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沫若發射的第三枚重炮
郭沫若抑揚頓挫的兩闋新詞,也是兩枚送給蔣介石以及蔣介石御用文人的沉重炮彈,讓他們好一陣喘息。但是郭沫若爆發力更大的“炮彈”還沒有發射呢。
1946年7月,在上?!吨軋蟆返谒氖谏?,郭沫若又向國民黨的反動文人們發射了一枚分量更重的“原子彈”,這是郭沫若寫的一篇關于《沁園春》的雜文,文章的題目叫“摩登堂吉珂德的一種手法”。筆者覺得這篇文章寫得實在有趣,而且,為了更全面地了解國共兩黨當時關于《沁園春》而展開的這場論戰,讓讀者有機會欣賞郭沫若飛揚的文采,在此錄下美文,以供欣賞:
《大公報》的大主筆王蕓生有一篇《我對中國歷史的一種看法》,聽說前前后后在重慶、天津、上海三處的《大公報》上發表了三次,而且都是接連發表三天的。我近兩年來曾發誓不讀《大公報》,王蕓生這篇大文在重慶發表的當時,我并沒有見到,后來在朋友處經再三誘勸,才算草率地讀了一遍。讓我先不客氣的來說,他那是別有作用的文章,借題發揮,卻且借錯了題。要說“看法”,也并不“新”,絲毫也沒有什么獨創性。凡是舊時所是者一律非之,所非者一律是之的那種態度,那本是“五四”前后的啟蒙時代的產物,近來的史學成就比它已經進步到不知道多少倍了。因此,朋友們讓我寫篇批評文字,我敬謝不敏,沒有執筆。
最近看到蔡尚思的《評王蕓生對中國歷史的看法》(《周報》四十二期)和周振甫的《對中國歷史的另一看法》(《文匯報·史地》七月九日),又引起了我的興趣,我從友人處把五月二十六日至二十九日的上海《大公報》借了來,過細地又把原文讀了一遍。
蔡、周二先生以純粹史學家的立場對原文作嚴正的批評,原文的紕繆處在大體上也的確得到了適當的糾正。但是王蕓生的這篇文章并不是純粹的學術性論文,他寫出的“用意”并不是真的想向史學界提出一個新歷史觀,而事實上是在歷史批評的外表之下執行他的某種政治任務的。關于這一點,蔡、周二先生似乎都沒有覺察到,這應該是有加以揭發的必要。
在這兒請讓我追述一段過去的新歷史。
毛澤東主席有一首調寄《沁園春》的“詠雪”,膾炙人口。反對他的人,贊美他的人,和韻之作布滿天下。這首詞聽說本是毛主席的舊作,作于何時不得而知,但傳播了出來的是在去年的雙十節前后。那時候毛主席接受了蔣介石的邀請,由延安到了重慶,共策國內的和平,在少數友人間便流傳出了這首詞。聽說在毛主席并沒有發表的意思,《新華日報》的副刊上也始終沒有看見發表。首先發表了它的是重慶《新民晚報》的副刊。經這一發表,于是便洛陽紙貴,不翼而飛了?!缎旅駡蟆じ笨返木幷呦党鲋T傳聞,所記不免有些誤字,以訛傳訛傳遍了中國。我在柳亞子先生的手冊上,看見過毛主席所親筆寫出的原文,不妨把它再錄在下邊:
北國風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望長城內外,惟馀莽莽,大河上下,頓失滔滔。山舞銀蛇,原馳蠟象,欲與天公試比高。須晴日,看紅裝素裹,分外妖嬈。
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競折腰。惜秦皇漢武,略輸文采;唐宗宋祖,稍遜風騷。一代天驕,成吉思汗,只識彎弓射大雕。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
就詞論詞,在專門研究聲律的人看來,或許有些地方犯了毛病。然而氣魄宏大,實在是前無古人,可以使一些尚綺麗、競雕琢的靡靡者流駭得倒退。詞的意境,從表面上看,自然是詠雪,但它的骨子似乎是另外一種情況。
我沒有向毛主席請教過,不知道他的明確的寓意,但我們作為一個讀者卻應該有揣測的自由。我的揣測是這樣:那是說北國被白色的力量所封鎖著了,其勢洶洶,“欲與天公試比高”的那些銀蛇蠟象,遍山遍野都是,那些是冰雪,但同時也就是像秦皇漢武、唐宗宋祖,甚至外來的成吉思汗的那樣一大批“英雄”。那些有帝王思想的“英雄”們依然在爭奪江山,單憑武力,一味蠻干。但他們早遲是會和冰雪一樣完全消滅的。這,似乎就是這首詞的底子。
自從《新民報》把這首詞發表了以后,不久便有一件出人意外的事出現,在重慶的《大公報》上忽然也把這首詞和柳亞子的和詞一道發表了。起初大家都有點驚異,有的朋友以為奇文共欣賞,《大公報》真不愧為“大公”,樂于把好文字傳播于世。然而疑團不久就冰釋了。解鈴還是系鈴人,《大公報》那么慷慨地發表了那兩首唱和之作的用意,其實是采取的“尸諸市朝”的辦法:先把犯人推出示眾,然后再來宣布罪狀,加以斬決。在毛、柳唱和發表后不兩天,王蕓生的《我對中國歷史的一種看法》的皇皇大文便在他自己的報上公布了。請看他在冒頭上的這幾句話吧:
近見今人述懷之作,還看見“秦皇漢武”、“唐宗宋祖”的比量,因此覺得我這篇斥復古破迷信反帝王思想的文章,還值得拿出來與世人見面。
這就是“醉翁之意”所在的地方了。然而可惜,王蕓生實在借錯了題。王蕓生把別人的寓意之作認為“述懷”,心血來潮,于是乎得到了一個驚人的發現:毛澤東才不外是一位復古派、迷信家、懷抱著“帝王思想”的人物。人贓俱獲,鐵案難移,于是乎他要“斥復古”,也就是斥毛澤東的復古,“破迷信”是破毛澤東的迷信,“反帝王思想”是反毛澤東的帝王思想。射人先射馬,擒賊必擒王。打倒毛澤東自然也就是打倒了共產黨。打倒共產黨自然也就護衛了和共產黨對立的黨系。這偷天換日的本領是多可愛!王蕓生在發號施令:“翻身吧,中華民族!必兢兢于今,勿戀戀于古,小百姓們起來,向民主進步!”多么響亮呀!然而這兒所響亮著的正是鏗鏗的戡亂之聲!這明白地是在說:毛澤東所領導的共產黨并不“民主”,他們是迫壓“中華民族”的,“小百姓們”趕快“起來”把他打倒!
正是這一手法,乃王蕓生的得意之作,所以他才把他的大文來自行四處發表。傳單標語的散發,你還會嫌重復嗎?宣布罪狀的布告,你還會嫌多貼了嗎?《大公報》之所以為“大公”,照我以前的擬議,是帝俄時代替沙皇效忠的那些“大公”,但我今天卻又感覺著有點兩樣了。
毛澤東是不是在提倡“復古”,獎勵“迷信”,鼓吹“帝王思想”,這些問題要拿出來討論都覺得有點無聊。王蕓生當然也會明白不會有頭腦正常的人來和他糾纏這些問題的;所以他也就敢于闊步論壇,單槍獨往了。威風是很威風,戳穿了畢竟還是有點像堂吉珂德。
好的,“必兢兢于今,勿戀戀于古”,那么我們今天所“兢兢”的是反對所謂“法統”的問題,而不是什么“正統”、“道統”。不要扯淡!在今天什么“正統”、“道統”已經老早不成問題了,我們倒要請勇敢的王蕓生來反對一下一般“小百姓們”所反對的什么“法統”,以及什么“軍統”、“中統”的那些“統”。毛主席是反對那些“統”的。反對那些“統”也正是今天的民意,請王蕓生和他所主編的《大公報》也來伸張一下民意吧。
手法盡管怎樣高妙,在一篇文章里面盡管怎樣善于藏頭蓋面,自圓其說,然而今天已經不是靠著一篇文章取士的時代了??上У氖恰?,大公報》的態度一向是維持“法統”的。一面在盡力維持“法統”,一面卻在高呼打倒“正統”、“道統”,這就是真正意義的“必兢兢于今,勿戀戀于古”了!
除開打倒“正統”、“道統”之外,王蕓生的大作還有一個更重要的用意,便是取消中國歷史上歷代的農民革命,更干脆地說,也就是取消革命。你看他很大膽地這樣放言:
中國歷史上打天下爭正統,嚴格講來,皆是爭統治人民,殺人流血。根本與人民的意思不相干。
這斷案下得多么大膽!歷代的農民革命,在起初時都能順從民意,只有在革命成功之后,一些領導者才開始背叛人民,這本是極粗淺的歷史常識。然而王蕓生對于這樣的常識,竟根本沒有“看”在眼里?!盃幷y”,“爭統治”,簡單的兩句話便把一切革命運動都取消了。一切都只是“成則為王,敗則為寇”的家伙在搗亂,假使沒有那些家伙,事實上是為寇的家伙,那天下便會是太平無事的。打倒“正統”原來才為的是要打倒“爭正統”,“正統”不存,何有乎“爭”!“爭”如打倒,“正統”永在!故爾王蕓生雖然也在罵那些“為王”者,而實際上他是在為“為王”者誅除“為寇”者的。
關于這層意思,他說得很露骨,并沒有絲毫的掩飾:
勝利了的,為秦皇、漢高,為唐宗、宋祖,失敗了的,為項羽,為王世充、竇建德。若使失敗者反為勝利者,他們也一樣高據皇位,凌駕萬民,發號施令,作威作福,或者更甚。更不肖的,如石敬瑭、劉豫、張邦昌之輩,勾結外援,盜賣祖國,做兒皇帝,建樹漢奸政權,劫奪政柄,以魚肉人民。
真是義正詞嚴,把“為寇”者們罵得有聲有色。然而“勾結外援”以維持政柄的那些正統派的兒皇帝們,卻在王蕓生的筆下得到了超度。言外之意是要讓人自行領會的,率性替王蕓生說穿吧,今天的毛澤東也在“爭統治人民的”,假使毛澤東當權,說不定更壞,而且還有“勾結外援”的嫌疑啦!
文章雖然冗長,做得也煞費苦心。打倒“正統”、“道統”是糖衣,取消革命是核心,取消革命也就是維持“法統”,也就是“只許變,不許亂”的《大公報》的一貫的傳統。因此,責罵諸葛亮、責罵曾國藩也不外是糖衣,而責罵毛澤東倒是本意。王蕓生畫龍點睛,他在號召“中國應該撥亂反治了”。這還有什么兩樣呢?“撥亂”不就是戡亂么?
直直愎愎的說戡亂,我們還可以表示反對的意思,彎彎曲曲的說“撥亂反治”,我們便被卷進云里霧里了。盡管是借題發揮,而且借錯了題,我對于王蕓生的手法,依然是佩服的。然而這也就是我寧愿讀《掃蕩報》,而不愿讀《大公報》的主要原因了。對不住,抱歉抱歉。
1946年7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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