瀟湘夜雨·第二折
(凈扮試官領(lǐng)張千上,詩云)皆言桃李屬春官,偏我門墻另一般;何必文章出人上,單要金銀滿秤盤。小官姓趙名錢。有一班好事的就與我起個表德,喚做孫李。今年輪著我家掌管主司考卷,我清耿耿不受民錢,干剝剝只要生鈔。目下有一舉子,姓崔名通字甸士,攛過卷子,擬他第一,只是我還未曾復(fù)試。左右,與我喚將崔秀才來者。(崔甸士上,云)小生崔通,攛過卷子。今場貢主呼喚,須索走一遭去。(張千報科,云)報大人得知,崔秀才到了也。(試官云)著他過來。(張千云)著過去。(做見科)(崔甸士云)大人呼喚小生,不知為何? (試官云)你雖然攛過卷子,未曾復(fù)試你,你識字么? (崔甸士云)我做秀才,怎么不識字?大人,那個魚兒不會識水? (試官云)那個秀才祭丁處不會搶饅頭吃?我如今寫個字你識。東頭下筆西頭落,是個甚么字? (崔甸士云)是個一字。(試官云)好!不枉了中頭名狀元,識這等難字。我再問你,會聯(lián)詩么? (崔甸士云)聯(lián)得。(試官云) “河里一只船,岸上八個拽……”你聯(lián)將來。(崔甸士云) “若還斷了彈,八個都吃跌。” (試官云)好,好!待我再試一首: “一個大青碗,盛的飯又滿……” (崔甸士云) “相公吃一頓,清晨飽到晚。” (試官云)好秀才!好秀才!看了他這等文章,還做我的師父哩。張千,你問這秀才有婚無婚? (張千云)相公問你,有婚無婚? (崔甸士云)有婚是怎生?無婚是怎生? (張千云)相公,他問有婚是怎生?無婚是怎生? (試官云)若有婚,著他秦川做知縣去;若無婚,我家中有一百八歲小姐與他為妻。(張千云)敢是一十八歲? (試官云)是一十八歲。(張千云)秀才,俺相公說,你若有婚,著你秦川做知縣去;若無婚,有一小姐招你為婿。(崔甸士云)住者,待我尋思波。(背云)我伯父家那個女子,又不是親養(yǎng)的,知他那里討來的?我要他做甚么!能可瞞昧神祗,不可坐失機會。(回云)小生實未娶妻。(試官云)既然無妻,我招你做女婿。張千,著梅香在那灶窩里拖出小姐來。(張千云)理會的。(搽旦上,詩云)今朝喜鵲噪,定是姻緣到;隨他走個乞兒來,我也只是呵呵笑。妾身是今場貢官的女孩兒。父親呼喚,須索見去。(做見科,云)父親,喚你孩兒為著何事? (試官云)喚你來別無他事,我與你招一個女婿。(搽旦云)招了幾個? (試官云)只招了一個。你看一看,好女婿么? (崔甸士云)好媳婦。(試官云)好丈人么? (崔甸士云)好丈人。(試官覷張千科,云)好丈母么? (張千云)不敢。(試官云)崔甸士,我今日著你秦川縣令,和我女兒一同赴任去。我有一個小曲兒喚做“醉太平”,我唱來與你送行者。(唱)
[醉太平]只為你人材是整齊,將經(jīng)史溫習(xí),聯(lián)詩猜字盡都知,因此上將女孩兒配你。這幞頭呵除下來與你戴只,(做除幞頭科)這羅襴呵脫下來與你穿只。(做脫羅襴科)弄的來身兒上精赤條條的,(云)張千,跟著我來。(唱)我去那堂子里把個澡洗。(下)
(崔甸士云)小姐,我與你則今日收拾了行程,便索赴任走一遭去。(詩云)拜辭他桃李門墻,趲行程水遠山長。(搽旦詩云)不須辦幞頭袍笏,便好去幺喝攛箱。(同下) (正旦上,云)妾身翠鸞的便是。自從崔老的認我做義女兒,他有個侄兒是崔甸士,就將我與他侄兒為妻,他侄兒上朝取應(yīng)去了,可早三年光景,說他得了秦川縣令,他也不來取我。如今奉崔老的言語,著我收拾盤纏,直至秦川尋崔甸士走一遭去。他也少不的要看侄兒,就隨后來看我。(嘆科)嗨,我想這秀才們好是負心也呵! (唱)
[南呂·一枝花]不甫能蟾宮折桂枝,金闕蒙宣賜。則道是洞房花燭夜,金榜可兀的掛名時。我為你撇吊了家私,遠遠的尋途次,恨不能五六里安個堠子,我看了些灑紅塵秋雨的這絲絲,更和我透羅衣金風(fēng)瑟瑟。
[梁州]我則見舞旋旋飄空的這敗葉,恰便似紅溜溜血染胭脂,冷颼颼西風(fēng)了卻黃花事。看了些林梢掩映,山勢參差;走的我口干舌苦,眼暈頭疵。我可也把不住抹淚揉眵,行不上軟弱腰肢。我我我,款款的兜定這鞋兒,是是是,慢慢的按下這笠兒,呀呀呀,我可便輕輕的拽起這裙兒。我想起虧心的那廝,你為官消不得人伏侍,你忙殺呵寫不得那半張紙?我也須有個日頭見你時,好著我仔細尋思。
(云)可早來到秦川縣了也。我問人咱。(做向古門問科,云)敢問哥哥,那里是崔甸士的私宅? (內(nèi)云)則前面那個八字墻門便是。(正旦云)哥哥,我寄著這包袱兒在這里,我認了親眷呵,便來取也。(內(nèi)云)放在這里不妨事,你自去。(正旦云)門上有人么?你報復(fù)去,道有夫人在于門首。(祗從云)兀那娘子,你敢差走了。俺相公有夫人哩。(正旦云)你道什么? (祗從云)俺相公有夫人哩。(正旦唱)
[牧羊關(guān)] 兀的是閑言語,甚意思,他怎肯道節(jié)外生枝?我和他離別了三年,我怎肯半星兒失志?我則道他不肯棄糟糠婦,他原來別尋了個女嬌姿。只待要打滅了這窮妻子,呀呀呀!你暢好是負心的崔甸士!
(云)哥哥,你只與我通報一聲。(祗從報科,云)告的相公知道,門首有夫人道了也。(搽旦云)兀那廝,你說什么哩? (祗從云)有相公的夫人在于門首。(搽旦云)他是夫人,我是使女? (崔甸士云)這廝敢聽左了。夫人,你休出去,只在這里伺候,待我看他去來。(正旦做見認科,云)崔甸士,你好負心也!怎生你得了官,不著人來取我? (搽旦云)好也羅!你道你無媳婦,可怎生又有這一個來?我則罵你精驢禽獸,兀的不氣殺我也! (做嘔氣科) (崔甸士云)夫人息怒。這個是我家買到的奴婢,為他偷了我家的銀壺臺盞,他走了,我一向?qū)に恢K袢兆詠硗兜剑M不是飛蛾撲火,自討死吃的!左右,拿將下去,洗剝了與我打著者。(祗從做拿,旦不伏科) (正旦唱)[隔尾] 我則待婦隨夫唱和你調(diào)琴瑟,誰知你再娶停婚先有個潑賤兒。(搽旦怒云)你這天殺的,他倒罵我哩。(崔甸士云)左右,還不扯下去打呀? (正旦唱)倒將我橫拖豎拽離階址,(帶云)崔甸士! (唱)你須記的,那時親設(shè)下誓詞。(崔甸士云)胡說!我有什么誓詞? (正旦唱)你說道不虧心、不虧心把天地來指。
(崔甸士云)左右,你道他真?zhèn)€是夫人那?不與我拿翻,不與我洗剝,不與我著實打,你須看我老爺?shù)氖侄危阋粋€個充軍!(連做拍案、祗從拿倒打科) (正旦唱)
[哭皇天] 則我這脊梁上如刀刺,打得來青間紫;颼颼的雨點下,烘烘的疼半時。怎當(dāng)他無情、無情的棍子,打得來連皮徹骨,夾腦通心,肉飛筋斷,血濺魂消,直著我一疼來、一痛來一個死。我只問你個虧心甸士,怎揣與我這無名的罪兒?
(崔甸士云)你要乞個罪名么?這個有。左右,將他臉上刺著“逃奴”二字,解往沙門島去者。(祗從云)理會的。(正旦唱)
[烏夜啼]你這短命賊怎將我來胡雕刺,迭配去別處官司?世不曾見這等蹺蹊事。哭的我氣噎聲絲,訴不出一肚嗟咨,想天公難道不悲慈?只愿得你嫡親伯父登時至,兩下里質(zhì)對個如何是,看你那能牙利齒,說我甚過犯公私。
(崔甸士云)左右,便差個能行快走的解子,將這逃奴解到沙門島,一路上則要死的,不要活的。便與我解將去。(正旦云)崔甸士,你好狠也! (唱)
[黃鐘煞]休休休,勸君莫把機謀使,現(xiàn)現(xiàn)現(xiàn),東岳新添一個速報司。你你你,負心人,信有之;咱咱咱,薄命妾,自不是。快快快,就今日,逐離此;行行行,可憐見,只獨自;細細細,心兒里,暗忖思;苦苦苦,業(yè)身軀,怎動止;管管管,少不的在路上停尸。(做悲科,唱)哎喲,天那!但不知那塌兒里把我來磨勒死。(同解子下)
(搽旦云)相公,莫非是你的前妻,敢不中么?不如留他在家,做個使用丫頭,也省的人談?wù)摗?崔甸士云)夫人,不要多心,我那里有前妻來? (搽旦云)他適才說,等你嫡親伯父來,要和你面對,這怎么說? (崔甸士云)是我有個親伯父,叫做崔文遠。這原是我伯父家丫頭,賣與我的。你看他模樣倒也看的過,只是手腳不好,要做賊。我前日到處尋不著他,今日自來尋我,怎么饒的他過。如今這一去,遇秋天陰雨,棒瘡發(fā)呵,他也無那活的人也。咱和你后堂中飲酒去來。(詩云)幸今朝捉住逃奴,迭配去必死中途。(搽旦詩云)他若果然是前時妻小,倒不如你也去一搭里當(dāng)夫。(同下)
《瀟湘夜雨》 (原名《臨江驛瀟湘秋夜雨》)寫張?zhí)煊X同女兒翠鸞乘船去江州,路上遇風(fēng)翻船,翠鸞被漁夫崔文遠救起,嫁與崔文遠之侄崔通為妻,崔通中舉做官后,娶試官女為妻,翠鸞尋至,崔通加以誣陷,把她發(fā)配遠方,這時張?zhí)煊X已升任廉訪使,在赴任途中與翠鸞相遇,翠鸞得到解救。但最后以同崔通重歸于好結(jié)束。這里選第二折賞析。
嫌貧愛富,父親干涉子女的婚事:貪圖富貴,丈夫停妻再娶;喜新厭舊,負心毀約等等,在封建社會里,都是普遍的社會問題。《瀟湘夜雨》得以流傳下來,就是因為它反映了這種社會問題。
伯父是個打魚的,侄兒雖是個秀才,肯定家中也相當(dāng)窮困。崔甸士應(yīng)考之前,看到崔文遠的義女翠鸞,驚嘆她是“一個好女子也”,滿口答應(yīng)即成婚配,并指天地以為誓: “小生若負了你呵,天不蓋,地不載,日月不照臨。”但禮部試官錄取為頭名狀元,叫他到秦川做知縣,并招他做女婿的時候,他就把以前的誓言全部丟了。當(dāng)翠鸞找上門去,他不但不認,反而把翠鸞當(dāng)做偷了他家東西的奴婢,洗剝拷打,并給她臉上刺上“逃奴”二字,發(fā)配沙門島,讓押解人把他折磨死。——楊顯之刻畫了一個內(nèi)心骯臟、行為卑劣、庸俗而又狠毒的知識階層的負心漢的性格。
路上翻船,父女失散,死活不知;婚后三年“寡居”,后被丈夫遺棄,并被丈夫打成死犯,流放海島,受盡了拷打和折磨。——楊顯之描寫了一個遭遇不幸、命運悲慘、有一定反抗精神的婦女形象。
正是通過這兩個人物的矛盾沖突,《瀟湘夜雨》反映了封建時代相當(dāng)重要的社會問題:經(jīng)濟的、政治的因素如何支配著婚姻和家庭,支配著社會。
第二折里還以簡潔的筆墨,刻畫了兩個諷刺喜劇人物:主試官趙錢及其女兒。尤其是主試官趙錢,他不學(xué)無術(shù),以“錢”取士,被刻畫得細致入微,入木三分。劇作家對科舉考試作了深刻揭露和無情鞭撻,決不是為了增強喜劇效果而單純增加的“插科打諢”。劇作家選取典型的細節(jié),幾筆勾畫出了主試官的昏庸、鄙俗的嘴臉。這個諷刺喜劇人物,劇本中所描寫的他的動作、語言、神態(tài),完全是舞臺化的,簡直就是演出時的錄音和錄像。這個人物經(jīng)過劇作家高度的藝術(shù)夸張,但他是典型化的,因而是真實的。他和女兒所有的動作、語言等細節(jié),十分強烈地烘托了一心上爬的勢利小人崔甸士。
崔甸士的丑惡靈魂、卑劣行徑、狠毒手段,在第二折里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主試官問他有婚無婚,無婚,就為小姐招他做女婿。這時最能考驗一個人的靈魂。劇作家這樣刻畫他的心理活動: “(崔甸士云)住者,待我尋思波。(背云)我伯父家那個女子,又不是親養(yǎng)的,知他那里討來的?我要他做甚么!能可瞞昧神祇,不可坐失機會。(回云)小生實未娶妻。”翠鸞找到門來,崔甸士不認,倒也罷了,然而他卻對前妻使用了一系列卑鄙而狠毒的手段,加誣,加罪,加害。劇作家在崔甸士當(dāng)場對待試官女兒和翠鸞不同態(tài)度的強烈對比中,揭露出崔甸士的靈魂: “(崔甸士云)夫人息怒。這個是我家買到的奴婢,為他偷了我家的銀壺臺盞,他走了,我一向?qū)に恢K袢兆詠硗兜剑M不是飛蛾撲火,自討死吃的!”對一個賠禮道歉,惟恐她惱怒,惟恐得罪了提拔他的那個禮部的試官;對一個橫加誣害,惟恐她纏住不放,惟恐她影響了他的官位和今后的飛黃騰達。兩種言詞,兩副嘴臉,一個丑惡的靈魂、庸俗低下的內(nèi)心世界。當(dāng)崔甸士把翠鸞刺字迭配之后,劇作家又添了一筆:試官女兒看出了翠鸞確是崔甸士的前妻,覺得崔甸士的處理也太過分,不如留翠鸞在家做丫頭使用。而崔甸士毫無回心轉(zhuǎn)意,一口咬定并無前妻,并拉著試官女兒往后堂吃酒去。這一筆,加得非常之好,使崔甸士的卑劣和狠毒的性格更加深刻化,他連爭夫人地位的試官女兒都不如,他怕一個窮苦少婦辱沒了他這個知縣老爺?shù)拈T楣和地位。多么可鄙而且可惡的家伙!這個人物寫得越是深刻、透徹、淋漓盡致,越是從反面襯出了翠鸞的不幸和凄涼。
翠鸞失掉了父親,無家可歸,命運就夠不幸的了,誰知還遭到丈夫的遺棄;遺棄之后,還遭到丈夫的誣害、拷打和發(fā)配。她的不幸是值得人們同情的。翠鸞在丈夫加給的一系列打擊之下,她沒有逆來順受,而是表現(xiàn)出一定的反抗精神。第一她罵崔甸士負心,第二她揭發(fā)了崔甸士以前說的誓詞;第三他控訴崔甸士加罪無名,第四她要待崔甸士的親伯父來對質(zhì);第五當(dāng)被立即押解時,她說崔甸士必然得到惡報。對一個無依無靠的年輕婦女來說,這樣的反抗也就夠了。因為這個戲,主要是通過翠鸞的不幸遭遇,反映封建時代婦女的悲慘命運。
第二折里,[南呂·一枝花]、[梁州]二首曲詞,在描寫一個身遭不幸的婦女在尋夫路上的勞頓凄涼的情景方面,是很成功的。丈夫走后三年不通消息,傳說丈夫做了官也不來接妻子,這不能不使一個妻子對丈夫產(chǎn)生懷疑。翠鸞的這種凄涼心情,就和路上的絲絲秋雨、瑟瑟秋風(fēng),交織在一片迷迷茫茫的網(wǎng)里。紅葉飄零,黃花凋謝,都因為遭到秋雨西風(fēng)。這樣的景色,簡直就是翠鸞命運的最形象的寫照。這些地方,是寫得很出色的。這兩首曲詞,還描寫了翠鸞趕路的神態(tài)和急切的心情,以及對負心丈夫的怨恨,也都很動人。
《瀟湘夜雨》這個戲是以風(fēng)雨貫穿始終的,可以說這是此劇最鮮明的特色。凄風(fēng)苦雨,不僅被用來襯托翠鸞的悲慘命運,而且還被用來推動情節(jié)的發(fā)展。后者如第四折里解子押著翠鸞,寄住臨澤驛一節(jié)最為明顯。這個戲最明顯的缺點是,結(jié)尾處翠鸞把崔甸士的負心完全轉(zhuǎn)移到試官女兒身上,加以最大的憎恨,而對崔甸士卻未給以必要的懲罰。不過這一點,在封建時代是不能過分追究的。因為那時的婦女要“從一而終”,不能改嫁,所以就不能對崔甸士處以什么刑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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