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書信《致曹白》原文與賞析
曹白先生:
二十三日的信并木刻一幅都收到。中國的木刻展覽會開過了,但此后即寂然無聞,好象為開會而木刻似的。其實是應該由此產生一個團體,每月或每季征集作品,精選之后,出一期刊,這才可以使大家互相觀摩,得到進步。
我的生活其實決不算苦。臉色不好,是因為二十歲時生了胃病,那時沒有錢醫治,拖成慢性,后來就無法可想了。
蘇聯的版畫確是大觀,但其中還未完全,有幾個有名作家,都沒有作品。新近聽說有書店承印出品,倘使印刷不壞,是于中國有益的。
您所要的兩種書,聽說書店已將紙板送給官老爺,燒掉了,所以已沒得買。即有,恐怕也貴,犯不上拿做苦工得來的錢去買它。我這里還有,可以奉送,書放在書店里,附上一條,便中持條去取,他們會付給的(但星期日只午后一至六點營業)。包中又有小說一本,是新出的。又《引玉集》一本,亦蘇聯版畫,其中數幅,亦在這回展覽。此書由日本印來,印工尚佳,看來信語氣,似未見過,一并奉送(倘已有,可轉送人,不要還我了),再版賣完后,不印三版了。現在正在計畫另印一本木刻,也是蘇聯的,約六十幅,叫作 《拈花集》。
人生現在實在苦痛,但我們總要戰取光明,即使自己遇不到,也可以留給后來的。我們這樣的活下去罷。
但是您似乎感情太勝。所以我應該特地聲明,我目前經濟并不困難,送幾本書,是毫無影響的,萬不要以為我有了什么損失了。
專此布復,即頌
時綏。
迅 上三月廿六夜
【析】 這是魯迅致曹白談木刻的一封信。
曹白,本名劉平若,江蘇武進人,木鈴木刻社發起人之一。當時是共產主義青年團員,后加入中國共產黨,去延安。1933年10月在杭州藝術專科學校因從事進步木刻活動被國民黨政府逮捕入獄,次年年底出獄。當時他在上海新亞中學任教。
這封信的第一部分(前三段),主要談對木刻展覽會和進步木刻運動的看法。1929年,魯迅就與柔石組織過“朝花社”,選輯西方木刻作品,出版《近代木刻選集》。1931年8月,日本木刻教員內山嘉吉到上海,給中國一向“無師”的野生藝徒們講授木刻技法,魯迅親自作翻譯;曹白參加的杭州“一八藝社”部分社員也趕到上海聽課。但聽講回去以后,上海、杭州的不少木刻家即遭到逮捕和監禁,“一八藝社”也被迫解散。但他們沒有低頭屈服,又另組織了一個新的木刻團體——木鈴社。據曹白回憶,這是繼承“一八藝社”的革命傳統而創辦的;取名“木鈴”,也含有杭州話“阿木令”,即 “呆子”的意思。木刻社成立以后,在艱難的條件下,舉辦過兩期社員作品展覽,共展出木刻作品近300幅,參觀的人也不少。木刻內容多取材于工農和城市貧民的生活,因此受到了群眾的歡迎。兩次展覽結束后,都出了作品集子,曹白先后都寄給了魯迅。魯迅收到第一本集子后很高興,鼓勵他們要努力搞下去。魯迅收到第二本集子時,他警告說,你們要當心,不要太左,要注意內容,不然會招來國民黨的摧殘。這實際上就是勸青年們不要赤膊上陣,而應采取“壕塹戰”。——不出所料,1933年10月8日,國民黨警察局即以“宣傳普羅文化,與三民主義對立”的罪名,把曹白、力群、葉洛三位藝社骨干抓了起來,木鈴社也由此被迫解散。(參見張能耿:《魯迅與曹白及力群(上)》,《紹興魯迅研究專刊》 總第8期)
總之,魯迅在信的第一部分,殷切希望中國木刻作品既要展出,又要能形成一個團體,以便“互相觀摩,得到進步”。這體現了他對剛起步的中國木刻運動的關懷和深深的期望。曹白他們這樣說也這樣做了,魯迅是高興、滿意的。魯迅特別指出,蘇聯的版畫 “確是大觀”,且“于中國有益”,認為可以作為中國模擬和學習的范本,這反映了他對新興無產階級木刻藝術的珍視與厚愛。
這部分還寫到自己的身體健康狀況,這也是包括曹白在內的許多朋友們所關注的。魯迅承認有病,“臉色不好”,但多少還是說輕了一點;末句 “后來就無法可想”了,卻透露出他自己也預感到病得不輕,很可能不治的心跡。……果然不出所料,寫這信以后僅六個多月,魯迅就與世長辭了。
這封信的第四、五段,主要談自己的書,在國民黨政府的禁錮下,出版發行很困難。“官老爺”“燒掉了”等語,字里行間充溢著對反動檢查官內心的憤慨。但對曹白,卻又十分熱情地說,他要的《二心集》等幾本書可以“奉送”,對如何去書店取書等等,都一一作了細致的交代。這不僅是對曹白個人的愛護,也是對他所從事的進步木刻運動的支持。魯迅說:“人生現在實在苦痛,但我們總要戰取光明,即使自己遇不到,也可以留給后來的。我們這樣的活下去罷。”這一段話,體現出魯迅處境的艱難,生活的苦痛。魯迅對木刻青年的遭遇是深知的,故以此語相安慰,也用以自勉。但總的說來,這一段話充滿樂觀和希冀,一切為了 “留給后來”,正是他從事革命文藝事業的出發點和歸宿,也是他對人生經驗的一個總結。全句氣氛積極向上,充滿哲理,把它當作座右銘來讀也不為過。
信的最后一部分(末段),再次申明送的書和木刻集不要錢的理由。魯迅經濟并不寬裕,晚年完全以賣文為生,卻如此慷慨地把一大批書送給曹白,充分體現對青年出自內心的撫愛和感人的“孺子牛”精神。曹白后來寫了《寫在永恒的紀念中》一文,清晰回憶與魯迅通信見面的情景,并激動地說:“魯迅的關懷,比自己的爺娘還好。”又說:“所謂 ‘愛’,我是一向不懂它的,而且我也沒有嘗到過。但和他 (按: 指魯迅)通訊之后,我才算了解到 ‘愛’ 了。”
這封信內容豐富,重點突出,用筆不多卻語重心長。全信不到千字,語言簡捷明快,在平白質樸的話語中充滿深情。信中既有熱情贈書的允諾,又有對新興木刻運動的期望,更有就人生問題對青年們的慰勉,不難看出: 魯迅是向青年們捧出了一顆真誠的愛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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