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詩
朔風動秋草,邊馬有歸心。
胡寧久分析,靡靡忽至今。
王事離我志,殊隔過商參。
昔往鸧鶊鳴,今來蟋蟀吟。
人情懷舊鄉,客鳥思故林。
師涓久不奏,誰能宣我心。
古今都有一些詩人留名青史,只是由于一首詩,甚至是一句詩的出色。王贊就是這樣。《宋書·謝靈運傳論》把這首《雜詩》首句“朔風動秋草”舉為“直舉胸情,非傍詩史”的名句。鐘嶸《詩品》便把王贊評為以一首詩名世的詩人之一,列入中品。而王贊今存五首詩,也確以此詩為佳。那么這詩究竟好在哪里?齊、梁人為什么特別欣賞“朔風”句呢?
這詩的主題是北方邊塞戰士的鄉愁,取材則集中于戰士服役歸鄉途中的感慨。全詩采取戰士第一人稱的自敘,可分三節,每節四句。首節寫役滿放歸,敘述離家長久,思歸之極,這個秋天才得以回鄉。次節寫來到家鄉,敘述為國守邊,戍地遙遠,當年春天赴役,今年秋季回來。末節寫感慨諷諭,指出朝廷漠視人情,不了解也不關切戍邊戰士的心情,而將由此產生的政治后果置于言外。不難看到,這詩的藝術構思汲取了《詩經·小雅·采薇》的一些經驗,例如取材于戰士歸途的思想感情活動,交織即情與追敘的結構安排,采用對比、夾敘的表現手法等。但是《采薇》的主題思想側重于褒揚戰士的愛國精神,所以戰士的內心矛盾主要是“靡室靡家,玁狁之故”,矛頭指向外敵。而這首《雜詩》的主題思想則是諷諭朝廷不恤邊卒,批評邊塞政治不當,所以詩中不多涉及邊塞民族矛盾和軍事情形, 集中抒發“人情懷舊鄉”和“胡寧久分析”,突出久戍不歸的鄉愁歸思。由于主題思想比《采薇》單純明確,因此它抒情性強,諷諭性突出,基本上不作敘事,從而使詩的旋律明快,節奏強烈,形成一種富有激情的基調,感諷彌深而氣勢充沛,動人心弦,促人省醒。鐘嶸論詩,要求綜合運用賦、比、興的手法, “于之以風力,潤之以丹采,使味之者無極,聞之者動心,是詩之至也”(《詩品序》)。可見這詩基本上是符合他的評論要求的。所以據這一首詩,他把王贊評為中品。
從詩句看,起結兩聯都堪稱佳句。 “朔風”二句是賦而興。開篇點明時節、地點,點出主題“歸心”,這是“賦”的要求。但詩句意思是說,北風吹動秋草,引起邊塞的戰馬產生回家的心思。這并非直接的“賦”,而是一種能引起戰士思歸的物象,所以實質是“興”。對全詩來說,這二句起興,以鮮明形象、無盡感慨和充沛氣勢奠定了基調,成為貫串全詩的主旋律,因而是風力挺起的佳句。 “師涓”二句是用典故的賦而比,實質是事比。 “師涓”是春秋時代衛靈公的樂師。《韓非子·十過》載,衛靈公經過濮水時,夜聞一種“其狀似鬼神”的新的音樂,他命令師涓記錄下來,整理演奏。后來他帶師涓到晉國,讓師涓演奏此曲。演奏未終,晉國樂師師曠就予以制止,指出這是“亡國之音”,為商紂的樂師師延所作的“靡靡之音”,凡“先聞此聲者,其國必削”。詩人用這故事,態度比較婉轉,諷喻卻很尖銳,旨在提醒朝廷長久不聞警誡亡國的聲音,不察覺在戍卒鄉愁思歸之音中的不滿與不安,其實關系國家的安危。因此,從諷諭美刺看,末二句亦是結得有力的。兩相比較,各有特點。然而從南朝以來,評論都更欣賞“朔風”句,這與詩歌藝術思潮發展有關。
東晉到南朝劉宋,炫耀學問,堆砌典故,成為—時風尚,詩賦亦然,以致“文章殆同書鈔”(《詩品序》)。為了糾正這種傾向,一方面提出用事自然,同時更強調“直舉胸情”。齊、梁間,鐘嶸更明確認為“至乎吟詠情性,亦何貴乎用事”, “觀古今勝語, 多非補假,皆由直尋”,要求詩歌創作從大自然和社會生活直接尋找“勝語”,反對用典故作為藝術表現的中介。正因如此,符合“直尋”的“朔風”句就比依靠“補假”的“師涓”句更受欣賞,屢受稱道。應當說,鐘嶸“直尋”的觀點是體現詩歌藝術的本質要求的,因而他對“朔風”句的鑒賞也經受了歷史的考驗,至今仍可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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