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大精深的宋明理學·窮究奧義·太極論
朱熹的探索觸及了理學的許多深奧義理,雖然有些探索并未獲致積極的成果,但對理論思維仍然提供了有益的經驗和教訓。
朱熹在六十至六十五歲期間,關于太極就有三種說法:一、太極即理,這是朱熹長期一貫的思想,此在陳淳所錄朱熹六十二歲的答問中尤可見:“問:太極不是未有天地之先有個渾成之物,是天地萬物之理總名否? 曰:太極只是天地萬物之理。”(《朱子語類》卷一)二、太極即氣,這是潘植所錄朱熹六十四歲時的說法:“太極只是一個氣,迤邐分作五氣,又散為萬物。”(《朱子語類》卷三)三、朱熹六十二歲時還提出“太極”之前、之后的觀念,將“太極”所展開的世界看作無限宇宙中的一個片段和過程。這三種說法中,第二種說法乃沿承漢儒之說,非朱子所獨創,本節著重介紹朱子提出的新思想。
“太極”觀念始于《周易·系辭》“易有太極,是生兩儀”。鄭玄《周易注》釋“太極”為“極中之道,淳和未分之氣”。漢儒把“太極”解釋為天地未分的渾沌體,世界的初始狀態。宋儒對“太極”的解釋與此不同。陳淳《北溪字義》“太極”條說:“古經書說太極,惟見于《易》,《系辭傳》曰:‘易有太極?!字皇顷庩栕兓?,其所以為陰陽變化之理,則太極也……外此百家諸子都說差了,都說屬氣形去,如《漢志》謂‘太極函三為一’,乃是指做天地人三個氣形已具而渾淪未判底物……太極字義不明,直至濂溪作《太極圖》方始說得明白。”陳淳否定了諸子百家(包括漢儒)對“太極”的解釋,而從宋儒周敦頤說起。自理學開山周敦頤作《太極圖說》,“太極”觀念受到理學家特別的重視。但周敦頤《太極圖說》文字過于簡約,對于“太極”的意義并未有明確的解說。程頤《易傳》有《易序》一篇,說:
“散之在物,則有萬殊;統之在道,則無二致。所以‘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太極者,道也;兩儀者,陰陽也。陰陽,一道也。太極,無極也。萬物之生,負陰而抱陽,莫不有太極,莫不有兩儀,氤氳交感,變化無窮?!?/p>
這里,“太極”與“兩儀”是作為“道”范疇的兩個分化的觀念,“太極”表示“道”的統體或全體,“萬物統體一太極”,不是表示一個極點或原初點(“太極,無極也”);“兩儀”表示對待,宇宙間最基本的對待是陰陽二氣,陰陽二氣相互對待,并不截然分離,而是共存于一個統一體中(“陰陽,一道也”),正是有了對立統一規律這一根本法則,才有從一草一木之微到萬物之靈秀的人類生成、發展和變化。程頤從體用觀上來理解萬物與“太極”、“陰陽”的關系,“太極”、“陰陽”即體現于萬物當中,“萬物之生……莫不有太極,莫不有兩儀”,不必離開現象世界去另尋“太極”,“太極”就在現實的各類事物中,“體用一源,顯微無間”,存在就是此在,本體就在現體,所以二程主張對于世界本體問題應該當下理會,不必在時間上往前推尋,求之于無何有之鄉,因而他說:“一人之心即天地之心,一物之理即萬物之理,一日之運即一歲之遠?!?《遺書》卷二上)
但二程對“太極”范疇討論得還不多,至朱熹則對“太極”觀念作了廣泛深入的探討。朱熹首先將“太極”看作陰陽二氣的理則,它不是一個獨立的物事,它依附于陰陽二氣,并普遍體現于萬物之中,朱熹說:
“無極而太極,只是說無形而有理,所以謂太極者,只二氣五行之理,非別有物為太極也?!?《朱子語類》卷九四)
“才說太極,便帶著陰陽;才說性,便帶著氣。不帶著陰陽與氣,太極與性那里收附? 然要得分明,又不可不拆開說?!?同上)
“本只是一太極,而萬物各有稟受,又各全具一太極爾,如月在天,只一而已,乃散在江湖,則隨處而見,不可謂月已分也。”(同上)
這是從體用上對“太極”的把握,可以說是繼承和發揮了二程的思想。
另外,值得注意和重視的是,朱熹從時空觀上對“太極”觀念的把握,這一把握角度接近于漢儒,但他不是將“太極”作為宇宙的初始本源,而是作為宇宙中的一個過程和片段?!吨熳诱Z類》卷九四記載:
“某問:‘自陰陽以至于人物之生,是一時俱生? 且如此說,為是節次如此?’曰:‘道先后不得,然亦須有節次。康節推至上十二萬八千云云。不知以前又如何。太極之前,須有世界來,正如昨日之夜,今日之晝耳。陰陽亦一大闔辟也。但當初開始須昏暗,漸漸乃明,故有此節次,其實已一齊在其中?!謫枺骸裢铺珮O以前如此,后去又須如此?!唬骸倘?。’”
此條為朱熹弟子鄭可學辛亥所記,是時朱熹六十二歲。這里朱熹不是把“太極”看作永恒的理念,而是理解為“漸漸乃明”的光明世界,“太極”前后則是黑暗的世界(但不是無),此前后之承續,有如晝夜之交替。朱熹把“太極”世界作為無限宇宙中的一個片段和過程。他的說法雖然簡單籠統,但道出了宇宙中地球一類天體演化的事實,因而可以說是一種早期的科學思想。宇宙的有限與無限對于人類的智慧是一種莫大的困惑,朱熹自述:“某自五六歲,便煩惱道:‘天地四邊之外,是什么物事?’見人說四方無邊,某思量也須有個盡處,如這壁相似,壁后也有什么物事,某思量得幾乎成病,到如今也未知那壁后是何物?!?《朱子語類》卷九四)作為一個思想深邃的哲學家,朱熹經常感到時空有限、無限二律背反的困惑,而宇宙有限、無限問題將會成為人類永恒的困惑,今天人們已經觀測到百億光年以上的天體,人們仍然“未知那壁后是何物”。今后隨著科學的進步,宇宙尺度將不斷擴大,但人們卻會一代一代繼續感受朱子的這種困惑。
朱熹關于“太極”是一個過程的思想,雖然是世界生成的一種猜測,但卻是閃耀光彩的。關于此點,我們還可作些輔助說明。
邵雍石刻像,在河南輝縣邵雍祠
朱熹受邵雍、胡宏等人的影響,認為世界是一個“辟闔往來”的循環發展過程,在未有天地人物之前,陰陽五行天地人物之理即已存在于原始的渾沌狀態—“太極”之中,他說:“方渾淪未判,陰陽之氣,混合幽暗,及其既分,中間放得寬闊光朗,而兩儀始立,康節以十二萬九千六百年為一元,則是十二萬九千六百年之前,又是一個大辟闔,更以上亦復如此,直是‘動靜無端,陰陽無始’……五峰所謂:‘一氣大息,震蕩無垠,海宇變動,山勃川湮,人物消盡,舊跡大滅,是謂洪荒之世?!?《朱子語類》卷九四)朱熹依據邵雍元、會、運、世的理論來談天地人物的生成年代,在實證科學未產生之前,這些數字只能是一種幼稚的猜測,但其中所闡述的思想卻給人以啟迪,“問:‘自開辟以來,至今未萬年,不知已前如何?’曰:‘已前亦須如此一番明白來。’又問:‘天地會壞否?’曰:‘不會壞,只是相將人無道極了,便一齊打合,混沌一番,人物都盡,又重新起?!?《朱子語類》卷一)儒家一向認為,人類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參與創造世界的活動,反之,人類也有可能對世界起破壞的作用。正因為如此,儒家重視道德智慧,審慎地控制人類自己的行為。儒家將道德看作“扶持宇宙之棟干,奠安生民之柱石”,乍看起來,這似乎夸大了道德的作用。但細思之,也自有其深刻的道理。今天人們已經開始注意到,隨著科技的發展而帶來的對自然生態的破壞,已經威脅到人類的生存。而且人類已經掌握了足以毀滅自己的高度技術文明手段,如果世界人們沒有理性與人道的原則,豈不會應了朱熹“一齊打合,混沌一番”的話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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