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徒弟
明心寺越修越大,晚上居士們鬧哄哄地離開后,寺院便立刻變得無比的冷清了。
他走進自己窄小的臥室,把腳從拖鞋中抽出來。他給自己倒了杯水,然后關上燈。他通常都會在床邊靜坐一下,在黑暗中想想今天做了什么,明天要做什么。他從床頭柜的抽屜里拿出唱佛機,扭開開關,黃色的小盒子里傳出大悲咒的聲音。睡覺前,他總會聽上五分鐘,這能讓他的心平靜下來。
那個簡單的愿望在他心中縈繞了很多年了:收一個能跟他一起繼續建寺的徒弟。
他一年比一年老了。
那天,他給彌勒殿的房梁刷油漆,結果摔了下來,昏了過去。醒來后,他發現頭的后部開始有些疼,一陣陣地眩暈,渾身一點力氣也沒有了,骨頭也好像散了架一般,連支撐身體的勁兒都沒有了。他靠在梯子邊發誓永遠不再爬高上低了。可是第二天,醒來之后,他還是接著干。他心里也清楚,無論發誓與否,他都停不下來。他習慣了勞作,不干活會覺得累。
他發現找一個實實在在做事的徒弟比他幾十年來鑿明心寺還難。他那個收徒弟的愿望一次次被海風吹入海中,飄散了。
島外的和尚倒是常來,但他們更熱衷于游山玩水。他們稱自己是游方僧,不是苦行僧,島上如果有什么法事做,他們倒是可以住久一點,但收入是要分些的。他們得攢夠路費,再到其他地方去。他們都對他一個人鑿出的寺院表示贊賞,但他們都覺得和尚的功課應該是化緣,然后請工人來修,不必親力親為,所以也從不跟他去擴建什么寺院,上完早課念完經,他們就坐在他為居士們修的大廳里看電視,直到居士們把飯菜做好,端上桌,才會打著哈欠動筷子。這還算好的,有一次,來了個和尚說自己的師父病了,要動手術,是來化緣的。釋妙法就給了他一百塊。沒過多久,又來了個操著相同口音的和尚也說他的師父病了,要動手術,釋妙法又給他拿了50塊。再后來,隔三差五總有和尚來說他的師父病了,要動手術時,釋妙法只能給十塊錢了。一個和尚拉著臉說,往返的渡輪費還要十四塊呢。
人上一百,形形色色,出家人也一樣。他已經習慣了各類和尚,并不生氣。可居士們都勸他不要再給這些穿著“工作服”的和尚錢,因為他們都是來“打秋風”的假和尚。他說不管是真的還是假的,佛門弟子都要“積善不已,不懷憎恨”,都要有慈悲心。少給也是給,這叫“一文一功德”。
他記得那是個雨天的下午,身材不高、醬色皮膚、濃眉大眼的延忠敲開了他的寺門。這個年輕的和尚穿一件褐土色的僧衣,肩上已經淋濕了。
延忠是個踏實謙卑的和尚。在聽完明心寺的來歷后,延忠的眼眶流下淚來。他說,師父,我來做您的徒弟,跟您一起修吧!
延忠很勤奮,不愛言語,也不和居士們聊天,每天除了跟他一起干活之外,就是誦經讀書。他從來不看電視。延忠的褡褳里有好幾本經書,經書旁有很多評述,釋妙法翻了一下,發現自己一點也看不懂。延忠的態度讓釋妙法十分感動,他覺得自己終于可以安心了。
可大概一個星期后,延忠說:“師父,我想去五臺山朝一下佛。”釋妙法心里咯噔一下。他不知道該怎么挽留這個徒弟。他跑上樓,從臥室的柜子里拿出僅有的一千五百塊錢,對徒弟說:“早點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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