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陶淵明
顏生稱為仁,榮公言有道。
屢空不獲年,長饑至于老。
雖留身后名,一生亦枯槁。
死去何所知,稱心固為好。
客養千金軀,臨化消其寶。
裸葬何必惡,人當解意表。
陶淵明歸隱田園后,很快就陷入了衣食不繼的困境。面臨貧富兩種生活的選擇,也確實有過動搖、徬徨,“貧富常交戰,道勝無戚顏”(《詠貧士》),守道固節,窮困自處。但生活的艱苦、建功立業的潛在意識的煎熬,使他能夠站在更高的層次上對社會、人生作思考探索,對傳統的倫理道德、人生準則作實踐性的考察,在古今眾多的個體范例之中,提出自己的認識與理解。這首詩就是他矛盾、抉擇、思索的結果,也是其思想升華、發展的記錄。
詩人首先從古代號稱有仁有道的顏生、榮公著筆。顏生,即顏淵,姓顏名回,字子淵,孔子的得意弟子,孔子稱贊他“仁人也”(《論衡·定賢》),“其心三月不違仁”(《論語·雍也》),達到了孔子所認為的道德修養的最高層次——“仁”的境界。但他生活極其艱難,《論語·先進》說“回也其庶乎,屢(經常)空(困缺)”,孔子認為顏回的學問道德已經差不多了,只是常常窮得沒有辦法。加之好學精思,“年二十九,發盡白,早死”(《史記·仲尼弟子列傳》),死時僅三十一歲,所以陶淵明稱他為“不獲年”。榮公,即春秋時一位受到孔子贊揚的隱士榮啟期,他“鹿裘帶索,鼓琴而歌”,行年九十,自得其樂。為了保持自己的操守,他不斷平衡傾斜的心理天平,認為“貧者,士之常也;死者,人之終也。處常得終,當何憂哉?”并自稱有三樂:為人、為男子、行年九十。孔子即以為“能自寬者”(《列子·天瑞》)。榮啟期在長期的隱居生活中,亦艱苦貧窶,所以淵明說“長饑至于老”,在《飲酒》之二中又說,“九十行帶索,饑寒況當年。”這是陶潛在生活困頓、貧富交戰時,以古賢古隱自勵,并切身體會到顏回、榮公當年堅持自己追求的不易,不僅屢空常貧,生活無著,而且也為此獻出了生命。司馬遷在《伯夷列傳》中曾為此抱不平,“且七十子之徒,仲尼獨薦顏淵為好學。然回也屢空,糟糠不厭,而率早夭。天之報施善人,其何如哉?”陶潛正是在此種情緒的影響下作了進一步的比較與生發。顏回,圣人已稱他達到“仁”的境界,榮公,也被時人譽為有道之人;但顏回長期處于貧困之中,過早離開了人世;榮公長期受到饑寒交迫的煎熬,直到老死也未能有所改變。他們雖然留下了身后之名,但他們的一生,也實在是太困苦貧窮了。人死后:“枯形寄空木”,魂魄離散,得失不知,是非不覺,更不要說生前孜孜以求的“修名”了。基于此,他提出“稱心固為好”,大丈夫立身行事,不必為名聲所牽,只有盡性稱心,才是最佳的選擇。淵明在此處所表達的,重在說明他的隱居自守并非外在的揚名的召喚,純粹是內在的思考的結果。因為自己“無適俗”之韻,而且“性本愛丘山”,所以才主動脫離官場,守拙歸園,眼下生活維艱,之所以能貞心自守,不再易志,也完全是個性使然。取向的自覺,是出乎天然,源于本真,發于天性,但更含有理性的選擇。
如果說,前八句表明詩人的價值取向,已經超越了古代文人追求修名的層次,而進入了自主、自覺的境界。那么,后四句則是詩人對身體、生命的一種思考。寄養人間的身軀雖然千金難抵,但一旦死歸彼界則軀化寶亡,無所珍惜了。李公煥《箋注陶淵明集》引蘇軾語云,“寶不過軀,軀化則寶亡矣”,最值得珍惜的無過于人的生命了,但一旦生命了結,亦已無“寶”可言。如果從這個角度來看漢代楊王孫裸葬引起的風波,也就比較清楚、平實了。自古以來,人們認為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可損傷。人死亡之后,裝入棺槨,然后入土埋葬。楊王孫決定一反陋俗,臨死前囑咐兒子,“吾欲裸葬,以返吾真。死,則為布囊盛尸,入地七尺。既下,從足引脫其囊,以身親土。”(《漢書·楊王孫傳》)這在當時與后代曾引起過很激烈的爭端,楊王孫的舉動也受到了不少保守頑固之士的責難與詆毀。陶淵明以自己的精深理解參與了這場“曠日持久”的大討論,認為裸葬根本不是什么不仁不孝的壞事,這是楊王孫個人情性的外在表現,人們應當予以理解。
高爾基說過,男女,生死,是文學永恒的主題。陶淵明驚世駭俗、與眾不同的人生選擇,迫使他對人生意義、價值作較多較深的思索,其男女情思,偶然大顯于《閑情賦》而不復再見,而由人生而及生死,則逐步提煉到哲理的高度,他認為,人們最看重的身軀不足惜,人們最珍視的名聲不足賴。人之所求,必須擺脫名聲、生命的束縛。只有走出身名之外,不受世俗觀念的干擾,沖破一般文人的習慣生活,才能自主、稱心,認識客觀世界,適應客觀規律,走自己的路!
此詩頗類詠古抒懷,相機議論,實質上潛氣內轉,噴涌欲出,作者以平靜從容之筆,表達自己貧富交戰后對身、名的自覺超越,在繼承前賢操節,同情他們不幸的基礎上,堅定了隱居自守的信心,能在更高的層次上看待眼前的困苦與生命的意義,理勝乎情,又激情宛轉,貫注其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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