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戈爾傳記研究

——泰戈爾傳記研究

劉曙雄

作為20世紀初曾在東西方引起過轟動的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羅賓德拉納特·泰戈爾（Rabindranath Tagore,1861-1941）在相當長的時間里是文學批評的焦點之一，有關(guān)他的傳記材料和研究專著十分豐富。

從1923年至今，不包括不同時期的不同版本，中文泰戈爾傳記文學作品已經(jīng)逾20部。在80余年的時間里，在數(shù)量上，中文泰戈爾傳記文學作品經(jīng)歷了從無到有、從少到多、再到大量涌現(xiàn)的變化過程；在創(chuàng)作上，也逐漸從初期的以譯介國外作品為主過渡到以獨立編著和寫作為主。然而遺憾的是，大多數(shù)作者一直局限于已有的資料，缺乏傳記作者應(yīng)有的探索和追求精神。這一點我們可以從目前中文泰戈爾傳記作品大部分雷同，或互為參考的參考書目，甚至某些作品大致相同的章節(jié)設(shè)計中窺見一二。其中更有一些作品是目前國內(nèi)傳記作品熱催生出來的“急就”式產(chǎn)物，傳記中的史料不但有拼湊之嫌，有時還會以訛傳訛，例如把對泰戈爾產(chǎn)生過深刻影響的五嫂寫成三嫂，把泰戈爾與愛娜（有的書中寫成安娜）的感情斷定為初戀。此外，豐富的史料為好的傳記提供充分的材料，但是并非所有的材料都值得作為傳記事實寫進傳記作品。只有那些對傳主的個性具有界定作用的事實才能作為有價值的材料被合理運用?！霸趧?chuàng)作過程中，作者必須有能力組織材料，并能在面對大量真實可信的信息時保持呈現(xiàn)給讀者的畫面的整體性?！币虼?，對已有材料進行有機的整合才能更好地展現(xiàn)具有個性的泰戈爾。這要求中文泰戈爾傳記文學作品的作者不但對于想要表現(xiàn)一個怎樣的泰戈爾有明確系統(tǒng)的思考，而且必須在大量的事實中具有獨到的眼光，使作品能讓讀者感受到，而不是告訴讀者泰戈爾是一個什么樣的人。中文泰戈爾傳記文學作品大多可以做到充分利用已有的材料來充實自身內(nèi)容，其中既有對泰戈爾自傳《我的童年》《回憶錄》倚重，也有對一些能夠反映泰戈爾性格的“軼事”的分析。但大部分泰戈爾中文傳記作品一方面呈現(xiàn)的大都是基本相同的細節(jié)和故事，甚至連敘述方式都十分相近；另一方面又對那些對泰戈爾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與真正能體現(xiàn)他性格特點的“小事”或一筆帶過、或視而不見。如大多數(shù)作品都會提到在加爾各答的某個清晨泰戈爾獲得的徹悟與《瀑布的覺醒》之間的關(guān)系，但這種徹悟也并非完全憑空而來。在《我的回憶》中，泰戈爾寫道，那個早晨之前的某個黃昏，他獲得了一種伴隨了他一生的不同尋常的敏銳觀察力：“自我既然已經(jīng)退居幕后，我就可以看到世界的真面目。它沒有一絲平凡瑣屑的痕跡，它充滿了美與歡樂?！边@次的經(jīng)歷既為泰戈爾打開了一扇新的觀察世界的大門，也為他迎接隨后而來的徹悟做好了準備。那么這種徹悟究竟給他帶來了怎樣的影響？除了《瀑布的覺醒》，泰戈爾還曾在《我的回憶》中提到那之后他見到一個自己以前并不喜歡的怪人，“在我眼中，他的怪誕和愚蠢的披風依然飄落了……我的心里洋溢著無邊喜悅……”由以上泰戈爾自己的敘述我們可以看到，這兩件事與他的徹悟其實是一個有機連續(xù)的整體，它們可以更充分、更生動地說明那次徹悟的含義以及它對泰戈爾的影響，然而遺憾的是在幾乎所有中文泰戈爾傳記中它們都找不到自己本該有的位置。又比如，在《泰戈爾傳》（克里希納·克里巴拉尼著，倪培耕譯，漓江出版社，1984年）里記錄了一件關(guān)于泰戈爾如何處理被蝎子蜇過的劇痛的小事，這件事生動地反映了他沉靜內(nèi)省、關(guān)注內(nèi)在世界以及在對無限的渴望中忘我的性格特點，然而除了在《泰戈爾》（宮靜著，臺北東大圖書公司，1992年）中可以見到對這件極具傳記事實價值的“軼事”有類似描述的闡述之外，在其他中文泰戈爾傳記作品中它都被忽略了。

在國際上，“廣泛的國際影響引起了全球性的研究者的興趣。全世界關(guān)于泰戈爾的論著，僅傳記就達200多種”。據(jù)目前掌握的資料，有關(guān)泰戈爾傳記文學作品僅英文著作就至少有35種，在英國和印度以英語和孟加拉語雙語同步出版的泰戈爾傳記至少有兩種，而在印度及孟加拉國國內(nèi)，以泰戈爾的母語孟加拉語創(chuàng)作和出版的泰戈爾傳記作品更是十分豐富。對于進一步了解泰戈爾、了解泰戈爾自己對于傳記的看法，乃至更深入地了解泰戈爾對于自身的看法，孟加拉語和英語傳記文學作品都是不可缺少的信息來源。下面，我們將就孟加拉語和英語的泰戈爾傳記文學作品進行一次有益的討論，討論將側(cè)重于泰戈爾的傳記觀，包括自傳和他傳，討論的關(guān)鍵詞是“真實”“事實”和“真理”。列入本次討論范圍的作品，主要包括以下幾部（以本文將要論及的順序排列）：

1.《回憶錄》（Jivan Smriti,My Reminiscences），R.泰戈爾著，孟加拉語，自傳，初版1912年；

2.《我的童年》（Chhele Bela,My Childhood），R.泰戈爾著，孟加拉語，自傳，初版1940年；

3.《關(guān)于我自己》（ātmaparichay,Of Myself），R.泰戈爾著，孟加拉語，自傳，初版1943年；

4.《羅賓得羅納特·泰戈爾：作品中，我的生活》（Rabindranath Taogre:My Life in My Words），烏瑪·達斯·古普多（Uma Das Gupta）著，英語，他傳，初版2006年；

5.《羅賓德羅傳記（4卷本）》（Rabindra Jiboni（4vol.）），博羅帕德·古馬爾·穆克巴塔耶（Prābhāt Kumār Mukhopadhayāy）著，孟加拉語，他傳，初版1933年；

6.《羅賓德羅傳記》（Rabindra Jibon Kathā），博羅善多·古馬爾·巴爾（Prashānta Kumār Pāl）著，孟加拉語，他傳，初版1982年；

7.《羅賓德羅納特·泰戈爾傳記》（Rabindranath Tagore:ABioraphy），克里希納·克里巴拉尼（Kripalani Krishna）著，英語，他傳，初版1962年；

8.《思想豐富的人》（Rabindranath Tagore:The Myriad-minded Man），杜鐸·克里希納、安德魯·羅賓遜（Dutta,Krishna&Andrew Robinson）著；英語，他傳，初版1995年。

在這8部作品中，除了《回憶錄》《我的童年》以及克里希納·克里巴拉尼所著的《羅賓得羅納特·泰戈爾傳記》已有中文譯本之外，其余5部均尚未被翻譯成中文。之所以選擇這8部作品，是因為通過對泰戈爾自傳的討論，我們可以了解泰戈爾對于傳記的觀點，同時，他對于傳記的觀點又與他對于自身作為一個詩人的認識是緊密相關(guān)的。所選的兩部孟加拉語泰戈爾他傳文學作品，可稱得上是孟加拉語泰戈爾傳記文學作品的代表，尤其是博羅善多·古馬爾·巴爾的《羅賓德羅傳記》，在史料的翔實和豐富方面早已得到了泰戈爾學者們的一致公認。而在英語他傳方面，克里希那·克里拉巴尼的《羅賓德羅納特·泰戈爾傳記》也是一本公認的優(yōu)秀之作，自問世以來已再版數(shù)次，而《羅賓得羅納特·泰戈爾：作品中，我的生活》與《思想豐富的人》則是近年來問世的英文泰戈爾他傳文學作品，從它們我們可以管窺近年來英文泰戈爾傳記文學作品之一斑。

一、從自傳作品看泰戈爾的傳記觀

泰戈爾并沒有對他的傳記觀做過專門的闡釋，但從他對其他人的傳記的評價以及他在自傳中提及的對于時間、記憶的看法，我們?nèi)钥煽闯鎏└隊枌饔浭欠衲苋鐚嵉胤从硞髦?，尤其是作為詩人的傳主的?nèi)在真實并不持肯定的態(tài)度。在評論詩人丁尼生的兒子為丁尼生寫作的傳記時，泰戈爾曾寫道，“這可能是丁尼生的生活傳記，而不是詩人丁尼生的生活傳記”“詩人丁尼生的傳記多少也能編寫一些，但它不是依賴于實際生活，而是依賴于詩人生活。不依賴想象的幫助，它不可能被創(chuàng)作出來?！币槐緭碛胸S富資料的傳記必然不是一本真正的“詩人的傳記”，泰戈爾在他的一生中經(jīng)常重復這一關(guān)于詩人的傳記的觀點。當被要求寫作一部他的自傳時，他就曾說過：“……寫作自傳的特殊天賦屬于特殊的人，而不是我?！虼宋液雎躁P(guān)于我的生活的記錄，將僅簡單地描述我的生活是怎樣通過詩歌獲得了表達?！碑敳┝_帕德·古瑪爾·穆克巴塔耶創(chuàng)作了一本關(guān)于他的傳記（即《羅賓德羅傳記》），泰戈爾甚至說，這更像是一本“德瓦爾格納特王子的孫子，而非‘詩人羅賓德羅納特’的傳記”。

然而頗為矛盾的是，在他的創(chuàng)作生涯中，泰戈爾也不得不寫自己的自傳。泰戈爾共創(chuàng)作了三部自傳作品，它們分別是《回憶錄》《我的童年》和《關(guān)于我自己》。這三部作品最初都是用孟加拉語寫成并出版，后來又都分別被翻譯成英語出版。

他的第一部自傳是《回憶錄》。它是泰戈爾對自己到30歲左右，他作為詩人的自我是如何出現(xiàn)或曰如何“形成”這一過程所做的一個注解。在這部作品中，泰戈爾并沒有著重去敘述自己生活中的點點滴滴，與他對丁尼生傳記的評價相一致，他在《回憶錄》的開篇就表明，在他看來“生活的記憶不是生活的歷史”“從記憶的倉庫里去收集正確的歷史這種嘗試是沒有結(jié)果的”。泰戈爾認為他在這部作品中只是將記憶中的材料有選擇的篩選出來，用以作為文學的材料，因此他甚至在作品中提醒讀者不要將它當成是一部自傳。被經(jīng)常與《回憶錄》相提并論的，是泰戈爾的另一部自傳《我的童年》。這部作品創(chuàng)作于他的暮年，作品的內(nèi)容卻只限于他的孩童時期。值得注意的是，這是一部“應(yīng)要求”而作的作品，是為了他的在圣地尼克坦的學校的年幼的學生們而作，因此這部作品的文風簡單、自然、流暢，意在為當時缺乏適當讀物的孩子們提供一個有益而又有趣的讀本。以上兩部作品都已經(jīng)有了中文譯本，并早已為中國的讀者和研究者所熟知。與它們形成對比的是《關(guān)于我自己》，由于沒有中文譯本，這本著作受到中文讀者和研究者的關(guān)注遠遠不夠。這部作品最初于泰戈爾逝世后在1943年出版，它實際上是一本合集，里面收錄了泰戈爾在各個不同時期和不同場合創(chuàng)作的關(guān)于他自己的6篇文章，其中最早的一篇作于1904~1905年，最晚的一篇作于1940年，也就是他逝世前夕，可見這些文章時間跨度非常大，可以說涵蓋了他的后半生。通觀這本著作，可以說它是一種不同類別的自傳，在所有的篇章中泰戈爾的日常生活都是缺席的，作者的筆墨和著重點始終集中于內(nèi)在精神和思想的闡述，透露著很強的目的性?；蛟S可以這樣認為，泰戈爾的《關(guān)于我自己》是他傳、自傳與圣徒傳之外的，一種不同種類的傳記?；蛘撸翘└隊栐凳具^的一部真正的“詩人的傳記”，這些縱跨了近40年，看似“碎片”的文章，沒有關(guān)于泰戈爾的生活瑣事的信息，卻為我們提供了一條追尋詩人詩歌思想和哲學思想發(fā)展的線索。在所有的方面，泰戈爾都總是習慣于將“事實（facts）”與“真理（truth）”區(qū)分開。他強調(diào)“真理”，而遠離“事實”，他認為事實在本質(zhì)上是一些碎片，它們的總和也無法確證生命中的真理，而真理本身就是“全部”。從這個層面上來理解，《關(guān)于我自己》是目的論的，泰戈爾關(guān)于他自己個人的神（生命之神）的觀念在這里得到了揭示。泰戈爾一直認為，他的生命如同一個花環(huán)一樣是由他的這位神織就的。因此他試圖使他的生活客觀化，這是為人熟知的他的一種看待自身生活中事物的思維模式。似乎“他沒有做任何事”，但“每一件事都已經(jīng)完成了”。從這一點上來說，《關(guān)于我自己》又不是目的論的，而應(yīng)該被看成是他的生命觀中的要點提煉?；蛘呖梢赃@樣認為，泰戈爾在這部作品中，對他心目中“詩人傳記”的創(chuàng)作進行了嘗試，然而遺憾的是，至今為止似乎沒有哪一部泰戈爾的他傳有可能遵循他的這一創(chuàng)作方向。

在這三部自傳之外，還需要提到一部不是自傳的“自傳”——《羅賓德羅納特·泰戈爾：作品中，我的生活》。稱其為“自傳”是因為從這部傳記的書名來看，這似乎是一部自傳；但說它不是自傳，是因為該書實際上是由烏瑪·達斯·古普多選編而成。編者自己在前言中曾說到，該書責任編輯的原意是想讓她寫作一本泰戈爾的自傳，然而在她看來，創(chuàng)作一本別人的自傳是件讓人畏懼的工作，同時泰戈爾自己對現(xiàn)實生活中具體時間的忽視也使得這件工作更加困難。因此，她選擇了選編這樣一本關(guān)于泰戈爾的“自傳”作品，書中涉及的很大一部分材料來自于泰戈爾自己用英文寫作的散文和信件，較少引用詩歌，同時還有一小部分資料來自于泰戈爾的孟加拉語作品，由編者自己翻譯而成。古普多將全書分為了兩部分，第一部分為“我的生活”，是以時間為序、以泰戈爾生命中的主要事件為基礎(chǔ)編纂而成；第二部分為“我的思想”，關(guān)于這一部分的選編，編者自稱“對其思想主題的選擇以貼近他（泰戈爾）的心為基礎(chǔ)”。雖然這部“自傳”仍然免不了以時間為順序來追敘泰戈爾生活的歷史，但讓人稍感欣慰的是，它在第二部分的編排與泰戈爾關(guān)于“詩人的傳記”的觀點，是有相近之處的。

通過這三部自傳以及一部看似自傳的他傳的論析，我們可以看到，對于“詩人的傳記”，泰戈爾強調(diào)的是要表現(xiàn)“詩人的真實”，而這種真實往往與詩人的日常生活是具有一定距離的。在《回憶錄》開篇，他就明確提出生活的回憶不等于生活的歷史，在他進行自傳寫作的時候，他是將他的記憶作為文學材料提供出來。這或許可以為我們解釋，為什么對于他傳作者來說，在生活細節(jié)這一點上，泰戈爾本人并不是最可靠的信息來源。對于泰戈爾來說，生活的細節(jié)與他作為詩人的自我并沒有直接關(guān)系，我們也許可以認為，泰戈爾自己并不關(guān)心和在意這些細節(jié)。相對于一直流動、從不間斷的生活之流、記憶（泰戈爾將之稱為圖畫）是一個一個的片斷，是一種碎片，他的記憶就是這些圖畫的拼貼，他在這些拼貼起來的片斷或曰碎片中辨認出自己作為“詩人”的形象。日常生活中的詩人并不是真正的詩人，真正的詩人隱藏在文字與其他藝術(shù)表達形式的背后，需要我們?nèi)ふ液桶l(fā)現(xiàn)。

二、他傳：在事實與真理之間尋找真實

在簡析過他的自傳之后，我們將以泰戈爾對于“詩人的傳記”的觀點為參照，來對用孟加拉語和英語寫作并出版的幾部泰戈爾他傳進行一些分析和評論。首先來看的是用孟加拉語創(chuàng)作的傳記。

前文提到的博羅帕德·古瑪爾·穆克巴塔耶，后來成為國際大學的一名圖書管理員，他是泰戈爾傳記的先鋒。菩塔代沃·巴蘇（Buddhadev Bose）——后來的孟加拉文學領(lǐng)軍人物，曾寫到博羅帕德·古瑪爾做了一件了不起的工作，但盡管他盡了最大的努力來揭示既有優(yōu)點也有缺點的泰戈爾，他也無法忘記那時泰戈爾作為偶像的形象。然而值得肯定的是，盡管泰戈爾自己并不滿意，但博羅帕德的這部作品仍是在試圖探尋“詩人的真實”方面做出的有益嘗試，他在他的《羅賓德羅傳記（4卷本）》中試圖沿著泰戈爾生活情境變化的軌跡建構(gòu)一位詩人的生命發(fā)展。

很長時間之后，博羅善多·古瑪爾·巴爾注意到在博羅帕德·古瑪爾的作品中存在一些前后不一之處。據(jù)博羅善多·古瑪爾·巴爾說，許多事件如果參考泰戈爾自己的話來看，甚至連信息都有誤。這意味著，正如本文曾提到過的，對于撰寫一本關(guān)于泰戈爾的現(xiàn)代式的資料性傳記來說，泰戈爾自己并不是一個可靠的信息來源。在傳記資料方面，巴爾的做法是慣于通過資料間的相互參考比照來修正信息，他希望根據(jù)這些經(jīng)過了考證的資料寫成一部資料最為豐富的泰戈爾傳記。經(jīng)過10年的不斷努力，巴爾于1982年出版了他的大作《羅賓傳記》，至今已有9卷出版，但還只涉及到泰戈爾生活的前55年。不幸的是，博羅善多·古瑪爾現(xiàn)在沉疴在身。我們無法預(yù)知這部最為可靠的傳記的將來。現(xiàn)在，這部作品已得到了廣泛的接受，被當做撰寫現(xiàn)代傳記的模本。巴爾主要強調(diào)對比參照來自泰戈爾的同事、書信、報紙以及關(guān)于泰戈爾的地主身份的官方資料等多方的信息。幸運的是有充足的與泰戈爾有關(guān)的書面記錄。巴爾試圖將這些素材客觀化。例如（本文謹在此引用一個事例來說明他的行事風格）《瀑布的覺醒》是泰戈爾十分重要的一首詩歌，因為從此開始他從自我的黑暗的包圍和第一次青春期的苦惱中來到了宇宙的歡樂之光中。一個明媚的早晨，當泰戈爾漫步在他哥哥租來的位于加爾各答浴蘇達爾大街房子的屋頂上時，年輕的泰戈爾見到了“神”并覺醒了。這首詩是降臨在他身上的一道光芒，也是那種獨特的情感的自發(fā)的顯現(xiàn)。泰戈爾在那之后，甚至在他真正成熟了之后曾多次回憶了那一天。那件事無疑是發(fā)生在孟歷1289年，但究竟是在哪個月呢？

博羅帕德·古瑪爾寫到那是在阿斯拉月（仲秋），詩人經(jīng)歷了那次“神顯”。然而博羅善多·古瑪爾反駁了他，并寫到那應(yīng)當是發(fā)生在夏天（早于秋天）的事情，因為泰戈爾家族的現(xiàn)金賬簿暗示了泰戈爾的哥哥（喬迪德羅納特）在那年的秋天之前已經(jīng)離開了那所租來的宅子。在秋天沒有租房費用的記錄！

這是一個很小的例子。他的著作由于成千上萬的參考資料而顯得珍貴，一個人不可能輕而易舉地一下子讀完其中的哪怕一冊。然而如果說它對于一位泰戈爾研究學者來說是不可缺少的，那么同時，如果泰戈爾在他的有生之年讀到這部書，也許他并不會高興！巴爾的著作在審美方面造詣平平，對實際的泰戈爾研究卻十分珍貴，其中密集地包含了幾乎是每一天的所作所為，因而強調(diào)“詩人傳記”應(yīng)當表現(xiàn)詩人的真實的泰戈爾，未必會對這部卷帙浩繁的作品感到由衷的滿意。

在這兩部孟加拉語作品之后，現(xiàn)在本文將討論兩部英語的泰戈爾傳記作品。這里我們將主要關(guān)注兩部英文的“完整”的傳記。一部是由克里希納·克里巴拉尼創(chuàng)作的《羅賓德羅納特·泰戈爾傳記》，另一部是由克里希納·杜鐸和安德魯·羅賓遜合著的《羅賓德羅納特·泰戈爾：思想豐富的人》。

克里巴拉尼的著作在其明晰的散文風格和具有審美感的體系結(jié)構(gòu)方面無可匹敵?？死锇屠幔ㄋ翘└隊柕膶O女婿）以泰戈爾文學進程的演化為著眼點，劃分了章節(jié)，并配以恰當?shù)臉祟}。全書并不是由泰戈爾生活的日常材料組成，甚至在獲得諾貝爾獎（1913）前后泰戈爾在歐洲旅游期間所發(fā)生的事在書中也十分簡短，為了維持他的結(jié)構(gòu)，克里拉巴尼有時不得不忽略時間的自然順序。也許，他受到了莫希德·錢德拉·森（Mohit Chandra Sen，泰戈爾孟加拉語詩歌早期詩集的編輯）與博羅帕德·古瑪爾·穆克巴塔耶的影響。這種方法致力于在日常生活之外，延伸進入泰戈爾的“詩人的自我”。這也或許可以解釋，為什么在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之后的時期里，泰戈爾與羅森斯坦的冷淡的關(guān)系在克里拉巴尼的書中徹底被忽略了。因此，以泰戈爾自己的傳記觀來看，克里巴拉尼的這部作品可算是英語他傳中與“詩人的真實”較為相符的一部作品。

杜鐸和羅賓遜合著的《思想豐富的人》的價值在于足以使人了解詩人數(shù)次歐洲和美國之行的細節(jié)，在書中我們可以看到關(guān)于泰戈爾的一種來自西方的觀點。“思想豐富的人”于1940年首次被牛津大學使用，其時他們代表學校授予泰戈爾榮譽文學博士頭銜。杜鐸和羅賓遜（美國）將這個短語與詩人的多方面的天賦結(jié)合了起來。作者在前言中闡明了他們的觀點：“一部泰戈爾的傳記必須考慮到泰戈爾的聲譽和由此衍生的各方各面……我們關(guān)注的根本是人，而不是全部作品?！币虼耍坪跏且淮闻咏霸娙说恼鎸崱钡膰L試。作為讀者，我們應(yīng)當對作者的艱苦勞動持有謝意。然而坦白地說，他們所采用的方法論往往是不完善的，有時甚至在一些語句中存在著“直線結(jié)論”的情況，甚至有時某些方面的結(jié)論來自于一種錯誤的預(yù)設(shè)。這便使得這次努力的嘗試最后并沒有給我們帶來預(yù)期的效果。

一些批評家常會犯的大錯在于采用一些明顯與泰戈爾生活有偏差的“事實”，并使用這些材料組成一個與之相稱的“故事”，盧卡斯（Lukācs）不能理解泰戈爾愛國主義觀的要點。在得出一個結(jié)論之前，一位批評家應(yīng)當沿著印度觀念變化的軌跡總結(jié)觀察某一觀點中變動的因素。然而杜鐸與羅賓遜也犯了同樣的錯誤！因此他們允許自己毫無顧忌地使用一個括號來評論，說泰戈爾在1905年（在反對分裂孟加拉的運動中）為民族運動籌集了一筆60000盧比的款額以成為一個“愛國者”?。ㄒ姟端枷胴S富的人》第320頁）。如果作者對泰戈爾的愛國思想有足夠的了解和認識，他們是不會如此寫作的。

杜鐸和羅賓遜過多地依賴了薩蒂亞吉特·拉伊（Satyajit Ray）和尼羅德·C·查特伊（Nirad C.Choudhari）的觀點。如果他們繼承了一位像?？āじ咚梗⊿anka Ghosh）這樣的泰戈爾學者的話，他們將做得比現(xiàn)在更好。

有時作者在某些方面努力反駁克里巴拉尼，然而這些反駁并不總是讓人信服。比如，讓人驚訝的一點是，他們在書中有一個結(jié)論，即他們認為對他染病的妻子來說泰戈爾并不是一位關(guān)心人的丈夫，由此他們將克里拉巴尼評為“神圣的傳記作者”，認為克里拉巴尼對泰戈爾給予了過分的贊譽和美化（見《思想豐富的人》第137頁）。如果作者們曾經(jīng)讀過泰戈爾寫給古爾賈伯·哈希·高斯的信，后者是早期圣地尼克坦學校的主管，他們或許就不會這么認為。類似的這種對事實的違背如此之多，以致有時足以使人激怒！他們在哪里發(fā)現(xiàn)泰戈爾因為妮維蒂朵（Sister Nivedita）“狹隘的思想”而不高興？或者妮維蒂朵為泰戈爾的故事《戈拉》而“生氣”？事實是泰戈爾應(yīng)妮維蒂朵地要求將這部小說悲劇性的結(jié)尾修改為喜劇的（見《思想豐富的人》154頁）。類似的，“他（泰戈爾）自己的關(guān)于印度精神的觀念與《新約》有著十分密切的關(guān)系?！保ㄒ姟端枷胴S富的人》第169頁）。也是一個證據(jù)不足的論述。

縱觀這部書，盡管它有很大的可能性，但杜鐸、羅賓遜的這本書并沒能再現(xiàn)泰戈爾固有的“豐富的思想”。泰戈爾自身或許不在意生活的細節(jié)，對自己生活中曾發(fā)生的許多具體事件也未曾給予解釋（也許在他看來解釋并不是必須的），但對傳記作者來說，如果希望用事實或細節(jié)來說明某個問題，那么就應(yīng)當進行客觀而具體考證。如果呈現(xiàn)“詩人的真實”是困難的，那么我們可以做的是展現(xiàn)盡可能豐富的“事實”，將“真實”留待讀者去發(fā)現(xiàn)。

最后，以泰戈爾的長子羅廷德羅納特關(guān)于寫作泰戈爾傳記的觀點來結(jié)束本文或許是恰當?shù)模_廷德羅納特寫到：“不管多么辛勤地寫就，沒有一部傳記可以為一個像他這樣復雜的人描繪出一幅恰如其分的圖畫?！币虼?，我們?nèi)栽谄诖趯砟艹霈F(xiàn)一部完整的傳記——將“事實”與“真理”完美地交織在一起，為讀者呈獻出屬于詩人的真實。

劉曙雄，北京大學外國語學院南亞學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