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通學·鄭樵與《通志》
《通志》二百卷,是我國古代繼《史記》之后,又一部紀傳體通史。
作者鄭樵字漁仲,號溪西遺民,因其在夾漈山結廬讀書、講學30余年,故時人又稱他為夾漈先生,他是福建興化軍莆田(今福建莆田)人。據近人考證,他生于北宋徽宗崇寧三年(1104),卒于南宋高宗紹興三十二年(1162),年59歲。他一生不事科舉,專門讀書。16歲喪父之后,更加遠離人事,與堂兄鄭厚筑室夾漈山,“欲讀古人之書,欲通百家之學,欲討六藝之文而為羽翼”。并認為,“如此一生則無遺恨”。(《夾漈遺稿》中《獻皇帝書》)雖然,其堂兄鄭厚中途棄學就仕,但這絲毫沒有動搖鄭樵讀書的初衷,他一直在這里潛心用功了30來年。在這30來年中,他邊讀書邊著述,名氣越來越大。這時,他有感于唐代大詩人白居易的詩:“恐君百歲后,泯滅人不聞。賴藏中秘書,百代無湮淪。”他把自己的著作抄寫了一份,并寫了一通《獻皇帝書》,一齊上奏朝廷。他在《獻皇帝書》中,詳敘了他的治學和著述情況:
臣困窮之極,而寸陰未嘗虛度,風晨雪夜,執筆不休……
十年為經旨之學。以其所得者,作《書考》,作 《書辨訛》,作 《詩傳》,作 《詩辨妄》,作《春秋傳》,作《春秋考》,作《諸經略》,作《刊謬正俗跋》。(按即唐顏師古《匡謬正俗》,宋避“匡” 字而改。)
三年為禮樂之學。以其所得者,作《謚法》,作《運祀儀》,作《鄉飲禮》,作《鄉飲駁議》,作《系聲樂府》。
三年為文字之學。以其所得者,作 《象類書》,作《字始連環》,作《續汗簡》,作《石鼓文考》,作 《梵書編》,作 《分音》 之類。
五、六年為天文、地理之學,為蟲魚草木之學。以天文、地理之所得者,作《春秋地名》,作《百川源委圖》,作 《春秋列國圖》,作 《分野記》,作 《大象略》; 以蟲魚草木之所得者,作《爾雅注》,作《詩名物志》,作《本草成書》,作《本草外類》;以方書之所得者,作《鶴頂方》,作《食鑒》,作 《采冶錄》,作 《畏惡錄》。
八、九年為討論之學,為圖譜之學,為亡書之學。以討論之所得者,作 《群書會紀》,作《校讎備論》,作《書目正訛》;以圖譜之所得者,作 《圖譜志》,作 《圖書譜有無記》,作 《氏族源》; 以亡書之所得者,作《求書闕記》,作《求書外記》,作《集古系時錄》,作《集古系地錄》。此皆已成之書也。(見 《夾漈遺稿》卷二)
據上可知,鄭樵在30年間,共完成了四十二種著作。他當時還有一些未完成的著作,他在《獻皇帝書》中繼續寫道:
其未成之書,在禮樂,則有《器服圖》;在文字,則有《字書》,有《音讀》之書;在天文,則有《天文志》;在地理,則有《郡縣遷革志》;在蟲魚草木,則有《動植志》; 在圖譜,則有《氏族志》;在亡書,則有《亡書備載》。(同上)
這里提到了八種書,合已完成的四十二種,恰是五十種書。
據《宋史》卷四三六《鄭樵傳》,我們知道鄭樵向朝廷獻書是紹興十九年(1149)的事,其時,鄭樵46歲。由于其所上書,“詔藏秘府”,鄭樵“益厲所學”(以上引文均見《宋史·鄭樵傳》)。他在繼續完成未竟著作的同時,逐步產生了修一部“可為歷代有國家者之紀綱規模”的史書的打算。(見《夾漈遺稿》卷二《寄方禮部書》)由于歷史上的前車和現實處境,鄭樵向朝廷提出了兩點要求:①史書“非有朝廷之命,樵不敢私撰也”。(同上)②“庶沾寸祿,乃克修濟”。(《夾漈遺稿》卷三《上宰相書》)其實,鄭樵的要求并不高,他只是希望朝廷援引對待陳烈、徐積與胡璦的先例,“以一命,官本州學教授”;或者援引唐朝對待蔣乂、李雍的先例,“與集賢小職,亦可以校讎,亦可以博極群書”(《夾漈遺稿》卷三《上宰相書》)鄭樵所要求的,不過是要解決溫飽和著述的筆札而已,元人修《宋史》,據此說鄭樵“獨切切于仕進”(《宋史·鄭樵傳》),實在是飽漢不知餓漢饑的無稽之談。
紹興二十八年(1158年),由于侍講王綸和賀允中的推薦,宋高宗趙構召見了鄭樵,并授他為右迪功郎、禮兵部架閣。這是朝廷較低級的文職官員。但由于遭人彈劾,鄭樵連這個芝麻官都沒有當成,最后“改監潭州南岳廟,給札歸抄所著《通志》”。(《宋史》卷436《鄭樵傳》)這時,他已55歲。回家以后,他用兩年的時間完成了《通志》的撰著和抄寫,完稿后的次年春天,即紹興32年(1162)三月,鄭樵便與世長辭了。
《通志》共有本紀十八卷,世家三卷,列傳一百十五卷,載記八卷,年譜四卷,略五十二卷。本書上起三皇五帝,但其下限全書并不一致。鄭樵說:
《唐書》、《五代史》皆本朝大臣所修,微臣所不敢議,故紀傳訖隋。若禮樂政刑,務存因革,故引而至唐云。(《通志·總序》)
《通志》的紀、傳等部分,主要取資于宋及宋以前的正史,鄭樵雖對舊的史文有所剪裁,但總的來看主要是因襲而缺乏新意。而其書的二十略則不同,二十略是鄭樵用畢生精力研究的成果。二十略共包括: 氏族、六書、七音、天文、地理、都邑、禮、謚、器服、樂、職官、選舉、刑法、食貨、藝文、校讎、圖譜、金石、災祥、昆蟲草木。這二十略都源于鄭樵相應的著作,鄭樵在《上宰相書》中透露了這一信息,他說:
觀《春秋地名》,則樵之《地理志》異乎諸史之《地理》;觀《群書會記》,則知樵之《藝文志》異乎諸史之《藝文》;觀樵《分野記》、《大象略》之類,則《天文志》可知;觀樵《謚法》、《運祀議》、《鄉飲禮》、《系聲樂府》 之類,則《禮樂志》可知; 觀樵《象類書》、《論梵書》之類,則知樵所作《字書》,非許慎之徒所得而聞;觀樵之《分音類韻》、《字始連環》之類,則知樵所作韻書,非沈約之徒所得而聞; 觀 《本草成書》、《爾雅》注、《詩名物志》之類,則知樵所識鳥獸草木之名,于陸機、郭璞之徒有一日之長;觀《圖書志》、《集古系時錄》、《校讎備論》,則知樵校讎之集于劉向、虞世南之徒有一日之長。( 《夾漈遺稿》 卷三)
可以看出,《通志·二十略》,幾乎都是鄭樵已有著述的改易,或者說,其內容全部本之于鄭樵的已有著述,而這些著述恰是鄭樵30年潛心研讀的結果,都是他的真知卓見。
對于這二十略,鄭樵頗為自負,認為是“百代之憲章,學者之能事,盡于此矣。”(《通志·總序》)又說: “其五略(按指禮、職官、選舉、刑法、食貨),漢唐諸儒所得而聞;其十五略,漢唐諸儒所不得而聞也。”(同上)鄭樵的話顯然過于夸張,其實,在所謂“漢唐諸儒所不得而聞”的十五略中,天文、藝文以及災祥,在鄭樵以前的史籍中都有相應的“志”,盡管所記內容的范圍、角度或有差別,但它們不屬鄭樵創造則是顯而易見的。至于禮略、謚略、器服略等,都在《通典》中屬于《禮》典的內容,它們顯然也不是鄭樵所創造。但在二十略中,確有“漢唐諸儒所不得而聞”的內容,這就是鄭樵所增益的都邑、氏族、六書、七音、校讎、金石、圖譜、草木昆蟲八略。不過,早在唐代,著名史學家劉知幾即已提出,史書“蓋可以為志者,其道有三焉:一曰都邑志,二則氏族志,三曰方物志。”(《史通》卷三《書志》) 可見在這八略之中,其發明權也不都屬鄭樵。屬于鄭樵獨創而又有較大影響的,是《校讎略》、《金石略》與《圖譜略》。
以性質而論,《校讎略》應是我國第一部目錄學研究的理論性著作,它探討了文獻的收輯、文獻的分類和文獻的著錄等等問題。漢代劉向編制書目以前,必先進行校讎(即今天說的校勘),這雖是簡冊時代的特殊情況,但鄭樵仍守其遺制,視目錄為校讎,《校讎略》 的取名蓋本于此。
書有散佚,自古皆然,故孔子有 “文獻不足”,“杞不足微”之嘆。但從歷史上考察,鄭樵認為,不少亡書只是散在了民間而已,其實并沒有亡。他說:
古之書籍,有上代所無,而出于今民間者。《古文尚書音》,唐世與宋朝并無,今出于漳州之吳氏。陸機《正訓》,隋唐二志并無,今出于荊州之田氏。《三墳》 自是一種古書,至熙、豐間始出于野堂村校。按漳州《吳氏書目》,算術一家有數件古書,皆三館四庫所無者,臣已收入求書類矣。又《師春》二卷、甘氏《星經》二卷、《漢官典義》十卷、《京房易鈔》一卷,今世之所傳者,皆出吳氏。應知古書散落人間者可勝記哉! 求之之道未至耳。(《校讎略·亡書出于民間論一篇》)
他在《校讎略·收書之多論一篇》中,亦明確指出,堂堂的天府,不能盡有天下之圖書,別無它因,“患不求耳”!“是求之道未至耳”!那么,怎么訪求民間的遺書呢?鄭樵提出了八種方法,這就是:一即類以求,二旁類以求,三因地以求,四因家以求,五求之公,六求之私,七因人以求,八因代以求。
所謂即類以求,說通俗點,就是某些專業用書,向相應的專家去訪求。鄭樵舉例說:“凡星歷之書,求之靈臺郎;樂律之書,求之太常樂工。靈臺所無,然后訪民間之知星歷者;太常所無,然后訪民間之知音律者……”,這就是即類以求。
所謂旁類以求,就是某些專業用書,和另一些行業的人有關系,可向這些相關的行業去求。如“凡性命道德之書,可以求之道家;小學文字之書,可以求之釋氏……《周易》之書多藏于卜筮家,《洪范》之書多藏于五行家……”
所謂因地以求,是指地方文獻,則在其地訪求。如“《孟少主實錄》,蜀中必有……《零陵先賢傳》,零陵必有……”
所謂因家以求,即求之于某些文獻作者的后代或家鄉。鄭樵舉例說,如《錢氏慶系圖》,即可求于忠懿王之家;《章氏家譜》,即可求之于申公之后。他說,徐寅的 《文賦》,今蒲田有之,以其家在蒲田;《潘佑文集》,今長樂有之,以其后居長樂。
所謂求之公,即求之于有關官府,這主要是指“禮儀之書、祠祀之書、斷獄之書、官制之書、版圖之書等,因這些書大都是官府必備必用之書,只要這些官府未經兵火洗劫,一般都會保存的。
所謂求之私,即面向民間,面向民間的私人藏書家。據鄭樵說,這些私人藏書家向來都準備兩個書目,其中一個書目是專門給別人看的,一般不載奇書秘籍;而另一個書目則是秘不示人的。鄭樵說:“若非與人盡誠盡禮,彼肯出其所秘乎?”足見向民間求書并不容易,但卻是一條重要途徑。
所謂因人以求,即因某人有名家之舊藏,跡其所從來,專追尋這些舊藏的下落。鄭樵說:“鄉人陳氏,嘗為湖北監司,其家或有田氏之書,臣嘗見其有《荊州田氏目錄》。若跡其守官,知所由來,容或有焉。”
所謂因代而求,即是按其書時代的遠近而求之。一般說來,“書之難求者,為其久遠而不可跡也,若出近代人之手,何不可求之有”?(以上引文均見《校讎略·求書之道有八論九篇》)
鄭樵的求書八法,并不是憑空杜撰出來的,而是他一生求書的經驗總結。他在《與景偉兄投宇文樞密書》中說:“家貧,無文籍,聞人家有書,直造其門求讀,不問其容否,讀已則罷,去住曾不吝情。”(見《夾漈遺稿》卷二)因此,他熟知求書的途徑和方法,這八法,應該說都是經過他實踐證明而行之有效的。
鄭樵同時指出,求書只憑個人之力是微乎其微的,因而他向朝廷提出了“求書遣使,校書久任”的建議。就是說,國家需要設立求書之官,派遣他們到民間去求書;國家還需要設立校讎之官,使他們久任專職,成為這方面的專門家,這將對搜天下遺書大有好處。鄭樵說:“漢除挾書之律,開獻書之路久矣。至成帝時,遣謁者陳農求遺書于天下,遂有《七略》之藏;隋開皇間,奇章公請分遣使人搜訪異本,后嘉則殿藏書三十七萬卷;祿山之變,尺簡無存,乃命苗發等使江淮括訪,至文宗朝,遂有十二庫之書;唐之季年,猶遣監察御史諸道搜求遺書。知古人求書欲廣,必遣官焉,然后山林藪澤可以無遺。”(《校讎略·求書遣使校書久任論一篇》) 可見鄭樵的求書遣使說,是從歷史上總結而來的。至于校書久任,鄭樵列舉了司馬遷父子、劉向父子等,以為“若欲圖書之備,文物之興,則校讎之官豈可不久其任哉!”(同上)久司其職則必學有專功,這對保存和整理文獻當然是極重要的。他在《編書必謹類例論六篇》 中指出:
學之不專者,為書之不明也;書之不明者,為類例之不分也。有專門之書,則有專門之學;有專門之學,則有世守之能。人守其學,學守其書,書守其類。人有存沒,而學不息;世有變故,而書不亡。
這里雖然強調的是“編書必謹類例”,即注重圖書分類,但要對圖書進行分類,就必須要“明書”,即了解有關圖書的內容,而要作到這一點,就必須學有專長。從這個邏輯關系上看,鄭樵顯然認為學有專長是基礎,沒有這個基礎,其它都無從說起,這是與“校書久任” 的觀點一脈相承的。
在具體著錄圖書方面,鄭樵首先強調對圖書進行分類,他認為:“類書猶持軍也,若有條理,雖多而治;若無條理,雖寡而紛。類例不患其多也,患處多之無術耳。”(同上)把圖書分類比喻作率領軍隊,從某種意義上說是很恰當的,也很形象。試想軍隊若是沒有隊列,豈不成了烏合之眾?同樣,圖書如不進行分類,也便成了一堆亂書,無法利用。
對于著錄圖書,鄭樵還提出了一些很有價值的意見。
首先是著錄圖書時的“類書”與“類人”問題。所謂“類書”,即“以人類書”,著錄時以書名為主,作者用小字系于書名之下;而所謂“類人”,即“以書類人”,著錄時以人為主,作者在書名之前,都用同一大小的字書寫。《新唐書·藝文志》就是采用的后一種辦法。鄭樵批評說:
《唐志》以人置于書之上,而不著注,大有相妨。如管辰作《管輅傳》三卷,《唐》省文,例去 “作”字,則當曰“管辰管輅傳”,是二人共傳也; 如李邕作《狄仁杰傳》三卷,當去“作”字,則當曰“李邕狄仁杰傳”,是二人共傳也。又如李翰作《張巡姚訚傳》三卷,當去“作”字,則當曰“李翰張巡姚訚傳”,是三人共傳也……《炙轂子雜錄注解》五卷,乃王睿撰,若從《唐志》之例,則當曰“王睿炙轂子雜錄注解”五卷,是王睿復為注解之人矣。(《校讎略·不類書而類人論三篇》)
鄭樵通過對《唐志》的批評,提出了著錄圖書必須“以人類書”的原則,就是著錄時以書名為主,復注作者于其下。這一原則無疑是正確的,它將避免不少不必要的混亂。
鄭樵第二個意見是,著錄圖書時不要“見名不見書”,亦不要“看前不看后”揣測書的內容。鄭樵舉例說:
《尉繚子》兵書也,班固以為諸子類,置于雜家,此之謂見名不見書。隋唐因之,至《崇文目》始入兵書類。顏師古作《刊謬正俗》,乃雜記經史,惟第一篇說《論語》,而《崇文目》以為“論語類”。此之謂看前不看后……按《刊謬正俗》當入“經解類”。(《校讎略·見名不見書論二篇》)
鄭樵在這里提出了著錄圖書必須認真核實內容的原則,不能掉以輕心、馬虎從事。這一原則無疑是很重要的,它將保障著錄圖書,特別是在圖書分類上少出錯誤。
鄭樵的第三個意見是,編次書目不要失書。他說:
書之易亡,亦由校讎之人失職故也。蓋編次之時,失其名帙。名帙既失,書安得不亡也?
鄭樵舉例說,《唐書·藝文志》“天文類”有星書,但沒有日月風云氣候之書,鄭樵反問:“豈有唐朝而無風云氣候之書乎?編次之時失之矣!”又舉宋《崇文總目》說,它倒是有風云氣候書,卻沒有日月之書,“豈有宋朝而無日月之書乎?編次之時失之矣!”(以上引文均見《校讎略·編次失書論五篇》)這一意見和前面的意見很有關聯,但側重點卻不完全相同。因為很清楚,編次要做到不失書,除上條強調的要認真,不草率行事外,還需要有一個總體觀念和全局的認識,靠這種認識來把握文化領域的各個方面,這樣才有可能保證著錄全面,不使任何一方面偶或遺落。
鄭樵最后一個意見是,“編次必記亡書”。著錄已經亡佚的書,不是為了備篇幅,而是為了以后訪求遺書提供依據和參考。
鄭樵的 《校讎略》雖然只有《秦不絕儒學論二篇》等二十一題,為文不過幾千言,遠非皇皇巨制,但卻字字甘苦,每一題都是自身實踐的經驗總結。他結合歷史,把這些經驗升華為理論,提出了一些卓有見地的看法,這正是《校讎略》的價值所在。
在《通志》二十略中,鄭樵既設了《藝文略》,著錄古今圖書,又在《藝文略》之外,設了本可包容于《藝文略》的《圖譜略》和《金石略》,其中的深意很值得研究。尤其是《圖譜略》,不過區區一卷,著錄圖譜總計不足三百種。特別是其中的某些小類,如《孝經類》,僅收《應端圖》一種; 《刑法類》亦僅路仁恕《五刑旁通圖》一種;其《時令》、《算術》、《食貨》三類,也是各著錄一種圖書。至于《論語類》,也不過 《井田義圖》、《論語世譜》兩種而已,其它如《易類》、《詩類》、《經學類》、《小學類》等,也都同此,大有強為立目之意。那么鄭樵為什么非要立《圖譜》一略呢? 究其原因,大概有三:
(1)從學術上說,鄭樵深詆劉、班。他說:“歆、向之罪上通于天。漢初典籍無紀,劉氏創意,總括群書,分為七略,只收書,不收圖。《藝文》之目,遞相因習,故天祿、蘭臺、三館四庫內外之藏,但聞有書而已”。(《圖譜略·索象》)很清楚,鄭樵把圖譜不傳的原因,全部歸罪于劉向父子及班固等人。鄭樵十分強調圖譜的作用,他甚至說:“若欲成天下之事業,未有無圖譜而可行于世者。”(同上)鄭樵列舉了兩個實例,以說明圖譜的重要:
張華晉人也,漢之宮室,千門萬戶,其應如響,時人服其博物。張華固博物矣,此非博物之效也,見 《漢宮室圖》焉。
武平一唐人也,問以魯三桓、鄭七穆春秋族系,無有遺者,時人服其明《春秋》。平一固熟于《春秋》矣,此非明《春秋》之效也,見《春秋世族譜》 焉。
使華不見圖,雖讀盡漢人之書,亦莫知前代宮室之出處;使平一不見譜,雖誦《春秋》如建瓴水,亦莫知古人氏族之始終。《圖譜略·原學》
勿庸置疑,對某些問題,圖譜的確有直觀的效應,如器物形狀、地理方位、宮室布局等,較之文字,圖至少可收到事半功倍之效。特別是器物的形狀、文字很難曲盡其妙,在這方面便非圖莫屬了。但圖與文字不同,文字是人所共識、人所共用的,而畫圖則需要一定的技藝,因而較為難傳。鄭樵似沒有看到這一點,只是力詆劉、班,這當是他立《圖譜略》的原因之一。
(2)從時代背景上說,鄭樵的一生,主要處于靖康之變以后、高宗中興的時期。由于宋金戰事的需要,具有軍事價值的地形圖顯得十分重要,誠如鄭樵所指出:“非圖無以明關要。”(《圖譜略·明用》)事實上,自從宋與遼、金南北對峙以來,宋便十分注重遼、金的地理形勢。如北宋神宗熙寧間,沈括使遼,他便在道圖其山川險易迂直,成《熙寧使契丹圖抄》,上之朝廷。南宋張棣的《金虜圖經》,顧名思義,其書原必有圖,可惜圖于今不傳,而記述由宋至金的驛站里程文字,卻完好地保存《三朝北盟會編》與《大金國志》之中。在《圖譜略》中著錄有:《大遼對境圖》、《大金接境圖》、《契丹地理圖》、《西夏賀蘭山圖》等等,不用說,顯然都具有重要的軍事和實用價值。這應是鄭樵立《圖譜略》的又一個原因。
(3)從個人情懷上說,鄭樵并不是一個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書呆子,而一個一心想報效朝廷的志士。靖康之變,徽宗、欽宗被金人俘虜而北,這時,鄭樵與他的堂兄鄭厚給在朝顯宦宇文虛中寫了封信,他們在信中慷慨陳辭說:
然則厚也樵也何人也? 沉寂人也,仁勇人也,古所謂能死義之士也。謂人生世間一死耳,得功而死,死無悔!得名而死,死無悔!得義而死,死無悔! 得知己而死,死無悔! 死固無難,恨未得死所耳。今天子蒙塵,蒼生鼎沸,典午興亡,卜在深源一人耳。厚兄弟用甘一死,以售功、售名、售義、售知己。故比見閣下,以求其所也。(《夾漈遺稿》卷三《與景韋兄投宇文樞密書》)
字里行間充滿了為功名、大義的獻身精神。可惜的是,鄭樵兄弟的愿望未能實現,更可惜的是,宋作為失敗者,將淮河以北大片領土歸屬了金朝,連京城汴梁都成了金朝的南京,宋高宗只好避居杭州,更名臨安,成了宋的都城。這種情況,不能不引起宋朝臣民的故國喬木之思,《東京夢華錄》等著述,就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產生的。不過,文字畢竟是文字,不如《宋朝宮闕圖》、《汴京圖》等來得更直觀。值得注意的是,《圖譜略》首先著錄的恰是這些宋宮闕圖之類,其用意是不難理解的。這也應該是鄭樵為什么要立《圖譜略》原因之一。
從實際情況看,圖和文是相輔相成、互為補充的,特別是圖的直觀作用,是文字很難取代的,因此,鄭樵重視圖的著錄和流傳顯然是很有必要,也是很有意義的。
至于譜,則是文字表述的一種體裁,譜在一定的程度上把文字的表達與圖表的直觀結合了起來,對敘世系,年譜等都有很好的效果。魏晉南北朝時,注重門第,因而譜學興盛。但“自唐末之亂,士族亡其家譜,今雖顯族、名家,多失其世次,譜學由是而廢絕。”這是歐陽修在《歐陽氏譜圖序》中說的話,說明譜學在北宋時已經衰微。但自呂大防于元豐間寫了《韓文公集年譜》、《杜工部年譜》,又把譜學引入了學術研究領域,譜學又以年譜這種形式再度興起。特別值得提及的是司馬光的《資治通鑒目錄》,也是采用的譜表形式,以后劉恕的《疑年》、《略年》相繼而出,都說明北宋后期譜表這種形式又開始在學術界勃興,鄭樵重視圖譜,亦不能說與此沒有關系。
金石學是宋代興盛起來的一門科學。近代大師王國維說:“古器之出,蓋無代而蔑有。隋唐以前,其出于郡國山川者雖頗見于史,然以識之者寡,而記之者復不詳,故其文之略存于今者,唯美陽、仲山父二鼎與秦權莽量而已。趙宋以后,古器物愈出,秘閣太常既多藏器,士大夫如劉原父 (恕)、歐陽永叔(修)輩亦復搜羅古器、征求墨本;復有楊南仲輩為之考釋,古文之學勃焉中興。伯時與叔復圖而釋之,政宣之間流風益煽,《籀史》所載著錄金文之書至三十余家,南渡后諸家之書猶多不與焉,可謂盛矣。”(《宋代金文著錄表序》)金石是一種特殊文獻,也就是其本身是帶有文物價值的文獻。鄭樵十分重視這種文獻,他以為“方冊者古人之言語,款識者古人之面貌”。(《金石略·序》) 又說:
今之方冊所傳者,已經數千萬傳之后,其去親承之道遠矣。惟有金石,所以垂不朽,今列而為略,庶幾式瞻之道猶存焉。且觀晉人字畫,可見晉人之風猷;觀唐人書蹤,可見唐人之典則,此道后學安得而舍諸? (同上)
這里,鄭樵強調了具有文物價值的金石文獻有方冊不可比擬的特點。首先,方冊在流傳過程中不能不產生這樣或那樣的訛誤,而金石則大都是原物或原物拓本,沒有或少有方冊在流傳過程中所造成的那些弊病。其次,方冊是古人的“語言”,只聞聲,不見其形,而金石文獻則大都是古人原作,時代風貌具存。真可謂如見其人,如聞其聲,而這正是金石文獻的獨家特點。
由于金石文獻大部分同時又是文物,因此,它不是《藝文略》所完全包容得了的,因此《藝文略》不能著錄器物、碑刻或造像等等。換言之,《藝術略》只著錄“書”,而不著錄書以外的文獻。但是,金石文獻又是極其珍貴的文獻,如果說在宋以前,人們對這些文獻的價值認識還有不足的話,那么宋人已完全認識了這些文獻的價值,并開始大規模地臨摹、著錄、評論、考釋這些文獻,以至形成了一個新的學科,即金石學。鄭樵《金石略》的創立,敏銳地反映了這一事實,這是難能可貴的。
最后,我們還不能不提及,靖康之變以后,宋金劃淮為界,不僅宋都汴京的大批金石收藏被金人席卷而北,而且,尤其為歷代皇帝珍視的泰山及其山上的石刻,也都落入了金人之手。至于宋金石家的個人收藏,也因顛沛流離,損失慘重。因此,《金石略》的編撰,便不能不另有深意了。
鄭樵的《通志》,是繼司馬遷《史記》之后,我國古代又一部紀傳體通史,但它的主要成就在于其中的“二十略”。宋末元初,《通志二十略》首先被單獨刊行,很反映了人們對這一書的基本看法。當然,這不是說其紀傳部分毫無價值,事實上,鄭樵對正史史文的任何損益,都可反映出他對歷史的看法,都是很有價值的。只是這些紀傳文字,畢竟主要因襲舊史史文,故不大被人看重罷了。退一步說,即便 《通志》紀傳部分的史文價值不大,但其體現出來的“會通”思想,也是在史學史上有其不可忽視的地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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