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儒家道統—理想“中國論”·天朝上邦—道統之華裔觀·從“協和萬邦”到“師夷制夷”
當一個統一而強大的中國屹立于世界的東方,以其古老而深邃的目光巡視周邊各國的時候,他的神情是傲慢的、自負的。為這個文明古國的崛起而殫精竭慮,以治國平天下為己任的儒家學者自豪地認為,華夷之分是文化高下之分,華夏文化品位最高,內容最豐富,一直都比夷狄強。所以,需把先進的華夏文化傳播到周邊各國,以實現“協和萬邦”的最高政治理想。
“協和萬邦”的思想最早見于《尚書》:“帝堯……克明俊德,以親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協和萬邦,黎民于變時雍。”(《堯典》)其意思是說,帝堯任用德才兼備之人,緊密地團結族人,表彰有善行的官員,再努力使各個邦族之間緊密團結,親如一家。《尚書·禹貢》篇把天下按照距離王城的遠近分為“五服”,從內向外依次是甸服、侯服、綏服、要服、荒服,其中甸服、侯服、綏服是天子施行政教的區域,要服則是通過盟約使之服從的地方,荒服地區政教荒忽,只能順其俗而治之。這種“五服”制度,是殷周處理民族關系的經驗總結,被儒家奉為“先王之制”:“夫先王之制,邦內甸服,邦外侯服,侯衛賓服,蠻夷要服,戎翟荒服。”(《史記·周本紀》)這種用“順俗族化”政策處理華夷關系(民族關系、對外關系)的做法,與后來儒家“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社會政治思想是完全一致的。
隨著華夏民族活動范圍的擴大,朝鮮、日本、越南等國也被列入“夷”的范圍。從秦漢到清初,中國一直是亞洲第一強國,被許多周圍小國視為靠山。
西漢時期,朝鮮半島尚處于部落聯盟階段。叛降匈奴的燕王盧綰舊部衛滿入朝,驅逐朝鮮王箕準,建立了衛氏朝鮮,漢武帝攻滅衛氏朝鮮,在該地設置樂浪、玄菟等四郡(后并為二郡)。從此,漢文化被傳入朝鮮。中國的文物制度成為朝鮮高麗王朝的楷模。程朱理學在李朝時代的朝鮮受到推崇,培育了許多著述宏富的大師名儒。
西漢時期,日本形成了一百多個原始部落國家,定期晉見漢王朝設在樂浪郡的官吏。《漢書·地理志》記載:“夫東浪海中有倭人,分為百余國,以歲時來獻見云。”從西晉太康時代(280—290)起,《論語》等儒家經典陸續傳入日本。從隋末到中唐,日本全面輸入中國文化,在制度文物上摹仿中國。儒學成為日本“大化革新”的重要思想武器,對日本確立封建制度,實現由弱到強起了巨大的推動作用。
公元前111年,漢武帝平南越,置九郡,其中包括屬于越南的交趾、九真、日南三郡。公元43年,漢將軍馬援率軍進駐越南,“援所過輒為郡縣治城郭,穿渠灌溉,以利其民。條奏越律與漢律駁者十余事,與越人申明舊制以約束之,自后駱越奉行馬將軍故事”(《后漢書·馬援傳》)。唐高宗時,在交州地區設安南都護府,屬嶺南道。直到公元968年,丁部嶺建立“大瞿越國”,越南才結束長達十一個世紀的北屬關系,獲得獨立,但仍接受中國皇帝的冊封,向中國朝貢。儒家學說對越南文化的發展也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在中國西部,秦始皇曾派大將蒙恬率軍出擊匈奴,把匈奴趕到黃河以北。漢武帝又派驃騎將軍霍去病于河西再敗匈奴,先后在河西置武威、酒泉、張掖、敦煌四郡。后來,漢政府又平定樓蘭(鄯善),臣服車師,東漢時又使月氏歸順,年年貢奉。東晉時期,統一了北方的前秦苻堅派大將呂光“撫寧西域,威恩甚著,遠方諸國,前世所不能服者,皆來歸附,上漢所賜節傳;光皆表而易之”(《資治通鑒》卷一○五,晉太元九年)。北魏時,龜茲等九國“不憚險遠,慕義入貢”。公元六世紀,高昌國麹氏王朝稱臣于北魏。公元610年,東、西突厥臣服于隋朝。貞觀二十二年,唐太宗平定焉耆和龜茲以后,將安西都護府遷至龜茲;設龜茲、于田、疏勒、碎葉四鎮。龍朔元年(661 ),吐火羅、波斯等國表示愿意接受唐王朝統治。
北方,契丹族、女真族逐步漢化,蒙古族、滿族統治中國以后,也廣泛地接受了漢族文化。
近代以前,歷史悠久、經濟發達的中國一直處于東亞強國的地位,禮法完備、博大精深的漢文化也在周邊世界中顯示了無與倫比的優越性,這就造成了儒家華夏中心主義思想的形成,認為中國是普天下文化最發達的國家。早在戰國時期,當趙武靈王學習北方民族“胡服騎射”時,有人就明確表示反對:“中國者,聰明睿知之所居也,萬物財用之所聚也,賢圣之所教也,仁義之所施也,詩書禮樂之所用也,異敏技藝之所試也,遠方之所觀赴也,蠻夷之所義行也。”(《戰國策·趙策二》)這種華夏中心主義的思想,對于提高中華民族的自信心,增強中華文化的凝聚力和向心力,起到了一定的積極作用;但另一方面,也滋長了一些儒家學者盲目自大、封閉排外的心理,影響到對外來文化的充分吸收。當佛教文化與基督教文化傳人中國時,都遭到儒家學者的懷疑和抵制。
唐代的韓愈以儒家的道統論為武器,對佛教進行了全面的批判。他說:“佛本夷狄之人,與中國言語不通,衣服殊制,口不言先王之法言,身不服先王之法服,不知君臣之義、父子之情。”(《論佛骨表》)“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然則古之所謂正心而誠意者,將以有為也,今也欲治其心而外天下國家,滅其無常。子焉而不父其父,臣焉而不君其君,民焉而不事其事。孔子之作春秋也,諸侯用夷禮則夷之,進于中國則中國之。經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詩曰:戎狄是膺,荊舒是懲。今也舉夷狄之法而加之先王之教之上,幾何其不胥而為夷也。”主張“人其人,火其書,廬其居,明先王之道以道之”(《昌黎先生集》卷一一,《原道》)。
顯然,韓愈等儒家是以一種“以尊臨卑”、居高臨下的態度來對待佛教的。他們對佛教的批判有的有些道理(如認為佛教妨礙生產、宣揚鬼神等),有些則完全是偏見(如認為佛教是“羌胡之種”、“與圣人言異”等)。他們在捍衛儒家道統,堅持以理性的態度、務實的作風治理社會,發揚光大中華傳統文化等方面固然功不可沒,但其對待佛教的看法是片面的,態度是粗暴的、偏激的。宋明道學家的做法則高明一些。他們堅持儒家立場,明確表示與佛教劃清界限,又暗中竊取了佛教的許多思辨成果充實自己,從而構筑了宋明道學的龐大體系。
儒家的華夏中心主義,在對待近代西學東漸的問題上表現得尤為明顯。明清時期,許多儒生盲目自大,自我陶醉,認為中國固有的科學技術“廣大悉備”,“非西方之可比”。“中國自羲、軒、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孟以及先儒曩哲,或仰觀俯察,開天明道,或繼承纘述,繼天立極,使一元之理,二五之精,三極之道,旁通四達,體之為天人性命參贊化育之經,用之為帝典王謨圣功賢學之準,廣大悉備,幽明可通。所以歷代之言天文者中國為精,言數學者中國為最,言方技藝術者中國為備。……恐西方輪船、機器未必有如此幽深玄妙矣!”(《同治朝籌辦洋務始末》卷四九)王闿運等認為利瑪竇等人所繪制的世界地圖中,中國既非最大,又不在天下之中央而斥之為“妄誕”。有的知識分子鼓吹西學中源論,認為西方科技均中國固已有之。如阮元說:“天文、算術之學,吾中土講明而切究者代不乏人。……學者茍能綜二千年來相傳之步算諸書一一取而研究之、則知吾中土之法之精微深妙,有非西人所能及者。彼不讀古書,謬云西法勝于中法,是蓋但只西法而已,安知所謂古法哉?”(《疇人傳》卷四四,《利瑪竇傳論》)黃宗羲說:“周公商高之術,中原失傳而被纂于西人,試按其言以求之,汶陽之田可歸也。”連天文學家王錫闡、梅文鼎亦以為西方天文歷算源于中國,西方的代數學來源于中國的天元術。
這種夜郎自大、盲目排外的自我封閉態度,使儒學日益僵化、凝固而失去了發展的活力。
鴉片戰爭的洋炮聲響,震撼了神州大地。一萬幾千個洋鬼子制服了擁有四萬萬子民的大清皇帝,迫使清政府在一個個屈辱的條約上簽了字。“天朝上邦”威風掃地、顏面丟盡。這一令人震驚的事實使許多儒家知識分子從盲目自大中震醒過來,林則徐在抗擊西方列強入侵的實踐中首開學習西方的風氣。他第一個“睜眼看世界”,搜集西方情況,組織翻譯西書西報,編成了《四洲志》一書。魏源批判了繁瑣考證、脫離現實的學風,完成了《海國圖志》這部系統敘述世界史地的劃時代著作,提出了“師夷之長技以制夷”的主張。他在《海國圖志》序言中說,本書即“為以夷攻夷而作,為以夷款夷而作,為師夷長技以制夷而作”。學習西方,采取機器生產,是為了富國強兵,抗擊侵略。
用洋槍洋炮武裝起來的北洋水師在中日甲午海戰中全軍覆沒,宣告了“洋務運動”的破產,梁啟超等人認識到,“西人之強在兵,所以強者不在兵”,大聲疾呼學習西方的社會科學,“盡取其國律、民律、商律、刑律等書而譯之”(《變法通議·論譯書》),改憲法,興學校,設議會。嚴復(1853—1921)率先翻譯了《天演論》等西方哲學、社會科學方面的重要著作,批判了中體說,宣傳自由、平等、博愛等資產階級的政治學說,提倡君主立憲。然而中國的守舊勢力太強大了。相形之下,資產階級的維新派就顯得十分軟弱無力了。旨在效法日本明治天皇和俄國彼得大帝,只要求進行改良的戊戌變法,在頑固派的攻擊下很快招致失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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