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雜文《女人未必多說謊》原文與賞析
侍桁先生在《談說謊》里,以為說謊的原因之一是由于弱,那舉證的事實,是:“因此為什么女人講謊話要比男人來得多?!?/p>
那并不一定是謊話,可是也不一定是事實。我們確也常常從男人們的嘴里,聽說是女人講謊話要比男人多,不過卻也并無實證,也沒有統計。叔本華先生痛罵女人,他死后,從他的書籍里發見了醫梅毒的藥方;還有一位奧國的青年學者,我忘記了他的姓氏,做了一大本書,說女人和謊話是分不開的,然而他后來自殺了。我恐怕他自己正有神經病。
我想,與其說“女人講謊話要比男人來得多”,不如說“女人被人指為‘講謊話要比男人來得多’的時候來得多”,但是,數目字的統計自然也沒有。
譬如罷,關于楊妃,祿山之亂以后的文人就都撒著大謊,玄宗逍遙事外,倒說是許多壞事情都由她,敢說“不聞夏殷衰,中自誅褒妲”的有幾個。就是妲己,褒姒,也還不是一樣的事?女人的替自己和男人伏罪,真是太長遠了。
今年是“婦女國貨年”,振興國貨,也從婦女始。不久,是就要挨罵的,因為國貨也未必因此有起色,然而一提倡,一責罵,男人們的責任也盡了。
記得某男士有為某女士鳴不平的詩道:“君王城上豎降旗,妾在深宮那得知?二十萬人齊解甲,更無一個是男兒!”快哉快哉!
一月八日。
【析】 婦女問題,是魯迅畢生十分關注并執著探求解決的社會諸問題之一。魯迅先生對婦女的悲慘遭遇和不幸地位非常同情,并把婦女問題與社會問題緊密聯系在一起進行更深遠意義的思考,認為婦女解放的程度,終究是衡量社會解放的一個尺度。
漫長的中國封建社會,形成了一整套壓迫婦女的殘酷制度,亦造成了人們對于婦女的種種歧視偏見。制度保護了偏見,偏見維護了制度,致使婦女陷于極其卑弱的境地而不能自拔。歷史已經進入20世紀30年代,但是對婦女的偏見卻有增無減,只不過是變換手法,花樣翻新而已!
魯迅有感于此,所以寫了這篇文章,指出偏見是怎樣的使中外的一些專家、學者,當眾出丑的。
偏見,是偏于一方面的意見,亦即成見?;诖?,必須以全面的、周詳的道理,確鑿的、科學的事實,才能指出偏見的錯誤,使人們看清楚偏見是怎樣的既害己又害人,而必須加以克服與糾正了。
侍桁先生即韓侍桁先生。在30年代文壇上,他是自詡為唯物主義的批評家。叔本華先生是德國著名的唯心主義哲學家?!皧W國的青年學者”即奧地利的華寧該爾。他們三位國籍不同,但都是學者、專家,都是極端卑視婦女(或仇視婦女)的偏見家,都是有文章、著作傳世的。以他們的淵博學識,過人的智慧,似不應為歷史偏見所左右、所蒙騙,不應得出“女人和謊話是分不開的” 的結論。然而他們往往不正視大量的客觀事實,得出所謂“女人講謊話要比男人來得多”的荒謬結論。
如果說以上是通過中國的和外國的學者、專家的言行,戮穿了 “女人講謊話要比男人來得多”的謊言,那么下面則從歷史和現實的比照中,說明女人沒有說話的權利和申辯的自由,只有背著一切罪名的義務。雖然,男人們可以對女人凌辱了再凌辱,但是歷史卻停滯著,這不是尤可悲哀的事嗎?!
歷史書上曾編造出這樣的謊言,夏朝、殷朝衰亡的原因是女色禍國,唐朝的中興是因為唐玄宗能誅戮貴妃。一言以蔽之,女人成了禍國殃民的罪魁禍首。這是歷史家的偏見。從現實來看,1933年12月由四團體邀各界開會,決定1934年為 “婦女國貨年”。振興國貨,從婦女開始,仿佛婦女地位得到了提高。然而事實是國貨絕不會有起色的 (30年代外國資本主義商品的侵入,民族工業的凋弊,農村經濟的破產等)。這里又預設了一個罪名,等著婦女們去承受,而男子們則可以慷慨陳詞,再一次地指責女子們的誤國誤民了。
文章最后一段,仿佛與標題關系不大,實際上,它是本文主題的概括與升華。通過所引古代的詩歌,揭示了歷史家的偏見是如何的荒謬絕倫,也指出了當時(即1934年) 的統治者是多么的聰明、狡猾。他們都在變著法兒,想著招兒讓女人替自己伏罪。然而“二十萬人齊解甲,更無一個是男兒”的反嘲,畢竟道出了無法更改的真實。“豎降旗”者,“君王”也,并非女子! 魯迅先生奉勸中國的、外國的學者、專家們,統治者們,再不要把一切本來是自己一手制造的謊言與罪名,強加在已經夠卑夠弱的女子們身上,而多來點反躬自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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