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世圖存—明清之際的儒學·傅山·“無理勝理”說
在社會歷史觀上,傅山針對宋儒的“理”范疇,提出了一個“無理”范疇,以“無理”史觀來對抗理學的“天理”史觀。對“理”和“無理”,傅山作了如下區分:
“理本從玉,玉之精者無理。”(同上,卷三一)
“理,形而下也;無理,形而上也。”(《圣人為惡篇》
在傅山的思想中,“理”是條理、文理、秩序,而“無理”則是隱微的,它是在事物發展過程中體現為必然性的東西,因而較之“理”是更為本質的,更有生機的。他以這種觀點去解決社會問題,提出“無理勝理”說:
“理不足以勝理,無理勝理,故理不足以平天下,而無理始足以平天下。當桀、紂為君之時,君子者,忍而君之,理也;湯、武則最無理者,敢有南巢牧野之快,而匹夫匹婦之怨為之舒,故必無理而后理。”(同上)
傅山這段話包含這樣的意思:暴君統治在倫理關系上顯得有理,人們不得不承認并容忍其統治的合理性,而暴君統治的反抗者則顯得最“無理”。其實,“無理”(暴力)起著一種“惡”的進步歷史作用。這在宋明理學史上可說是一個大膽的創見。
傅山像
傅山的歷史觀雖說是“反常之論”,但他并沒有完全擺脫舊史家的影響,仍按照行為的動機把人物判分為“君子”和“小人”,“君子有為善之時,而無為惡之時,……君子有為善之時者,知善之為善而為之者也,可以時擇之也;無為惡之時者,無圣人能為惡、敢為惡之才力,遇有所不過,嘆息而已,不得已,言以舒忿而已”。“小人無為惡之時,而有為善之時,……人人無為惡之時者,亦不知其惡之為惡而為之者也,與圣人無為善之時同也;而有為善之時,則又與君子有為善之時異,知其為善而為之,急而祈免于鬼神也”(同上)。他所謂“君子”是指存心向善、品行端正的人,而“小人”則是存心不正、品行不端的人。他認為,在“君子”與“小人”的紛爭中,往往“小人”得勝,“君子”吃虧,原因就在于:“小人以無理勝君子者,合而用力;君子不敢以無理勝小人者,分而用口,口之不敵力,分之不敵合,勢也。”(同上)這里,傅山實際總結了東林黨人失敗的教訓。東林黨人采取清議的方式反對閹黨,而不敢采取“無理”即暴力的方式對付他們,結果被閹黨的暴力所鎮壓。傅山告訴君子要效法圣人,不辭惡名,運用討伐誅殺的暴力手段(如“湯武革命”)去同“小人”斗爭。傅山認為,圣人的行為體現著歷史的必然性,當其為善時是自然而然,當其為惡時是不得不然,因而圣人的動機不是有意為善;相反,有時是有意為惡的。他說:“圣人無為善之時,而有為惡之時,……夫圣人無為善之時,非不善也,非知其善之為善而為之者也,不可以時擇也。有為惡之時者,知其為惡而不得已為之,即能為之,即敢為之,圣人之所以救天下,天下所以望于圣人之時也。”(同上)他認為政治斗爭的勝敗,不是由于天命的作用,而是由人為來決定的,只要君子敢于用“湯武革命”的手段來對付“小人”,天是不會偏助“小人”的。他說:“若君子能用無理于小人,天不偏助小人也。何也? 湯,桀之所謂無理者也,而南巢之放,不聞天怒湯而助桀;武王,紂王所謂無理者也,孟津之征,不聞天怒武王而助紂。即陳勝、吳廣,秦之所謂最無理者也,而所置侯王將相,徑以滅秦。項也,漢也,皆因陳、吳而無理者也,不聞天怒漢而助秦,使秦至今不亡也。”(同上)透過傅山隱晦玄奧的語言,我們看到,他宣揚“無理勝理”,無異在號召“以暴易暴”的革命起義。他還透露出,在統治者看來是“無理”者,實際是有理者。這對當時被清廷加以“無理”罪名的反清力量來說,無疑是給予了理論上的支持。他說:“理無理無理,無理亦無理理,理無理無理者,無理,其不讀書也;無理無理理者,亦無理,其徒讀書也。”(同上)就是說,認為“理”沒有理是無道理的,“無理”也有“無理”的道理,看不到理之為理,是無道理的,其失在于“不讀書”;而看不到“無理”中之理,也是無道理的,其失在于“徒讀書”。前一種人是從事生產實踐的“市井賤夫”,后一種人是“記誦糟粕”的書蠹。傅山說:
“讀書者聞是言也,噪之曰:‘市井賤夫,無理者也,足以治天下耶?’曰:‘市井賤夫,最有理者也,何得無理之?’曰:‘彼為利而已,安所得理?’曰:‘販布者,不言繒糟于布之理也;販金者,不言玉精于金之理也。繒者玉者如之,焉得不謂之理!’曰:‘理,天理也。吾窮理而意必誠,心必正。彼知天理乎? 意亦誠乎,心亦正乎?’曰:‘適吳、越者,不肯枉于燕、齊,心奚翅正? 期銷者,不折閱于銖,意奚翅誠!凡金、玉、布、繒,物無貴賤,生之造之,莫非天也。天生之,天也。人為之,人所共天也,所共天而精之,不翅精于記誦糟粕之鄙夫也。記誦糟粕之夫之于其口中所天者,猶諺之所謂渾淪吞棗也;于其糟粕臭腐,猶諺所謂咬凍矢而甘之,油糍易不出也。’”(同上)
傅山認為,生產物能夠制成,必定是符合自然之理,“市井賤夫”日操其業,也必然日精其理,因而他說:“市井賤夫,最有理者也。”他進而提出“無理生理”,理是由人們在行動中認識的,只有靠以行動為基礎的理,才能平治天下。而那些“記誦糟粕之夫”的理論,不過是陳腐的東西,沒有一點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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