌了幾步,他抓住桌子邊不讓自己倒下,他的眼睛突出,張開大口喘氣……”
“我終于把各種成分配合起來,看著它們在杯中沸騰、冒煙。當(dāng)沸騰停止,我壯起膽把藥劑一口喝了下去。緊接著產(chǎn)生的是一種撕裂五臟六腑的痛楚: 骨頭里似乎有東西在磨,惡心得要命;還加上一種精神上的恐怖,有如誕生或死亡時的痛苦。不久,這些痛苦都過去了。我清醒過來,好像大病初愈。”
“化身”后的海德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呢?書中有多處描寫,我們把他們集中一處,可以看出這個惡魔的形象來:
“海德臉色蒼白,身材矮小,他給人一種畸形的印象,但又叫人說不出畸在何處。他的笑容叫人不快,他給律師一種膽怯和魯莽混合的可怕印象。他講話時喉嚨沙啞,低聲輕語,似乎嗓子壞了。……上帝保佑,這個人實在不像有人性,好像有種人猿似的東西在里面。還是僅僅是一個丑惡靈魂的光從里面透出來,使包裹靈魂的肉體發(fā)生了變化?如果真是如此,哦,可憐的亨利·杰基爾,如果我曾在一張臉上看到魔王的簽名,那就是在你這位新朋友的臉上。”
這是一個科學(xué)制造出來的丑陋無比的怪人,是個純粹由“惡”組成的惡魔海德,他除了生活放縱、尋歡作樂外,還有許多惡行。有一次他竟然殘忍地從被他撞倒的小女孩身上踩過去,聽任女孩躺在地上尖叫;更有甚者,他親手用手杖狂暴地把一個滿頭白發(fā)的老人活活打死,制造了一場駭人聽聞的血案。或許就是這個惡的化身加上恐怖的情節(jié),以至于有人把《化身博士》列為世界十大恐怖小說之一!
《化身博士》的成功之處在于: 第一次深刻地刻畫了“雙重人格”,使得杰基爾和海德成為一種典型形象。但如果小說僅有奇特的人物、離奇的故事情節(jié),是不能對后世產(chǎn)生如此大的藝術(shù)影響力的,該小說的成功還有其深層次的原因。
我們可以思考一下,為什么平日里出沒于上流沙龍、高檔住宅區(qū),彬彬有禮、典型的正人君子,卻愿意變成一個混跡在倫敦最混亂、最丑陋地區(qū)的惡棍?還是讓我們看看杰基爾博士的自白吧。
“我唯一最壞的缺點就是一種急不可耐的尋歡作樂的性格,這種性格使很多人得到幸福,卻使我很難與自己趾高氣揚的傲慢狷介相調(diào)和。因此,我在人們面前擺出一副與眾不同的莊重神氣。我變成這樣一個人,時刻隱藏著追求快樂的欲望。——在每個人身上,善與惡互相分離,又同時合成一個人的雙重特征。但這兩者在我身上有一條比大多數(shù)人都更深的鴻溝。……雖然我是一個不可救藥的兩面派,但無論怎樣說我都不是一個偽善的人。我的兩個方面都是極端真誠的。當(dāng)我把自我控制丟在一邊時,我是我自己,一頭扎進(jìn)可恥的尋歡作樂中;但當(dāng)我在白天辛勤勞作,促進(jìn)科學(xué)知識發(fā)展,或致力于減輕人們的悲慘痛苦時,我就變得更是我自己。恰好我的科學(xué)研究方向全部集中于神秘的超越問題,這正反映并清晰地說明了我自己心靈組成部分之間長年不斷的搏斗。隨著每日的鉆研,我的悟性的兩個方面,即道德方面和智力方面,都漸漸接近了那個真理。但由于我對這真理只認(rèn)識了一部分,我注定要遭到如此悲慘的結(jié)局。這真理就是: 人事實上并非是單一的,而是雙重的。”
在小說中,斯蒂文森借杰基爾博士之口探討了善和惡在人的內(nèi)心中共存并互相搏斗的哲理性命題。有人可能會問: 從表面上看,善良的醫(yī)生是在服藥之后才變成邪惡的海德的,真實的他是善良的;可是真如此的話,善的他為什么會為了品味惡的快樂,而一次次服藥化身為海德去作惡?是否惡才是他的本性,只是一直包在善的外衣下呢?
其實,人是善和惡并存的矛盾體,根據(jù)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xué)說,我們現(xiàn)在可以很好地理解這一點,人具有多重人格,由“本我”、“自我”、“超我”組成整個人格結(jié)構(gòu)。“本我”處于心靈最底層,是一種動物性的本能沖動,它是混亂的、毫無理性的,只知按照“快樂原則”行事。因此,它具有原始性、動物性和野蠻性,不容于社會理性,所以被壓抑在潛意識下,但并未被消滅。海德就是杰基爾博士潛意識層面的“本我”的化身,而長期以來在公眾面前以善的形式出現(xiàn)的杰基爾博士是他本人“超我”的層面的反映,在“超我”控制下的杰基爾博士被人們稱為社會的良心,代表著社會道德對個人的規(guī)范作用,按“至善原則”活動。但杰基爾博士的科學(xué)發(fā)明打破了“超我”的主導(dǎo)地位,使得“本我”有條件追求自身滿足。所以說,抵制誘惑是一回事,戰(zhàn)勝它又是一回事。杰基爾博士的死深刻地說明了“本我”和“超我”經(jīng)常處于不可調(diào)和的對抗?fàn)顟B(tài),任由一方面的畸形發(fā)展,最終都是毀滅性的結(jié)局。
我們仔細(xì)想一想,哪一個人沒有雙重人格?每一個人都有。而好人與壞人的區(qū)別就是好人放大和強化了他人性中的“善”,壞人則放大和強化了他人性中的“惡”。在好人那里,人類的一切美德規(guī)范牢牢地禁錮和監(jiān)視著“惡”的一舉一動;在壞人那里,人類的美德規(guī)范則早已被丟棄得無影無蹤,“惡”可以恣意放縱。從社會道德的角度來說,這也就是為什么杰基爾博士盡管有雙重人格,仍然可以稱作是正人君子,而任“惡”驅(qū)使,為所欲為的海德卻是一個十足的惡棍。
同時,杰基爾博士的科研遭遇讓我們聯(lián)想到英國大詩人雪萊的夫人瑪麗·雪萊在她的《弗蘭肯斯坦》中曾講述過的一個“造人”的故事: 倫敦一所大學(xué)的生物學(xué)教授維克多·弗蘭肯斯坦對生命本原非常感興趣,經(jīng)過兩年的努力,他造出了一個“人”。 “他”臉色像枯萎的黃葉,兩片嘴唇呈直溜溜的一條黑線,眼睛深陷在眼窩里,身高2。5米,十足一個大怪物。弗蘭肯斯坦教授心中沒有一絲成功的喜悅,反而厭惡地將怪物趕走。可是,隨后,這個怪物卻給他帶來了一系列的災(zāi)難: 教授的親人和朋友一個個遭到殘害。最后,教授也因心力交瘁含恨死去。
瑪麗·雪萊創(chuàng)作的故事比斯蒂文森的《化身博士》還要早一些,但這兩部小說對科學(xué)的質(zhì)疑和反思精神是一脈相承的。
所以說,小說的成功正是基于斯蒂文森對人自身矛盾性的深刻認(rèn)識,對人潛意識的深入挖掘,以及對科學(xué)技術(shù)的有力反思,也正是這些方面使得該小說超越了一般意義上的科幻恐怖小說而具有強大的藝術(shù)生命力。
即便是在今天,我們?nèi)圆坏貌慌宸@位偉大作家的思想的深邃性和前瞻性,我想人們應(yīng)該不會輕易忘記愛因斯坦在得知日本廣島、長崎被原子彈轟炸后曾說過的一句話——“早知道是這樣,我寧愿做一個鞋匠。”
(左巍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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