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生死
他不是本地人。1939年4月他出生在壺江附近的一個小村子里,父親給他起名叫做黃建密。八歲開始為家里放鴨子,十七歲時,母親得了一種叫“胃鼓脹”的病死了,他便跟著做泥瓦匠的叔叔來到壺江,算是學(xué)徒。三年后,他成了壺江村一名正式的泥瓦匠。為求得溫飽和生存,他四處奔波。有一次,一所島外的寺院請他去修繕佛堂,僧人們誦經(jīng)的聲音讓他心情舒暢,每當(dāng)木魚聲響起時,他甚至覺得自己手中的錘子也是一種法器,應(yīng)該敲出相呼應(yīng)的節(jié)奏。從那以后,只要是寺院里的活計,就算錢少,他也愿意去。日度三餐、夜度一宿,就這樣,他過著普通泥瓦匠的生活,并在叔叔嬸嬸的介紹下,娶妻生子。
開始修明心寺的時候,他既沒有出家,也沒有想過要出家,但他隱約地知道這事跟菩薩的引導(dǎo)有關(guān)。
那是他三十五歲時做的一個夢。那個夢,他以前沒做過,以后也再沒有做過。在那晚的夢境中,他被一只蹦蹦跳跳的青蛙領(lǐng)進(jìn)了一座山洞,洞口很小,里面很深,洞的最深處有一座觀音菩薩的塑像,一個聲音在洞里響起:如果你有信心,會比我做得更好!
醒來后,夢境便開始在他腦袋里揮之不去。“如果你有信心,會比我做得更好!”這句話總在他耳邊響起。他開始懷疑是不是真有這個洞。
他問了很多當(dāng)?shù)厝耍瑣u上是不是有什么洞?有個村民告訴他,旗山上有個白土洞。
在一座陡峭的山崖上,他找到了那個白土洞。他發(fā)現(xiàn)洞口與夢中所見一模一樣,洞里冷颼颼的,還有蝙蝠,只是洞的面積比夢境中的小了很多。他感覺到那只青蛙帶他到的應(yīng)該是洞壁之后的地方。
他決定在這里安家,因為他堅信這個夢是個預(yù)兆。老婆孩子跟著他在山下搭了一個竹棚,吃住都在竹棚里。每天上午,他背著鑿、錐、斧等工具,沿著陡峭的山巖,徒手爬到白土洞。洞里的石頭很硬,他用錐子慢慢地敲打巖塊,將洞穴一尺一尺地鑿深。從那時起,他手掌上的水泡就再沒斷過。他把繩子的一端綁在山頂?shù)臉渖希硪欢私壴谘希屪约旱踉诎肟罩虚_鑿。下雨時,他把塑料袋裹在頭上,為眼睛和嘴摳出三個洞,繼續(xù)開鑿。他時常分不清哪些是雨,哪些是汗。
開山不久,“文化大革命”便來了。盡管遠(yuǎn)離連江縣城,可各種殿堂被毀、和尚還俗的消息還是會不時傳到這座孤島上。這些消息并沒有令開山鑿壁的活計停下來。沒有人知道他要開鑿的是佛寺,而不是梯地,連他自己也不知道。
白土洞被鑿出間大屋之后,他便帶著妻兒從山下的竹棚搬了上來。他在洞里偷偷放了張觀音菩薩的畫像,帶著妻兒每日磕頭供奉,并給新居起了個名字叫“居士林”。他開始在家中吃素,早晚誦經(jīng)文。經(jīng)文是他原來在寺院里干活時生生聽會的,他并不知道其中的意思,也不知道自己背誦得是否準(zhǔn)確。他沒上過學(xué),不識字。他沒有師父,沒人給他講過經(jīng)、說過法,但每當(dāng)自己虔誠地誦經(jīng)時,他都會感到心里異常的平靜。那時候,妻子已經(jīng)給他生了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看著他的變化,同樣信奉觀音菩薩的妻子有一天對他說,你自己這么瞎念經(jīng)算什么入佛門,不如找個寺院皈依好了。
他想了想也是,便出島去了附近的梵音寺,那是他原先干過活的寺院。那時“文革”尚未結(jié)束,寺院里還貼著各種標(biāo)語和大字報,和尚們都跑光了,好在方丈悟道和尚還在。他告訴悟道和尚自己想出家,這讓悟道和尚既驚訝又感動。悟道問他為什么。他說,我想了生死。悟道便給他受了具足戒,賜法名釋妙法。就這樣,他成了一名出家人。
在梵音寺待了一年以后,他回到了壺江。妻子本以為他只是皈依佛門當(dāng)個在家修行的居士,可沒想到他卻當(dāng)了和尚,成了徹頭徹尾的出家人,便跟著剛好出嫁的女兒去了福州。
釋妙法再次躺在居士林的床鋪上時,他成了一個人,望著頭頂?shù)膸r石,“如果你有信心,會比我做得更好”的聲音再次回響于耳邊。
他許下一個愿:繼續(xù)鑿山,鑿出一個寺院來。
晚上他都躺在床上構(gòu)思著如何依山就勢,把寺院臨空延伸出去,每當(dāng)那些奇妙的想法涌現(xiàn)時,他就馬上爬起來,把它們畫下來,然后隨手貼到墻上,白天修改完再一錘一錘地把它們實現(xiàn)。一處做完,他腦袋里馬上開始設(shè)計下一處。水泡再次持續(xù)地出現(xiàn)在他的手掌上。盡管他已是出家人的身份,可他從不向島上的人化緣乞食,誰家需要泥瓦匠,他依然去做工掙錢,自己養(yǎng)活自己。沒活兒的時候,他繼續(xù)鑿他的寺。
整整十年后,寺院的雛形終于在他的手中完成了。每層建筑都巧妙地利用了山形地勢,里面迷宮般得曲折幽深。沒人比他更熟悉這里的地形,每一寸地方都被他左思右想利用起來,連一個拐角,都不放過。每當(dāng)有人批評他毫無章法地亂修時,他總是朝別人笑笑,然后耐心地解釋臺風(fēng)和建筑之間的關(guān)系。
1980年,連江縣宗教局正式為這座寺院定了一個名稱:明心寺。在接下來的幾十年里,他又不斷地將寺院修葺、擴(kuò)大,將原先面積五百多平方米的寺院,擴(kuò)大到現(xiàn)在的一千五百多平方米。日復(fù)一日,他一心想的還是繼續(xù)修繕明心寺,建客堂、堆假山……只要一提起開山建寺,他便全身都是力氣。大工程沒條件搞的時候,他就在寺院中自己搞裝飾,做家具。他用蓋房剩下的水泥做成了大殿中的花瓶架子,外面涂上一層漆,做得跟木雕一模一樣。有人問他為什么不直接挖個樹根,他說樹是有生命的,是有情的。
在地藏菩薩的側(cè)殿里,他搞起了自己的“浮雕”。他找來一些過期的掛歷,把上面的瀑布、亭子、竹林甚至花花草草細(xì)細(xì)致致地剪下來,東一點、西一點立著貼到墻上。他在墻上畫了一座小橋,橋的前端立了個他剪下來的觀音菩薩像,橋的后端立了個披著紅色袈裟的老和尚像,那是從他自己的照片上剪下來的。“我要跟在菩薩的后面,一直走到西天去”,這構(gòu)思令他很驕傲。
每天一大早,他總是獨自上完早課,吃完早點,便開始有條不紊地開展各種修建的工作。不到萬不得已,他是不請幫手的。“三千大千世界,無一微塵,不是菩薩舍身命處”,《大乘經(jīng)》中的話鼓勵著他去大施大舍、難忍能忍、難行能行,發(fā)愿為眾生犧牲自己的一切。在他心里,這是他的大苦行,是他的菩薩行,是個細(xì)水長流的大工程,沒人催他的進(jìn)度。
有時候,妻子會和女兒一起回來看他。后來,女兒有了兒子,也會把外孫帶來看他這個當(dāng)和尚的外公。外孫告訴他,每天上學(xué)前,媽媽都會讓他對著菩薩拜三拜。他也會帶著這過去俗世中的一家人登上寺院的最高點,俯瞰大海。每當(dāng)這時候,他會想起自己的那兩個兒子。十多年前,他們像大多數(shù)這個地區(qū)的年輕人一樣,偷渡去了意大利,先是在餐館打工,后來開上了制衣廠。他不知道意大利在哪里,只知道在海的另一邊,一個遙遠(yuǎn)的地方。五年前,兒子曾給他寄了十萬元人民幣資助他修寺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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