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元好問·論詩(錄)·東野窮愁死不休》原文賞析
東野窮愁死不休,高天厚地一詩囚。江山萬古潮陽筆,合在元龍百尺樓。
同時齊名的兩位作家,隨著時間的推移,往往也會分出高低,一般認為是品評孟郊這首詩,實際上是一篇“韓孟優劣論”。
孟郊字東野,中唐著名詩人,與韓愈齊名。他性格孤直,一生貧困,與賈島一樣以“苦吟”著名。韓愈形容他“劌目鉥心,刃迎縷解,鉤章棘句,掐擢胃腎”(《貞曜先生墓志》);又給他的詩以相當高的評價: “有窮者孟郊,受才實雄驁,冥觀洞古今,象外逐幽好。橫空盤硬語,妥帖力排奡。” (《薦士》)不過,韓愈說孟郊可上繼李杜,就不免有私阿之嫌。襟抱曠達的蘇東坡是尊韓的,但不甚喜孟郊詩,以“郊寒島瘦”并列而不贊成韓孟并稱: “夜讀孟郊詩,細字如牛毛,寒燈照昏花,佳處時一遭。……要當斗僧 (指賈島)清,未足當韓豪?!钡袝r也表示欣賞: “我憎孟郊詩,復作孟郊語。” (《讀孟郊詩二首》)而推崇蘇軾的元好問對韓孟詩亦作如是觀。
《六一詩話》說: “孟郊賈島,皆以詩窮至死,而平生尤喜為窮苦之句。”大體符合事實。此即首句“東野窮愁死不休”的最好注腳。《詩經·小雅·正月》云: “謂天蓋高,不敢不局;謂地蓋厚,不敢不蹐?!?而孟郊詩曰: “食薺腸亦苦,強歌聲無歡。出門即有礙,誰謂天地寬!” (《贈崔純亮》)元好問就概括這些詩意來作為孟郊及其詩的形象性評語: “高天厚地一詩囚。”“詩囚”這個謚號,恰當地概括了孟郊詩窮愁局束的主要特征及作者本人的主觀看法,雖不如“詩仙”、“詩圣”、“詩豪”、“詩鬼”之謚那樣被普通地認可,要亦有充足理由。另一首《放言》中他干脆把賈島也圈進來: “郊島兩詩囚。” “詩囚”這個稱呼在這里顯然是帶有貶義的,在這一抑之后,詩人用韓愈作對比,對后者給以很高評價: “江山萬古潮陽筆,合在元龍百尺樓。”韓愈曾被貶為潮州 (即潮陽)刺史,故詩中以 “潮陽筆”代指韓愈詩文,以“江山萬古”予以標榜,則暗用杜詩“不廢江河萬古流” (《戲為六絕句》),意言其足以不朽。末句用《三國志·陳登傳》的著名典故,陳登(字元龍) 因不滿于許汜碌碌無為,令其睡下床而自臥上床,許汜一直懷恨,劉備知道了卻說,如換了他,則“欲臥百尺樓上,臥君于地,何但上下床之間邪!”元好問把陳登事劉備語精要地鑄為“元龍百尺樓”一語,說韓孟詩的比較豈止上下床之別而已。聯系到韓愈“低頭拜東野……吾愿身為云,東野變為龍”(《醉留東野》)等詩句,這里言下之意也有“退之正不必自謙”之意。
如果僅僅是揚韓抑孟,也只不過揭示出中唐詩中奇險一派兩大詩人孰優孰劣的事實。但此詩的用心不限于此,它包含著更豐富的意味。元好問其實并不鄙薄孟郊,倒常常引孟郊自喻: “苦心亦有孟東野,真賞誰如高蜀州?!?(《別周卿弟》) “孟郊老作枯柴立,可待吟詩哭杏殤?!?(《清明日改葬阿辛》)就作詩的苦心孤詣,情感真摯,不尚辭藻,不求聲律而言,他與孟郊也有一致之處。然而正如蘇東坡愛白居易,而又批評“白俗”一樣。由于知深愛切,反戈一擊,反容易命中要害。元好問對孟郊的批評,實際上也是愛而知其丑。趙翼《題遺山詩》有句云:“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毕裨脝栠@樣以國事為念的詩人,當然不會十分推崇孟郊那樣言不出個人身世的作家。對于雄健奇創,有大家風度的韓愈,也就更為低首下心。在《論詩》中他曾兩次通過對比表揚韓愈詩風,實有“高山仰止”的誠意。
元好問《論詩》系效法杜甫《戲為六絕句》而又有所發展。杜詩數首于作家只及四杰,而元詩常在一詩中比較兩家,就是一種出新。此詩在寫作上很注意形象性,因而說理議論中頗具情采,“江山萬古潮陽筆,合在元龍百尺樓”比“未足當韓豪”那種概念化抽象的詩句,也就更有韻味、更易傳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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