鷓鴣天
有客慨然談功名,因追念少年時事,戲作。
壯歲旌旗擁萬夫,錦突騎渡江初。
燕兵夜娖銀胡,漢箭朝飛金仆姑。
追往事,嘆今吾,春風不染白髭須。
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
【題解】
閑居瓢泉期間所作,時間或在慶元六年(1200)。辛棄疾空懷滿腔抱負,卻落得投閑置散,隱居鄉間,心情的矛盾苦悶自可想見。有人忽然在他跟前慷慨激昂地大談功名事業,令他再度追憶起青年時代那一段短暫而又輝煌的抗金殺敵生活,感慨萬千,寫下了這首詞。
句解
壯歲旌旗擁萬夫,錦突騎渡江初
開篇的這兩句,涵括了大量史實。宋高宗紹興三十一年(1161),金兵大舉南侵。這期間,在已經淪于金人之手的北方地區,漢族人民紛紛起義,抗金烈火在中原大地四處燃燒。二十二歲的辛棄疾也毅然舉起抗金大旗,在濟南南部山區聚起二千多人馬。隨后,他率眾加入耿京的山東忠義軍,被任命為軍中掌書記。鑒于當時局勢,辛棄疾力勸耿京歸附南宋朝廷,與南宋官兵配合,共同抗金。紹興三十二年(1162)春,奉耿京之命,辛棄疾等人奉表歸宋,在建康受到宋高宗接見。自南宋北歸途中,辛棄疾驚聞耿京被叛徒張安國殺害的消息。他迅即帶領五十余人馬,連夜奔襲有五萬之眾的金營,生擒張安國。隨后他率領萬余義軍,押解著張安國,日夜兼程,南下投歸宋室。
這段經歷,辛棄疾在《進美芹十論札子》中亦有陳述:“逆亮南渡,中原之民,屯聚蜂起,臣嘗鳩眾二千,隸耿京,為掌書記,與圖恢復,共籍兵二十五萬,納款于朝。”
少年英雄,叱咤風云,創下如此轟轟烈烈的事業。這是辛棄疾畢生最雄壯,也最難忘的一幕。因為刻骨銘心,所以一觸即發。當年一展旌旗號令數萬抗金義士,錦衣快馬突圍橫渡長江的情形,一一重現在他眼前。其中最令他得意的,還是夜襲金營,擒拿叛賊。
燕兵夜娖銀胡,漢箭朝飛金仆姑
“燕兵”,指金兵。“燕”本是戰國七雄之一,據有今河北北部和遼寧西部一帶,此處泛指被金人占領的中原地區。“娖”,整理。“銀胡”,飾銀的箭袋,多用皮革制成。“漢箭”,指稼軒所率部隊。“金仆姑”,本為春秋時利箭之名,據《左傳·莊公十一年》,魯莊公曾用此箭射傷宋國大將南宮長萬,此處泛指箭。
“夜娖銀胡”,表示金兵已經有所防范。但辛棄疾僅僅率領著五十余騎人馬,如天降神兵,出其不意地突入五萬金兵大營,生擒叛徒,并成功撤離。這其中的勇猛、智慧,的確令人驚嘆,也的確值得辛棄疾濃墨重彩書寫。
追往事,嘆今吾,春風不染白髭須
詞人追念往事,不由對比今昔。他感嘆現在的自己,青春不再,年華老去。
王安石詩曰“春風又綠江南岸”,一年一度的春風,可以讓草木變綠,讓大地回春,但卻無法讓辛棄疾的白須轉黑。曾經的英雄少年變成了垂垂老者,歲月的無情固然令他感慨,但更令他難以釋懷的,還是報國無門、壯志難酬。
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
“種樹書”,有關種樹栽花的書籍,代指隱居生活,韓愈《送石處士赴河陽幕》有“長把種樹書,人云避世士”。
辛棄疾南歸幾十年,一日不曾忘北伐大業。他屢次向朝廷上陳恢復方略,先后上了《美芹十論》、《九議》等萬言名篇,卻一直未被統治者采納。直到五十四歲時,他還寫過《論荊湘上游為東南重地》的奏議,對抗金北伐事業提出自己精辟的見解。可南宋朝廷茍且偷安,不思振拔,反而多方打擊、排擠抗戰派人士。辛棄疾也難逃其中,兩度被羅織罪名,罷官閑居。他的“萬字平戎策”被束之高閣,不得不在栽花種樹的閑居中消磨歲月。
結尾兩句,飽含著辛棄疾對多年來不幸遭遇的抑郁、憤懣。他并未直接大發牢騷,但這看似平淡、輕松的自嘲,顯得愈發沉郁深厚,蘊含無限悲慨。
評解
詞的上片憶舊,豪情萬丈;下片言今,傷感無奈。雖只有五十余字,卻寫盡了詞人一生的經歷和悲憤,可作為一篇簡括而形象的稼軒自傳來品讀。
小序稱“戲作”,似乎是詞人對自己一生遭遇的自嘲自諷,似乎是在勸“慨然談功名”的客人以己為鑒,在這個時代不要奢談什么建功立業。但這首詞的旨歸,絕不是虛無、消極。稼軒是一生矢志報國的英雄,卻又“報國欲死無戰場”(陸游《隴頭水》)。這種極端的苦悶,必須有發泄的方式,借酒消愁是一種方式,借自嘲抒懷也是一種方式。在他對壯年英雄歲月的念念不忘中,在他對自己壯志難酬的苦笑中,我們依然可見他那顆滾燙的赤誠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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