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世圖存—明清之際的儒學·顏元·顏李學派在理論思維上的經驗教訓
顏李學派的思想體系是功利論。在哲學上他們主要討論理事、體用、動靜、知行、形性、性習、道藝、義利等范疇。他們選擇這些范疇是有原因的:這些范疇都有矛盾的兩個方面,其中都有一方與功利論所使用的語言或所持的觀點相聯系,易于賦予以功利論的意義,為我所用。
可是,要從哲學上論證功利論,就必須從這些范疇中引出相應的哲學命題,以作為功利論的理論基礎。那么,用什么樣的方法才能實現這種論證呢? 用理學的思辨方法嗎? 當然不行。明季理學的思辨方法已發展到極端,“牛毛繭絲,無不辨晰”,著眼于辨心、性、理、氣之微,所得出的結論多不切合實際。顏、李所以不遺余力反駁理學的主要原因在此。顏、李不喜作抽象玄談。他們把理學家“高談性天”比作“畫鬼”,而把講求實際的學問比作“畫馬”,認為“畫鬼容易畫馬難”,因為鬼無質對,馬有佐證。因此在他們那里,理事、體用等抽象的哲學范疇皆被還原為社會的實際矛盾。這樣,經驗論的理論方法自然而然地被顏李學派采用了。但是,他們拋棄了理學關于范疇分析的哲學理論深度,把行動與理論分割開來,好像所有的抽象理論都是無用似的。這就從一個極端跳到另一個極端。我們毋需對理學作全盤否定,也不能對顏李學派作全盤肯定。
顏李學派雖然標幟“堯舜三事、周孔三物”,卻帶有明顯的實證特征。顏元說:“堯舜之正德、利用、厚生,謂之三事,不見之事,非德、非用、非生也;周公之六德、六行、六藝,謂之三物,不征諸物,非德、非行、非藝也。”(《習齋年譜》卷下)“見之事”,“征諸物”,是顏、李治學的根本要求。下面,我們來看看顏李學派討論的范疇中,提出了什么命題,又是怎樣加以說明和論證的:
(1)理事范疇。在顏李看來,“事”指自然界和人類社會的萬事萬物。他們以“木中紋理”、“玉之脈理”為喻,說明“理”是事物的條理、法則和規律,從而提出了“理即在事中”的命題,并以此批評理學“理在事上”的觀點,指出離開“事物”而獨立存在的“理”是虛妄無征的。
(2)體用范疇。顏、李以人體為喻,認為“體”是人的機體及其機能,“用”即發揮此機體和機能的作用。他們解釋說:“心之官則思,思非用乎?……體,即具用也;用,用其體也。”(《恕谷后集》卷一三)因而提出“體用一致”的命題,以為“致用”才是學問的根本,指出理學“既為無用之體,則理亦虛理”(《朱子語類評》)。
(3)動靜范疇。顏李學派認為世界就其本質而言,是動而不是靜。他們舉出日月之照臨、山川之流峙、耳目之視聽等為例,說明“動”是事物的存在方式,并提出“以動造成世道”的主張,勸導世人循著“動”的法則,去強身、強家、強國、強天下。
(4)知行范疇。顏李學派反對程朱理學“知先行后”的理論,提出“行不及,知亦不及”的命題,主張“由行得知”。顏元舉出生活中的事例說,如食菔蔬,必“納之口,乃知此辛味”,強調認識對于行動的依賴關系,但卻忽視了理論對于行動的指導作用。李塨為了糾正老師的偏頗,強調認識對于行動的準備作用和指導作用,卻又背離了師門“由行得知”的觀點。他說:“從來圣賢之道,行先以知,而知在于學。”(《大學辨業》卷二)這就又重復了程朱理學“知先行后”的觀點。
(5)形性范疇。顏元提出“性即氣質之性”、“舍形則無性”的命題。他以人眼為例駁斥程朱理學說:眶皰睛是“氣質”,如認為“氣質之性有惡”,勢必導致“無此目然后可全目之性”的結論,指出理學的人性理論浸染佛教觀念,竟視“至尊至貴至有用”之氣質為“累礙贅余”。他又提出“踐形盡性”的命題,認為人性只有在踐履中才能得到體現,用以針砭理學家靜坐體認、惰廢形體的弊病。
(6)性習范疇。顏元強調“習與性成”,認為“有生后皆因習作主”。他以布帛染污為喻,說明人性本善,惡由習染;人習“性所本有之善”則為善,習“性所本無之惡”則染惡。而習善即對于 “禮樂射御書數”六藝的時習力行,他認為學習“藝能”是因乎“人性之所必至”。
(7)道藝范疇。顏李學派崇尚藝能,治學以“禮樂射御書數”六藝為要,旁及兵農錢谷、水火工虞、天文地理之類。他們以學醫、學琴、學射、學針黹等為例,說明“道”即寓于“藝”中,主張“道藝一滾加功”。
(8)義利范疇。顏、李以種田、捕魚等為例駁斥義利對立之說:“世有耕種不謀收獲者乎? 世有荷網持鉤而不計得魚者乎?”明確提出要“正其誼以謀其利,明其道而計其功”。
如上所述,顏李學派的思想體系基本上是功利論,而其理論思維方法則主要是經驗論的實證方法。與理學的精致性相比,顏李學顯得直觀、淺近、缺乏層次,但它在對理學的批評上卻取得了相當的成功。這是有其原因的:
原因之一,是由于他們的理論所包含的真理性。這主要表現在:它對理事、體用、形性、知行等哲學范疇的解釋,使人一新耳目;對動靜、性習等范疇的解釋,在教育學上有一定的進步性;而對道藝、義利等范疇的解釋具有進步的社會意義。
原因之二,是由于他們的思想展示了新的理論方向。當理學的思辨方法已走入窮途末路的時候,顏元提出基于生產、生活經驗的實證方法,認為只有由經驗而獲得的知識才是可靠的,理論的正確與否須由行動來驗證。以此方法批判理學,使得理學虛妄畢見,受到沉重打擊。但是由于多種歷史原因,未能使顏李學派這種實證方法扎下更深的根基,發展成為近代的實證哲學。這是當時中國的歷史條件所決定的。
然而,顏李學派的理論方法也有明顯的缺點,這主要表現為如下兩點:
(1)輕視理性認識。理學的理性思維方法有可供吸收的某些思維形式和推論方法,而顏、李對之持完全否定的態度。這就使得他們的理論僅局限于經驗直觀,對一些范疇的認識未能作出深入的探索,因而沒有上升到理性認識的高度。顏、李強調“明倫”,維護封建綱常倫理。為此,他們力斥“滅絕五倫”的佛、道宗教思想,但卻肯定那“庇護”封建綱常的天帝、鬼神。顏元甚至以凄愴尋父時的昏昧“經驗”來論證“神應”。而李塨則以祭河神水即退來證明“神在”。這說明他們的唯物論思想是不徹底的。這種不徹底性為顏、李后學程廷祚所克服。程廷祚否認鬼神的存在,認為“鬼神起滅,皆人心之所為”,補正了顏、李的思想缺陷。
(2)缺乏辯證觀念。如果說,王夫之出入理學,并在理學大廈將傾之時,善于搶救其理論珍寶并加以改造,那么,顏李學派則專作摧枯拉朽的功夫,立意要把它棄置路旁。結果理學某些含有辯證法的積極因素也被他們當作思辨垃圾拋棄了。這就使得他們的認識不能臻于全面,如他們對知行范疇的認識就是明顯的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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