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莊《菩薩蠻·紅樓別夜堪惆悵》

紅樓別夜堪惆悵①，香燈半卷流蘇帳②。殘月出門時，美人和淚辭。琵琶金翠羽③，弦上黃鶯語。勸我早歸家，綠窗人似花④。

人人盡說江南好⑤，游人只合江南老⑥。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壚邊人似月⑦，皓腕凝霜雪。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⑧。

如今卻憶江南樂，當時年少春衫薄。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⑨。翠屏金屈曲⑩，醉入花叢宿。此度見花枝，白頭誓不歸。

勸君今夜須沉醉，樽前莫話明朝事。珍重主人心，酒深情亦深。須愁春漏短，莫訴金杯滿。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幾何。

洛陽城里春光好，洛陽才子他鄉老。柳暗魏王堤，此時心轉迷。桃花春水綠，水上鴛鴦浴。凝恨對殘暉，憶君君不知。

注釋

①紅樓：本指富貴人家的住所，后轉為女子住所之通稱。

②流蘇帳：飾有彩穗的帳幔。

③金翠羽：嵌金點翠為飾的捍撥。“捍撥”是琵琶面板上的一片銅制或皮制的薄片，其作用

在于保護面板，避免撥子刮傷。捍有保護之意。

④綠窗：綠紗窗，指女子居處。

⑤江南好：白居易《憶江南》詞首句“江南好”。

⑥合：應當。

⑦壚：酒店里安放酒甕的土臺，這里指酒家。

⑧須：應。

⑨紅袖：指美女。

⑩屈曲：開啟折疊屏風的環紐。

11、花枝：指美人。

12、樽：酒杯。

13、春漏短：春夜短暫。

14、訴：推辭。

15、呵呵：笑聲。

16、人生能幾何：人生能有多久。曹操《短歌行》：“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17、洛陽才子：指韋莊自己。韋莊以《秦婦吟》成名，有“秦婦吟秀才”之稱。

18、魏王堤：《嘉慶一統志》：“魏王池在洛陽縣南，洛水溢為池，為唐都城之勝。貞觀中以賜魏王泰，故名。”魏王池以魏王堤與洛水相隔，白居易《魏王堤》詩：“何處未春先有思，柳條無力魏王堤。”

賞析

韋莊有五首《菩薩蠻》。詞最初是應歌之作，多為代言體，而韋莊這五首《菩薩蠻》，雖也寫男女之情，雖然也有很多明麗的詞的語辭，但是它的抒情主人公卻是男性，而且結合身世經歷來看，與作者的經歷和情感頗為吻合。這情感，既有男女之情，也有深沉的家國之情。如果說溫庭筠的《菩薩蠻》體現出雙重的性別，韋莊這五首《菩薩蠻》體現的則是雙重的語境。

溫庭筠十四首《菩薩蠻》是沒有次序和連貫性的，韋莊的五首則形成首尾貫通的組詞。第一首寫我與家中的“美人”告別。“弦上黃鶯語”是說琵琶所彈奏出來的樂聲是這樣流暢動聽，好像黃鶯的歌唱。韋莊的詞里固然也有香燈、流蘇、金翠羽一類的富麗語辭，但更多的還是一種清麗疏朗的特征，如第二首《菩薩蠻》就很典型。第二首寫韋莊對江南的熱愛。他離家以后，大約是去參加科考，可是科舉沒考成，遇上了黃巢起義，只好又逃出長安，大約是避亂到了江南。“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是說江南是這樣美好，離開它就會有斷腸之痛？還是說就一直在江南待著吧，回到故鄉只會令人傷心斷腸？韋莊的家鄉在京兆杜陵，也就是長安，長安剛剛被“天街踏盡公卿骨”，那“美人”也不知是否還在等著他。那時候為要不要離開江南而猶豫，現在江南也只是一個懷舊的夢了。這是第三首“如今卻憶江南樂”。“此度見花枝，白頭誓不歸”，“花枝”是江南的“花枝”、江南的美麗，是說如果我能再回到江南，我一定就留在那里了。為什么這么說呢？韋莊后來離開江南，又四處輾轉飄零，其間回到長安考中進士，后來到了四川，而長安發生了巨大變化，李家的大唐變成了朱溫的后梁，韋莊再也回不去大唐的江南了，當然更不用說長安。第四首看似是寫飲酒時常有的主題“人生苦短，不如及時行樂”，但其中實際上包含著深沉的家國之悲。“呵呵”二字，象聲詞用作動詞，寫詞人的強顏歡笑，極是傳神。這種家國之悲在第五首中更為明顯地體現出來。“洛陽才子”，作者自指。韋莊在洛陽寫下《秦婦吟》，名動天下，被稱為“秦婦吟秀才”。洛陽城里春光依舊，而我只能老死他鄉。“凝恨對殘暉，憶君君不知”，照應第一首，我對著殘暉思念著“美人”。這個“君”字頗有意味，如果指實說這是指大唐之“君”，未免煞風景，但是說這“君”指代著美人和這美人所聯系的家鄉、家國，在作者表達愛情的表象下，有更深沉復雜的情思，這大約是不錯的。

家鄉、洛陽、江南，韋莊這組《菩薩蠻》里所涉及的地方，江南是大唐最美好的地方，洛陽是作者賴以成名的地方，家鄉，既是愛情的所在，韋莊的家鄉長安，對于遺民來說自然更有特殊的意義，所以韋莊這組《菩薩蠻》，從語辭意象來說是詞的語辭意象，而從題材與情感表達來說，說他是寫愛情、寫游子也好，或是說他進而在其中寄寓了深沉的家國之悲也好，這都是傳統的詩的題材，與其說是應歌之作，不如說是抒情之作?；蛘哒f，溫庭筠的詞里雖然也有抒情的成分，但他的創作動機主要是為應歌的；而韋莊的詞雖然也可以應歌，但他的創作動機主要是為抒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