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陳子龍·襄陽》原文賞析
江漢西陲重,荊襄南紀雄。諸侯悲峴首,耆舊失隆中。燧色通秦塞,妖星下楚宮。不知大堤女,何處舞春風?
劍州失守不到半年,又傳來了張獻忠攻陷襄陽的驚人消息。陳子龍的悲歡,畢竟系著大明社稷的安危,而無法與農民義軍相通。所以,當江漢義軍歡聲雷動之際,他卻只能遙望襄陽墮淚而悲,寫下了兩首充滿哀慨的五律。這里選析的,是原詩之一。
詩之開篇,語氣頗為莊肅:“江漢西陲重,荊襄南紀雄。”“陲”為邊境,“紀”為基址。在幅員遼闊的大明版圖上,“江漢”一帶本為南國之腹地。崇禎十三年(1640)九月,張獻忠攻克劍閣,西窺成都而東逼兩湖,這里竟成了王朝之“西陲”;連雄踞南方的荊州、襄陽,也一下成了暴露在義軍前沿的防戍重鎮。時局變化之速,是多么出乎詩人的意料呵!這兩句極力夸贊江漢、荊襄的“雄”、“重”,正為下文的陷落之悲作了鋪墊,以造成巨大的跌轉之勢。莊肅的語氣中,實包含了詩人對山河日蹙的一片沉痛之情。
接著便是襄陽的陷落:“諸侯悲峴首,耆舊失隆中。”“峴首”即峴山,在今襄陽縣南。西晉名將羊祜鎮守襄陽時,常登峴山,置酒言詠。羊枯死后,部屬為他在這里建碑立廟。人們見其碑石,思及羊祜生前政績,莫不欷歔墮淚,故有“墮淚碑”之稱。“隆中”在襄陽縣西,蜀漢名相諸葛亮未出山時,曾筑廬隱居于此。據《明史·諸主傳》記,崇禎十四年二月,張獻忠在路上截獲督師襄陽的“元戎”楊嗣昌信使,“奪其符驗,以數十騎紿(騙)入襄城”。第二天早上,大軍攻入城中,活捉襄陽王朱翊銘、貴陽王朱常法,斬首示眾,“火城樓,焚其尸”;三月,楊嗣昌自殺——這就是襄陽陷落的驚人一幕。不過,詩人抒寫這一幕悲劇,似乎不忍心直言襄陽王和楊嗣昌之死,而是借用歷史典故,以 “諸侯”之悲泣于峴山墮淚碑,和隆中之痛失朝廷元老 (耆舊)寫出。以古映今,將詩人因襄陽陷落而悲慟難抑的哀思,表現得格外蘊蓄和深沉。
詩人當然明白: 襄陽的攻克,不過是張獻忠出川的又一次重大軍事行動。他的下一個目標,恐怕就要指向南楚名城江陵或長沙了。與之遙相呼應的,還有“闖王” 的大軍,此年亦已 “走鄙、均,入河南”,一舉攻下洛陽,殺了福王朱常洵。大明王朝的江山,籠罩著如此令人不安的“禍亂”,詩人能不為之焦慮?“燧火通秦塞,妖星下楚宮”二句,正是詩人對時局前途的憂心瞻望。“燧” 即烽火,用以向遠方告警。“妖星”為天象占卜中的不祥之星,它在哪里出現,便預兆著那里將有兵災之禍。詩人當時正在紹興任上。當他在夜晚遙觀、仰望之際,仿佛能見到一派烽煙,正向秦塞延燒而去; 閃爍的星空中,又有不祥之星直向南楚的官城流墜——這兩句寫詩人對時局的瞻望,用的是畫面景象展示的方式。熊熊的烽煙和流墜的“妖星”,在廣大的夜天上,化成了一幅觸目驚心的圖景,形象地表現了詩人對時局發展的深切擔憂。
詩之結尾,詩人從憂心的瞻念中回筆,再次為襄陽的陷落傷悼。這座雄踞南方的名城,曾有過極其繁華的往昔。當年李白來游襄陽,就見到過“襄陽行樂處,歌舞《白銅鞮》” 的安樂景象(《襄陽曲》)。這些南方人,平日猶愛歌舞《白銅鞮》之曲,以至把山南辟為街場,也取名為“銅坊”。“襄陽堤路長”,更有動人的《大堤曲》傳唱,歌詠“南國多佳人,莫若大堤女”、“大堤諸女兒,花艷驚郎目”之類。而今,這些能歌善舞的大堤女又在哪里?她們縱然愛好在春風中歌舞,但襄陽已陷,又何有歌舞之處! 結句“不知大堤女,何處舞春風”,從襄陽女兒昔日歌舞、今日流落的鮮明對照中,表現詩人對這座名城陷落的痛惜。在冷然發問中戛然收束,留不盡悲慨于問嘆之外,為全詩帶來了濃重的傷悼余韻。
作為一位明末志士,陳子龍盡管不滿于朝廷的腐敗,憎惡豪門的貪酷,但對于農民的“造反”舉動,終究帶有自己階級的偏見。即以詩中的 “不知大堤女,何處舞春風”來說,也只是官場中人的感慨。真正窮苦的 “大堤女”,恐怕正因義軍的攻占襄陽,開倉濟貧,而載歌載舞于二月春風之中吧? 當然,我們也得承認,陳子龍是一位關注國運的正直之士,對民生疾苦也不乏同情之心。他對襄陽陷落的哀思,從大明王朝的貞臣來說,也是內心情感的真誠流露。他做了一位愛國志士所能做到的一切,這也就夠了,我們又何必苛求于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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