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我與東坡《臨江仙》的一段因緣說起
曾笑坡仙逝小舟,分神自賞假風流。
以為心去身應往,未審情乖味更稠。
似淺嘗都因己見,如深會始解人憂。
若知非議多偏執,欲指瑕時莫自由。
二十六年前,余誦東坡《臨江仙》,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怫然不悅,以為東坡逞虛言、肆矯情也。
余以為“小舟從此逝”,是人在岸上看舟,而東坡前句“長恨此身非我有,而今忘卻營營”,正有脫落塵網逍遙自適之意,按語境順承,應是“小舟從此去”,身在舟中,獨行江海。而東坡至此,以去為逝,棄舟上岸,“觀賞”自己乘輕舟逸去之飄然韻致,何矯情之甚也?
此一見解影響余半生蘇軾觀感,每吟賞蘇軾詩詞,便見一峨冠博帶高士卓立岸上,目送輕舟,如攬鏡自照般自我欣賞、自我炫耀,此情此景揮之不去如鯁在喉。余雅愛東坡詩詞,又不屑其“矯情”,萬般糾結,幾成心病。
直至五年前,余年逾不惑,某日偶然想起此句,豁然別有所會,才知自己半生所見,都是自家鄙陋,殊不解蘇軾真意,二十年糾結,竟是鏡臺微塵,全由自惹,不禁惶然自省。
實則蘇軾此句,都是自家無奈,心已寄于江海,然身猶在塵網,以凡俗之系累,目送精神之遠游,哪有自賞自炫心情,正是滿腔豪情,一襟蕭瑟。蘇軾之沉郁蒼涼,都在這一“逝”字上。
想余當年,年輕氣盛,見事風生,自有一番說走便走之豪情,是以小舟從此去,毫無拘礙。而蘇軾人過中年,滄桑閱罷,襟抱雖雄,卻難忘情,哪得說走便走之灑脫,似這般沉郁韻致,余亦人到中年略解其味。半生齷齪抵牾,翻成夢幻泡影。
此事省余甚深,足堪警策。
蓋人于其所不知蓋闕如也,君子德也。余當年于蘇軾逝、去之辨,實有未得,然自伐驕矜,以蘇軾為非,不亦謬哉?近觀時人論詩,動輒我不知、我不喜、我看不慣、我看不懂、我覺得不對、我覺得不該云云,以己之偏,矯人之意,見事風生,全無沉靜闕如之德;以訌為直,辱沒斯文,正余當年讀蘇詞之弊也。
余分享此事,庶幾能略正時下論詩自炫淺薄、自度人心、自以為是、自作高明之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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