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雜文《天上地下》原文與賞析
中國現在有兩種炸,一種是炸進去,一種是炸進來。
炸進去之一例曰:“日內除飛機往匪區轟炸外,無戰事,三四兩隊,七日晨迄申,更番成隊飛宜黃以西崇仁以南擲百二十磅彈兩三百枚,凡匪足資屏蔽處炸毀幾平,使匪無從休養。……”(五月十日 《申報》南昌專電)
炸進來之一例曰:“今晨六時,敵機炸薊縣,死民十余,又密云今遭敵轟四次,每次二架,投彈盈百,損害正詳查中。……” (同日 《大晚報》北平電)
應了這運會而生的,是上海小學生的買飛機,和北平小學生的挖地洞。
這也是對于“非安內無以攘外”或“安內急于攘外”的題目,做出來的兩股好文章。
住在租界里的人們是有福的。但試閉目一想,想得廣大一些,就會覺得內是官兵在天上,“共匪”和“匪化”了的百姓在地下,外是敵軍在天上,沒有“匪化”了的百姓在地下。“損害正詳查中”,而太平之區,卻造起了寶塔。釋迦出世,一手指天,一手指地曰:“天上地下,惟我獨尊!”此之謂也。
但又試閉目一想,想得久遠一些,可就遇著難題目了。假如炸進去慢,炸進來快,兩種飛機遇著了,又怎么辦呢?停止了“安內”,回轉頭來“迎頭痛擊”呢,還是仍然只管自己炸進去,一任他跟著炸進來,一前一后,同炸“匪區”,待到炸清了,然后再“攘”他們出去呢?……
不過這只是講笑話,事實是決不會弄到這地步的。即使弄到這地步,也沒有什么難解決:外洋養病,名山拜佛,這就完結了。
五月十六日。
記得末尾的三句,原稿是:“外洋養病,背脊生瘡,名山上拜佛,小便里有糖,這就完結了。”
十九夜補記。
【析】 輯錄在《偽自由書》 中的雜感,矛頭大多是指向國民黨當局對外妥協的不抵抗主義和對內用兵的所謂 “攘外必先安內”。魯迅在本篇以及《“以夷制夷”》、《中國人的生命圈》、《文章與題目》諸篇里一再指出,國民黨向國際聯盟的哭訴,并不能如日本報紙上說的 “以夷制夷”,請外國人制裁外國人; 倒是“先安內后攘外” 的行徑正應合了國際聯盟里帝國主義老爺們“以華制華”即讓中國人打中國人的策略。所謂“攘外必先安內”,“攘外”不過是一句空話,其實際意義正是 “安內而不必攘外”,說得更清楚一點,也就是“迎外以安內”。彼此一家,同心協力地進攻中共,實現國際帝國主義包括日本在內的所謂 “共同防共” 的第一步。魯迅思辯過人,鞭辟入里,揭發出日寇侵華和蔣介石 “剿共” 的內在聯系,有著出人意料的深刻。
自由想象與聯想是雜文寫作的重要方法。此篇就是將日本飛機轟炸中國和國民黨飛機轟炸蘇區聯系起來,巧妙地歸納為 “炸進來”和 “炸進去”,聯想到當局竟至于發動上海小學生募捐買飛機以“安內”、發動北平小學生挖地洞以“攘外”,對當局“非安內無以攘外”或“安內急于攘外”的言行構成辛辣諷刺。接下來更是妙語聯珠: “內是官兵在天上,‘共匪’ 和 ‘匪化’了的百姓在地下,外是敵軍在天上,沒有 ‘匪化’ 了的百姓在地下。”以官兵與敵軍對舉,暗示對于與敵軍沆瀣一氣的失盡民心的當局,尚未“匪化”的百姓也是隨時可以“匪化”的。至于敵機轟炸的損害還沒有查詳,太平區卻造起了寶塔,值此國土日漸淪喪之際,你釋迦(影射當局)還擺什么“天上地下,惟我獨尊”的臭派頭呢?然后關于“假如炸進去慢,炸進來快,兩種飛機遇著了,又怎么辦呢”的想象和詰問,簡直是匪夷所思,令對手有口莫辯。
行文至此,魯迅又發揮他的幽默天才,說這“不過這只是講笑話……”順便列舉汪精衛、戴季陶、黃郛等國民黨政客于內訌中失利后慣用的脫身之計,對這有心弄權、無道救國的一伙再刺一槍。末尾猶不忘補記一筆,復原文章發表時被刪改的內容,意在抗議當局的法西斯文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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