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大精深的宋明理學·“發展本心”·發明本心
孔子所開創的儒學,可以說是“學做人”的學問,它大體上有兩方面的內容:一是培養德性,二是學習知識,此即《中庸》所謂尊德性、道問學。兩者中間,以培養德性更為重要,但孔子教育學生,多是就事上指點,并未探究德性來源的理論問題,至孟子“道性善”,則已觸及了這一問題。孟子曾論述說:“今人乍見孺子入于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由是觀之,無惻隱之心,非人也;無羞惡之心,非人也;無辭讓之心,非人也;無是非之心,非人也。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猶其有四體也。”(《孟子·公孫丑上》)
心即理
陸九淵以此為出發點,指出:心之體甚大,若能盡我之心,便與天同。而孟子所說的“四端”,只是指示那先驗的“心之體”的幾個例證,并不是說人心只表現為此“四端”。他說:
“萬物森然于方寸之間,滿心而發,充塞宇宙,無非此理。孟子就四端上指示人,豈是人心只有這四端而已。又就乍見孺子入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一端指示人,又得此心昭然,但能充此心足。”(《陸九淵集》,第423頁)
陸九淵所說的“此心”,乃是就惻隱、羞惡、辭讓、是非四端來指示本體。他又稱它為“本心”,是說它是內在的,本來就有的。它是道德智慧的不竭泉源,是純善意識的無盡寶藏,諸如同情心、羞恥心、恭敬心、公正心都是“本心”的表現,本心遇到相應的事物就會自然表現出來,見孺子入井,便有怵惕惻隱之心;見丘墓則生悲哀之心;見宗廟則起欽敬之心;可羞之事則羞之,可惡之事則惡之;是知其為是,非知其為非。凡此種種,皆“本心”之發用。一切道德義理皆自“本心”流出,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此心即仁義之心,此理即仁義之理,陸九淵由此得出“心即理”的命題:
“四端者,即此心也。天之所以與我者,即此心也。人皆有是心,心皆具是理,心即理也。”(《陸九淵集》,第149頁)
陸學被稱為心學,實由“心即理”命題完成的。這一命題在陸氏文集中僅一見,它是由一系列推理得出的結論,而不是陸九淵學說的出發點,“心”與“理”同一在仁義之上,因而其含義也是狹義的。此一命題到了明代王守仁那里則成了出發點,具有一切理皆由心流出的意義。
陸學的出發點是“本心”,“本心”與“四端”的關系,猶之全體與部分的關系。因為心之廣大不可限量,所以只能從“四端”指示體會它。在陸九淵三十四歲時,富陽主簿楊簡問學于陸九淵:“如何是本心?”陸九淵向他背誦孟子的話:“惻隱,仁之端也;羞惡,義之端也;辭讓,禮之端也;是非,智之端也。此即是本心。”楊簡對陸九淵說:“您所背誦的這些,我在兒時已經曉得。畢竟如何是本心?”陸九淵又背誦了一遍孟子的話。楊簡這樣問了幾遍,得到的是同樣的回答。這里,陸九淵是就“四端”來指示本心,但楊簡一時未能省悟。這日恰好有人因賣扇之事訟于公堂,楊簡斷其曲直之后,又問起前面提到的問題。陸九淵說:聽你適才判斷賣扇訟案,是者知其為是,非者知其為非,這就是你的“本心”。楊簡忽然覺悟,領會到人心自善,人心自靈,人心自明,人心自神,本無所不通。陸九淵所謂發明本心,其情形大率類此。然而“本心”之說,不始于陸氏,《六祖壇經》已先言之,惠能說:“不識本心,學法無益,識心見性,即悟大意。”陸九淵強調先立乎其大,發明本心,與此原理相合。不過他以仁義之理為本心的無盡寶藏,又與禪宗有異。
自作主宰
陸九淵認為,人之所以為人,在于有此良善“本心”。人于此應深思痛省,理會人之所以為人的道理,因此陸九淵強調學者須先立志,自作主宰。
陸九淵啟發學者,首先要認識自己,知道你在這宇宙中的位置,“人須是閑時大綱思量;宇宙之間,如此廣闊,吾身立于其中,須大做一個人”(《陸九淵集》,第439頁)天所以與我者,與圣人未嘗不同,因此不應該“處己太卑,而視圣人太高”,把圣人當作偶像加以膜拜。你若能發明此心,涵養此心,也便是圣賢一流人。朱濟道崇拜周文王,他說:“文王圣人,誠非某所能識。”陸九淵對他說:“識得朱濟道,便是文王。”(同上,第406頁)對待儒家《六經》,陸九淵也不把它當作必須恪守的訓條。“或謂陸先生云:‘胡不注《六經》?’先生云:‘《六經》當注我,我何注《六經》?’”(同上,第522頁)以為人生目標是如何“做人”,而不是如何“作書”,他說:“若某則不識一個字,亦須還堂堂地做個人。”(同上,第447頁)表現出他對人格精神的尊崇和對傳經事業的輕視。
陸九淵認為,人的先天資稟相近,但各人成長發展相差懸殊,成就大的有兩個重要的條件,一是自己須先立志,二是要有明師指點,他說:“學者須先立志,志既立,卻要遇明師。”(《陸九淵集》,第401頁)這兩個條件中,自立尤為重要。陸九淵所謂的自立,是指立德。有一個學生李伯敏曾問陸九淵:“如何立?”陸九淵回答說:“立是你立,卻問我如何立。”(《陸九淵集》,第443頁)陸九淵居象山多激勵學者自立,他說:“汝耳自聰,目自明,事父自能孝,事兄自能弟,本無欠闕,不必他求,在自立而已。”(同上,第399頁)他告訴學者,本心自有明德,學者應先明己德,然后推其明以及天下,不必旁鶩外索,作無益之求。自立者亦須自重,不能隨人腳后,學人模樣。常有人羨慕他人成就,懊悔早不立志,虛度光陰。陸九淵指出:“臨淵羨魚,不如退而結網。懈怠流浪,患不覺耳,覺即改之,何暇懊惜? 大丈夫精神豈可自埋沒如此。”(《陸九淵集》,第51頁)也常有懶散頹廢之人,聞一嘉言而振惰起廢,陸九淵舉出一事例說:“一人恣情縱欲,一知尊德樂道,便明潔自直。”(同上,第451頁)自立要培養寬宏力量,因為風俗影響之力甚大,一己之志易為所奪。他教育學者要認識、發掘內在的力量,自作主宰。他說:
“請尊兄即今自立,正坐拱手,收拾精神,白作主宰,萬事皆備于我,有何欠闕。”(同上,第456頁)
“此理本天所以與我,非由外鑠。明得此理,即是主宰。真能為主,則外物不能移,邪說不能惑。”(同上,第4頁)
此種立志修道精神及方法,類似佛教禪宗“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勇猛精進”,“真心是凈土”的路數,不過陸九淵所說的修道是指儒家的倫理道德而已。
先識義利
在陸九淵看來,修道之人的人生目標是道德的自我完善。做道德上的完人,不應計較個人的利害得失,也不必追求個人的作為,因而他能斬斷世間的名韁利鎖,退步思量,而非是勝心進取。陸九淵指出:“此道非爭競務進者能知,惟靜者可入。”(《陸九淵集》,第399頁)“不曾過得私一關,終難入德。”(同上)“凡欲為學,當先識義利公私之辨。今所學果為何事? 人生天地間,為人當盡人道,學者所以為學,學為人而已,非有為也。”(同上,第470頁)陸九淵指出,世人為風俗驅使,競爭較勝于“聲色臭味”、“富貴利達”、文章技藝場中,而放失了“本心”,他甚至批評了世人的一切求勝心:“淺之為聲色臭味,進之為富貴利達,又進之為文章技藝,又有一般人都不理會,卻談學問,吾總以一言斷之曰:勝心。”(同上,第406頁)“泛然求長進,不過欲以己先人,此是勝心。”(同上,第440頁)理學家以為,道德修養是為己之學,不是為人之學,因而應該暗然自修,而不是與人較競。這種超拔世俗的道德精神一向為人所稱道。長期以來,這種思想影響了中國人的心理,遇事退步思量,不善競爭。當然追求聲色臭味、富貴利達并不好,但籠統反對“文章技藝”、“以己先人”卻不正確。實則求勝心是人之常心,中國人正是少了求勝心。
舊時代,一般士人或求聲名,因而著書立說,期以藏之名山,傳之后世;或求富貴,因而奔競仕途,期以加官增祿,封妻蔭子。在陸九淵看來,這都是私利,因此他教育學生入手處就是先辨義利。陸九淵的學生傅子淵歸家,陳正己問他:“陸先生教人何先?”傅子淵回答說:“辨志。”正己又問:“何辨?”回答說:“義利之辨。”傅子淵的答對,切要地反映了陸九淵的教學次第。在陸九淵看來,道義之心,人所固有。溺意功利,蔽于物欲,就會失其本心,本心之失如云翳日,只要人能從利欲中奮拔出來,收斂精神,復其本心,便可優入圣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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