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維吳道子畫【原文】
何處訪吳畫?普門與開元。
開元有東塔,摩詰留手痕。
吾觀畫品中,莫如二子尊。
道子實雄放,浩如海波翻。
當其下手風雨快,筆所未到氣已吞。
亭亭雙林①間,彩暈扶桑暾②。
中有至人談寂滅③,悟者悲涕迷者手自捫。
蠻君鬼伯千萬萬,相排競進頭如黿。
摩詰本詩老,佩芷襲芳蓀。
今觀此壁畫,亦若其詩清且敦。
祇園④弟子盡鶴骨,心如死灰不復溫。
門前兩叢竹,雪節貫霜根。
交柯亂葉動無數,一一皆可尋其源。
吳生雖妙絕,猶以畫工論。
摩詰得之于象外,有如仙翮謝籠樊。
吾觀二子皆神俊,又于維也斂衽無間言⑤。
〔注〕
①雙林:指拘尸那城婆羅雙樹,傳說釋迦辭世于此。
②彩暈:佛頭上的彩色光圈。扶桑:太陽升起的地方。暾:日光。
③寂滅:指佛家超脫生死的思想。
④祇(狇í其)園:佛教勝地之一。釋迦牟尼在此居住說法二十五年。
⑤斂衽(狉è狀認):收攏衣襟,對尊長表示敬意的樣子。無間(犼犻à狀建)言:沒有缺點可言。
【鑒賞】
這首詩,是組詩《鳳翔八觀》之三,寫于宋仁宗嘉祐六年(1061)蘇軾作鳳翔府簽判時,時年二十六歲。王維與吳道子并為唐開元、天寶年間的名畫家,鳳翔的普門與開元二寺的壁間,俱有二人的佛教畫,詩人于游觀二寺時見到王、吳二人的畫,便寫下這首詩,表達了對王、吳二人繪畫藝術的觀感及評價。
詩的發端四句,以錯落的句法,點切詩題,交待王、吳二人畫跡的所在,使人了然于普門、開元二寺俱有吳畫,而王維的畫則在開元寺的塔中。下面“吾觀”二句,緊接著對二人的成就作概要的評斷,肯定他們在畫苑中并列的崇高地位。下面即分別描寫二人的畫像及所感受到的各自的藝術境界。
“道子實雄放”以下十句寫吳道子畫。“雄放”二字概括地道出吳畫的藝術風格特點。“浩如海波翻”句以自然現象盡致地形容出雄放的氣勢。“當其”二句乃詩人從畫像所感受到的吳道子運筆時的藝術氣概。這種對道子創作過程的體會,也表達了詩人自己的藝術思想。后來詩人在其《筼筜谷偃竹記》中曾說:“故畫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執筆熟視,乃見其所欲畫者,急起從之,振筆直遂,以追其所見,如兔起鶻落,少縱即逝矣。”若能意在筆先,成竹在胸,才能“下手風雨快,筆所未到氣已吞”,這是藝術家的創作獲得神妙境界的三昧所在,只有內具于己,才能領會到他人獲得這種成就的匠心所在。“亭亭雙林間”以下六句寫吳畫的形象,極精要地勾勒出畫的內容,生動地顯現出釋迦臨終說法時聽眾的復雜情態,他們或感悟悲涕,或捫心自省,而那些“相排競進”者的狀貌,又表現得多么情急,這一切都宛然如見。
“摩詰本詩老”以下十句寫王維畫。摩詰為王維的字。“摩詰”句從王維的身分提起,寓含王維畫品的精神特質。即所謂“畫中有詩”。“佩芷”句是對王維的人品和藝術的高度贊賞,即王維的人品和詩畫藝術都是芳美的。“今觀”二句照應前面“詩老”句,引用人所熟知的王維的詩的成就來喻其畫風。“清且敦”意謂其畫亦如其詩之形象清美而意味深厚。“祇園”以下六句寫王畫的內容。前二句寫畫中人物情態,不似吳畫表現的強烈,而意味頗蘊蓄。后四句寫畫中景物,為吳畫所無,儼然是一幅竹畫,再現了竹的莖葉動搖于清風中的神姿。紀昀謂“交柯”句“七字妙契微茫”,王文誥說這四句即“公之畫法”,這里面即寓有詩人畫竹的藝法。這六句的畫面,都具有“清且敦”的藝術風味。
詩末“吳生”六句,就對王、吳二人畫的觀感作總的評論,于相并尊重之中又從二人藝術造詣的境界,有所抑揚。對吳畫評為“妙絕”,是對吳畫中聽眾情態畢現形象的品題,而“妙絕”僅在跡象,只是畫工的高藝。詩人認為王畫“得之于象外”,如神鳥之離絕樊籠,超脫于形跡之外,精神自然悠遠,于是中心佩服,覺得無所不足。這里也體現了詩人美學理想的又一個方面。他在《書鄢陵王主簿所畫折枝二首》中說:“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賦詩必此詩,定非知詩人。”又說:“瘦竹如幽人,幽花如處女。”認為繪畫不能但求形似,正如賦詩不能只停在所賦事物的表面,而要在形跡之外,使人在精神上得到啟發,有所感受。瘦竹、幽花與幽人、處女,物類的質性迥異,而從瘦竹感到幽人的韻致,從幽花如見處女的姿態,俱是攝取象外的精神,意味便覺無窮。這種脫略形跡、追求象外意境的美學思想,長期支配我國文人畫的創作,形成我國繪畫藝術獨具的風貌。
這是一首七言古體。七古是盛唐詩人的一個勝場,李白、杜甫在這一詩體上是并峙的兩座高峰。七古與五古同是在創作上極少拘束的,而七言長古更宜于縱情馳騁,在章法結構及氣勢節奏各方面更可變化無方,臻于奇妙之境。李、杜之后,中唐惟韓愈可以接武,有不少佳作,再后就很寥落。蘇軾的七言長古名篇迭出,成就之高,足與李、杜、韓相抗衡,這篇《王維吳道子畫》即為其早年意氣駿發之作。這首詩的章法很值得注意,整首詩的內容都在發揮詩題,而起結分合,條理清晰完密。詩的開始四句總提王、吳,為全詩的綱領。“吾觀”二句,又在分寫王、吳畫前先作總評。“道子實雄放”及“摩詰本詩老”兩層,依次分寫王、吳畫面,為全詩的腹身。最后六句以評論收束,前四句分評吳、王,末二句于一致贊賞之余又稍有軒輊,重申總評的精神。起和結的兩節詩句于整齊中有參差,雖始終將王、吳二人并提,并極靈活而極錯落之致。全詩章法真如詩中所說:“交柯亂葉動無數,一一皆可尋其源”。
全詩的韻調具有優美的節奏感。首端四句閑閑而起,似話家常,語極從容。結尾六句,因評論而有所抑揚,語氣于轉折間呈矯健之勢,而掉尾又覺余音裊裊,悠揚無盡。中間寫道子一層,形象奇突,如峰峙濤涌,使人悚異;而寫王維一層,景象清疏,如水流云在,使人意遠。作為詩的中心的這兩層,意象情調,迥然異趣。而全篇四節,波浪起伏,如曼音促節,遞相轉換,于大體為七言句中適當間以五言,整個形成諧美的旋律,而氣勢仍自雄健。這是七言長古所必具的,也是不容易做到的。
字數:2394
作者:胡國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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