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既于今年二月吉日，力請家先生上下快說唐人七言律體，得五百九十五首，從旁筆受其語，退而次第成帙矣。既復自發(fā)敝篋，又得平日私鈔家先生與其二三同學所有往來手札，中間但有關涉唐詩律體者，隨長隨短，雍皆隨手割截，去其他語，止存切要，都來可有百三四十余條。今揀去其重迭相同者，止錄得三十余條。又概括先生居常在家之書，其頭上尾后，紙有空白之處，每多信筆題記，其凡涉律體者，又得數(shù)十余條。又寒家壁間柱上，有浮貼紙條，或竟實署柱壁，其有說律體者，又得數(shù)十余條。一一羅而述之，亦復自成一卷。既不敢沒先生生平勤勤之心，又思從來但有一書之前，必有凡例一通，今亦于義為近，因遂列之于首也。
松樹子便已如法種訖，今初離立如人也。誠得天假弟二十年，無病無惱，開眉吃飯，再將胸前數(shù)十本殘書，一一批注明白，即是無量幸甚，如何敢望老作龍鱗歲月哉！謝謝！尊教諷弟書注當以《世說》劉孝標為最勝者，此語人所同習，弟豈不聞！但弟今愚意且重分解，分解本是唐律詩中一定平常之理，何足嘵嘵多說！特無奈比來不說既久，驟說便反見怪，故弟不避丑拙，試欲盡出唐人諸詩，與之逐首分之。然則先生謂弟與唐人分解則可，謂弟與唐人注詩實非也。王摩詰十二首先馳覽，愿洞照愚意之所存。其辭則皆兒子之所筆受，最似荒略，宜應稍加潤澤，然而弟意則都不在此。（《答王道樹學伊》）
昨道樹有手札，微諷弟注書應如劉孝標，昔李北海以其尊人諱善所注《文選》，未免釋事忘義，乃更別自作注，一一附事見義。尊人后見而知不可奪也，因而與己書兩行之。今弟亦不敢詆劉之釋事忘義，亦不敢謂己之附事見義。總之弟意只欲與唐律詩分解。解之為字，出《莊子·養(yǎng)生主》篇，所謂解牛者也。彼唐律詩者有間也，而弟之分之者無厚也。以弟之無厚，入唐律詩之有間，猶牛之 然其已解也。知比日選詩甚勤，必能力用此法。近來接引后賢，老婆心熱，無逾先生者，故更切切相望。（《與徐子能增》）
承諭欲來看弟分解，弟今迭塞前戶，未可得入。先曾有王摩詰十二首在道樹許，或可索看。所以先呈道樹看者，道樹與弟同學三十年，其英分過弟十倍，又且知弟最深，愛弟最切，弟有不當，能面諍之，昨亦恐有不當，欲其面諍，故特私之也。今如索得，看有不當處，便宜直直見示。此自是唐人之事，至公至正，勿以為弟一人之事而代之忌諱也。（《答徐子能》）
法師常說比丘入定相貌，弟子目今與唐律詩分解，恰恰正如其事。蓋比丘入定，必須奮迅而入，出則必須安庠而出。今律詩之一二，正是其奮迅；三四，正是其深住定中；五六，正是其安庠求出；七八，正是其已出定來也。蓋一二如不奮迅，即三四決不得住定中；乃五六如不安庠求出，即七八亦更無從出之處。弟子目今所以只說得兩句話，兩句話者，一句是一二必要奮迅而入，一句是五六必要安庠而出。此亦從法師邊學得，絕非別有異事也。將暑，伏惟法體珍重。萬萬！（《答西堂總持法師》）
昨在葑溪浮橋邊，忽然有人問某分解委是如何？某遽答以開弓放箭之喻，云前解如弓來體，后解如弓往體。蓋弓來體，在初拽開時，眼之所注，箭之所直，更無旁及，而后引之而必至于滿也。今一二，正如初拽開時之眼之所注、箭之所直更無旁及也；三四，不過如引之而必至于滿也。弓往體，在既放箭后，其所到處，必中要害，而時亦有不得中要害者，則其既滿臨放之時手法之異也。今七八，正如箭到之必得中要害也；五六，則如既滿臨發(fā)之時之手法也。此喻最是快意，歸記于此。（唱經(jīng)堂東柱上）
承教。律詩八句本是一首，如分解則恐似兩首，此語乃大錯。今且如人有一口氣，若問修禪定人，則必分之曰安那般那。安那般那者，言一出息，一入息也。分之為一出息、一入息者，彼正欲明此一口氣之有來處有去處，而欲調(diào)之于適中，不欲如牛馬之喘聲弗然也。而翁便謂一口氣被人分作兩口氣，有是理乎？知翁之為詩，喘聲弗然矣！一笑，不罪。（《答人》）
昨弟偶遇閑人說及律詩分解一事，弟沖口遽以弓之來體往體為喻。既歸，而轉(zhuǎn)思轉(zhuǎn)快也，因更奉述。夫弓體則何來往之與有？只為射箭人拽之盡來，所以放之乃疾去也。且人又未知射箭人之只為欲其放之疾去，故特地拽之盡來也。先生試細思此喻，便可直透老杜“群山萬壑赴荊門，生長明妃尚有村”與“千載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之四句二十八字。弟眼中豁達開悟，未見有如先生者，故不覺又津津言之也。外《入蜀記》未如《吳船錄》，當覓出呈覽。（《與吳稽蒼灝》）
辱過獎，弟乃不敢承。弟念唐詩實本不宜分解；今弟乃不獲已而又必分之者，只為分得前解，便可仔細看唐人發(fā)端；分得后解，便可仔細看唐人脫卸。自來文章家最貴是發(fā)端，又最難是脫卸。若不與分前后二解，直是急切，一時指畫不出。故弟亦勉強而故出于斯也。（《答顧掌丸慈旭》）
承問唐律詩之律字。此為法律之律，非音律之律也。自唐以前初無此稱，特是唐人既欲以詩取士，因而又出新意，創(chuàng)為一體：二起、二承、二轉(zhuǎn)、二合，勒定八句，名曰律詩。如或有人更欲自見其淹贍者，則又許于二起二承之后，未曾轉(zhuǎn)筆之前，排之使開，平添四句，得十二句，名曰排律。此皆自古以來之所未有，而為唐之天子之所于自定奪者也。當時天下非無博大精深之士也，然而一皆俯首其中，兢兢不敢或畔。于是以其為一代煌煌之令甲也，特尊其名曰律。排律，則直用排闥之排字，甚言律詩八句之中間，其法度遒而緊、婉而致，甚非容易之所得排也者。則排之為言，乃用力之字也。此政如明興之以書義取士也。明祖既欲屈天下博大精深之士，一皆俯首肆力于四子之書矣。既而三年試之，則又自出新意，創(chuàng)為一體：一破、一承、一開、四比。一時天下之士，其說四子之義，縱有至于明若日月，浩若江河者，如茍不用其法度，斯司衡者不得而妄收，求試者亦不得而妄干也。于是以其為一代煌煌之令甲也，特尊其名曰制。言義固四子之義，而制，乃一王之制也。夫唐人之有律詩之云，則猶明人之有制義之云也。必若混言此或音律之律，則凡屬聲詩，孰無音律，而顧專其稱于近體八句也哉？深秋，當過西晚村，為先生詳說其事，且便欲奉托。（《答徐翼云學龍》）
昨讀尊教，云詩在字前。此只一語，而弟聽之，直如海底龍吟，其聲乃與元化合并，豈復章句小兒所得模量哉！感激感激！弟因而思蒼帝造字，自是后天人工，若詩，乃更生天生地，設使 洞之初，竟復無詩，則是天地或久矣其已歇也。但今詩莫盛于唐，唐詩莫盛于律，世之儒者不察，猥云唐律詩例必五字為句，或七字為句，八五則四十字，八七則五十六字，其意殆欲便認此四十字與五十六字為詩也者。殊不知唐詩之字，固蒼帝之字；若唐詩之詩，固蒼帝已前 洞之初之詩也。或者又疑唐詩氣力何便遂至于此，則吾不知尊教所云字前之詩又指何詩哉？弟比者實曾盡出有唐諸大家名家，反復根切讀之，見其為詩，悉不在字，悉復離字別有其詩。因而忽然發(fā)興，意欲與之分解，或使后世之人不止見唐詩之字，而盡得見唐詩之詩，亦大快事。然又自顧身手無力，胡得得濟，仰望援接，乃非一端。（《與許庶庵之溥》）
詩非異物，只是人人心頭舌尖所萬不獲已，必欲說出之一句說話耳。儒者則又特以生平爛讀之萬卷，因而與之裁之成章，潤之成文者也。夫詩之有章有文也，此固儒者之所矜為獨能也。若其原本，不過只是人人心頭舌尖萬不獲已而必欲說出之一句說話，則固非儒者之所得矜為獨能也。承示所作，便欲入許用晦之室矣。（《與家伯長文昌》）
詩非異物，只是一句真話，弟近日所以決意欲與唐律詩分解也。弟見世人說到真話，即開口無不郁勃注射者，轉(zhuǎn)口無不自尋出脫。自生變換者，此不論英靈之與懵懂。但是說到真話，即天然有此能事，天然有此平吐出來一句，連忙收拾一句；又天然必是二句，必不是一句。今唐律詩正復如此，前解，便是平吐出來之一句，所謂郁勃注射之句也；后解，便是連忙收拾之一句，所謂自尋出脫、自生變換之句也，所謂真話也。然不與分解，卻如何可認？承快許與弟共事，便請攜篋相過，弟颙望颙望！（《與顧掌丸》）
詩如何可限字句？詩者，人之心頭忽然之一聲耳，不問婦人孺子，晨朝夜半，莫不有之。今有新生之孩，其目未之能眴也，其拳未之能舒也，而手支足屈，口中啞然，弟熟視之，此固詩也。天下未有不動于心，而其口有聲者也；天下未有已動于心，而其口無聲者也。動于心，聲于口，謂之詩。故子夏曰：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故志之為字，從士從心，謂心之所之也。詩之為字，從言從之，謂言之所之也。心之所之，謂之言焉；言之所之，斯有詩焉。故詩者，未有多于口中一聲之外者也。唐之人撰律，而勒令天下之人，必就其五言八句，或七言八句。若果篇必八句，句必五言七言，斯豈又得稱詩乎哉？弟固知唐律詩，乃斷斷不出天下人人口中之一聲。弟何以知之？弟與之分解而后知之。魯桐聲今在何處？弟欲與之往返十許日，搜盡此老詩學。（《與許青嶼之漸》）
辱垂注。弟比來體中粗好，連日日長無事，止是閑分唐人律詩前后二解自言樂耳。乃復有人謂弟奇特，不知弟正復扯淡，何奇特也。弟因?qū)こＪ篱g會說話人，先必有話頭，既必有話尾。話頭者，謂適開口，渠則必然如此說起，蓋如此說起，便是說話，不如此說起，便都不是說話是也。話尾者，既已說過正話，便又亟自轉(zhuǎn)口云，如今且合云何是也。亦頗見人說話無頭尾者，一時眾人便笑為此是不會說話人。今弟所分唐律詩之前后二解，正即會說話人之話頭話尾也。弟亦誠恐人作詩直至無頭無尾，故不自惜出手相為也。夫作詩無頭無尾，而又苦作不休，此極似一人問云：今早某人特來，有何說話？其人笑云：我亦曾細聽之，直是不曾說話也。佳醞拜領，如何可謝！（《答韓貫華嗣昌》）
昨正午，大雨時行，弟閑坐無事，因?qū)徔雌鋪韯萑荨Ｆ鋪硪玻q唐律詩之前解也；其去也，正猶后解也。適門旁立一老嫗，弟試問之：“此雨來去，頗有異否？”老嫗矢口便答：“來去總是一雨，又有何異？”弟即笑而頷之。彼固不看來時郁乎欲壓人，使人不敢少動氣息；去時只是蕩蕩然使人意消也。今律詩之前解一二，其來也，未有不郁乎欲壓人，使人不敢少動氣息者也；若其后解五六，則未有不蕩蕩而去，使人意消者也。而世之人乃皆不知，此非不知，此固直如老嫗之不考故也。（《與王斫山瀚》）
辱先生信弟最過，今獨不信弟律詩分解一事；知非不信，只是不輕信耳。弟昔分《周易》上篇為天地之盛德，下篇為圣人之大業(yè)。此最不易信事，而先生一聞便自慨然。今又偏于區(qū)區(qū)近體，乃更難之。人固有見大敵勇、小敵怯時耶？弟行年向暮，住世有幾？設有不當，轉(zhuǎn)盼身后，豈能禁人噦罵哉！今因先分得老杜七律數(shù)十余首，特命雍兒繕寫呈正。若此數(shù)十余首，其中乃有一首卻是中四句詩者，便請下筆，快然批之駁之，直直示弟。弟于世間，不惟不貪嗜欲，亦更不貪名譽。胸前一寸之心，眷眷惟是古人幾本殘書。自來辱在泥涂者，卻不自揣力弱，必欲與之昭雪。只此一事，是弟全件，其余弟皆不惜。（《與任昇之炅》）
前呈上老杜七律分解四十一首，仰冀奮筆批駁，颙颙六七早暮矣，未見有以教我，豈竟置不盼耶，抑弟尚應少俟也？弟自幼最苦冬烘先生，輩輩相傳詩妙處正在可解不可解之間之一語。弟親見世間之英絕奇?zhèn)ゴ笕讼壬晕磭L肯作此語，而彼第二第三隨世碌碌無所短長之人，即又口中不免往往道之。無他，彼固有所甚便于此一語，蓋其所自操者至約，而其規(guī)避于他人者乃至無窮也。今弟雖更伺候先生再至六七早暮，亦無妨也，獨愿先生必賜奮筆批駁，明白有以惠弟。當，則弟且拜焉；不當，弟亦不以相怨，但斷斷不愿亦作妙處可解不可解等語。（《與任昇之》）
與唐律詩分解，如何算得一件事。譬如把將髹合來開看，乃云此一扇是蓋，此一扇是底，未可算得一件事也。我若再說，便又似是一件事。今只將唐律詩自去細看，便知果然一扇是蓋，一扇是底，我說不大僻錯也。（《與家叔若水麗》）
人皆能言太虛空中，著不得云點，我亦言太虛空中，如何卻可著八句詩。今日與之分之，便見唐人律體清空皎潔，猶如太虛空中，無有絲毫云點。（唱經(jīng)堂東柱上）
分解而后知唐人律體之嚴，直是一字不可得添，一字不可得減也。如使不分，便可成句皆與改換，分解豈細事哉！（《與顧掌丸》）
分解不是武斷古人文字，務宜虛心平氣，仰觀俯察，待之以敬，行之以忠。設使有一絲毫不出于古人之心田者，矢死不可以攙入也。直須如此用心，然竊恐時時與古尚隔一間道。（《與顧掌丸》）
昨有針客至舍，偶然說及針法，云只用指頂撚針，略作來去，便是病人周身補瀉。弟聞而大樂之，天地間固有如此至理，因遂告以我分唐律詩正猶是也。前一解補也，后一解瀉也，只在指頂略作來去，初不費力也。此事本乃易曉，卻無人見許。既承獨契，肯過再說之否？（《與天在師》）
比來不知起于何人，一眼注射，只顧看人中間三四五六之四句，便與嘖嘖嗟賞不住口。殊不曉離卻一二，即三四如何得好？不到七八，即五六如何得好耶？且三四五六，初亦并不合成一群，三四自來只是一二之羨文，五六自來只是七八之換頭。譬如伯勞飛燕，其性遲疾東西，自來不在一處。三四生性自來是向前，五六生性自來是向后，今忽然前去其前，后去其后，卻將并不相合之四句挺然束之，如四條玉筍，此豈非文林一端怪事！（《與張才斯志皋》）
弟曾戲喻，比來說唐律詩者，極似窮措大闌入豪貴人家酒席，歸而向其鄉(xiāng)里私數(shù)之也，曰：今早我曾擾得某人，甚是厭飫，一碗是東坡之豬，一碗是右軍之鵝，一碗是魯望之鴨，一碗是張翰之鱸。除此四碗之外，方論兩頭設放小菜，亦俱是早韭晚菘別樣名蔬，不似我家惡草具也。此豈不好笑。（《與伯長文》）
且先生亦試思，文人除不動筆即已耳，文人才動筆，便自眼底胸前，平添無數(shù)高深曲折，此殆非數(shù)十百行之得以速了者也，而如之何乃以八句相限？今限之以八句，而彼仍得極盡其眼底胸前之無數(shù)高深曲折者，只賴分前分后，則雖一寸之闊之紙，而實得以恣展其破空之行故也。如曰不分，則是令之眼底胸前所有高深曲折，悉不得以少伸也。不則是其眼底胸前，乃曾無有高深曲折也。（《與沈方思永啟》）
前后解雖是一樣難作，然而前解比后又難。試想一二起手，一時擎筆向空，真問何處討取？若是既已討得一二來時，早是不愁無三四也。然則前解一二三四雖是一樣難作，而一二比三四又難也。（《答內(nèi)父韓孫鶴俊》）
前解斷然不是后解，后解斷然不是前解。此譬如果核中仁相似，雖是兩瓣只成一合，然定是一瓣略雌，一瓣略雄。詩有前后解，亦是一解略雌，一解略雄者也。（《答秦齊祖松年》）
前解之一二，極似猛虎只待振威出林，更不怕三四無有風砂相助；又如竹林到雷動后，斗然發(fā)起丈許大筍，更不怕三四不笑出鳳尾般枝葉也。（《與戴云葉鎬》）
弟今再作譬喻：一二，分明便是一位官人，大步上堂來；三四，則是官人兩旁之虞候節(jié)級，只等官人坐了，便與他吆呼排衙也。七八，是官人倦怠欲退堂；五六，是又換兩名人從，抬將官人入去也。弟更無可奈何，作此出象譬喻，豈猶不相曉？（《與李東海榮字》）
承惠硯材，便付好人手開斫去矣。后來凡有點注，請皆從此硯出，不敢沒知己之盛心也。感謝感謝！弟看唐律詩，其一二起時，不惟胸中早有七八，其筆下亦早自有七八。弟因悟其因有七八，故有一二也。七八如不從一二趁勢，固是神觀索然；然一二如不從七八討氣，直是無痛之呻吟也。來教正與鄙意如掌中書字，獨奈隔此數(shù)千里何！（《答周計百令樹》）
賤恙遂得愈，不以為分律憂也。承注念，謝謝！自來唐律，無有脫卻一二，另自作三四者。一二正如畫家之落骨，三四則如畫家之皴染。一二落骨，以待三四皴染；三四皴染，以完一二落骨。（《與王斫山》）
一二最是出力，三四從來只是省力。一二如開創(chuàng)人從白地上做起，須是全副見識，全副氣力，全副胸襟，全副福德，一齊具備，然后可以大呼集事。三四只是繼體守文，不差線路而已。至若賴其黼黻盛業(yè)，則誠有之。（杜詩紙尾）
來教云：一二定而三四定矣。甚善甚善！此始為知唐律詩三四者也。但弟愚意尚有進者，一二定而全詩皆定，豈直三四定而已哉。蓋一二發(fā)筆，其直至全詩與止到三四，其間大小厚薄深淺高低乃至是非，相去極遠。故謂一二定而三四定者，此自是閣下深看三四灑然有得之語，謂之知三四則可矣，要未可謂之知一二也。（《答許升年定升》）
弟自幼聞海上采珊瑚者，其先必深信此海當有珊瑚，則預沉鐵網(wǎng)其下，凡若干年，以俟珊瑚新枝漸長過網(wǎng)，而后乃令集眾盡力，舉網(wǎng)出海，而珊瑚遂畢舉也。唐律詩一二，正猶是矣。凡遇一題，不論大小，其猶海也。先熟睹之，如何當有起句，其猶深信海之有珊瑚處也。因而以博大精深之思為網(wǎng)，直入題中，盡意躊躇，其猶沉海若干年也。既得其理，然后奮筆書之，其猶集眾盡力舉網(wǎng)出海也。書之而擲于四筵之人讀之，無不卓然以驚，其猶珊瑚之出海粲然也。（《與熊素波如瀾》）
人本無心作詩，詩來逼人作耳。（貫華堂東柱）
一題必有一要害，得其要害，方可下筆作起。斷斷不得云我且閑閑吟之，看有好景來，再任填之。如此，便是心頭本自無詩，何苦又必要作！（《與陳玉祠慈寶》）
承訂同過蒨老，弟翹足相待三日夕，都不見臺駕來，豈竟忘之耶，抑有別冗乎？蒨老天分高，心地厚，唐律詩分解一事，弟直望其一擔挑去。蓋天分高，則能眼看八句五十六字中間虛空之處；心地厚，則能推原八句五十六字都無一字之前，是從何處生來，以后說到何際即住。（《與戴云葉》）
獨有唐律詩是一片心地，一段學問。前四句多出自心地，后四句卻出自學問。學問非用得幾個字句之謂而已。（《與許升年》）
弟昨與升兄書，有唐律詩出自一片心地之語。此何必臣忠子孝思家戀國等煌煌大篇方為合弟此意，只是尋常即景詠物之章，固莫不從至誠惻怛流出，是以為可貴可美也。弟見吳下獨有高陽諸許，純是一片心地。今又用弟此言再看得唐人律詩一遍，知必有進焉者也。（《與許人華定賁》）
弟固不肖無似，然自幼受得菩薩大戒，讀過梵網(wǎng)心地一品，因是比來細看唐人律詩，見其章章悉從心地流出。所謂心地者，只是忍辱、知足、樂善、改過，四者盡之也。弟今乍語，亦知難信，何得此四者便是心地耶？且何得唐律詩乃是此四者耶？弟茲亦不曾云唐律詩卻是此四者，弟亦只云唐律詩必從此四種人胸中始得流出耳。（《與邵蘭雪點》）
弟昨與蘭老論唐律詩，曾云必須忍辱知足樂善改過。此言除蘭老外，竊恐河漢者不少。今于紙尾亦乘便求政。夫人不忍辱，不知足，不樂善，不改過，即斷斷未有能為律詩者也。律詩一起，一承，一轉(zhuǎn)，一合，只是四句，每句只用七字，視之甚似平平無異，然其中間則有崎嶇曲折，苦辣甜酸，其難萬狀，蓋曾不聽人提筆濡墨伸腕便書者也。爛醉天真，潑墨淋漓，無如青蓮先生，然試觀其律詩七章，何章不從崎嶇曲折苦辣甜酸之后，乃始得成耶？或曰：八叉手便已得，此自是見其臨賦之時，殊不知其不賦詩時，固無有一時半刻不心心于忍辱、知足、樂善、改過也者，此所謂心地也。《法華經(jīng)》曰：羅睺羅密行，惟我能知之，此所謂密行也。先生半生，于是四者，亦可謂勤行甚苦，特不肯輕易作詩。且亦須知唐諸大家名家，皆不肯輕易作詩者也。弟分解一畢，望細看過。（《與韓貫華》）
律詩在八句五十六字中間空道中，若止看其八句五十六字，則只得八句五十六字。（杜詩紙背）
唐人每每互相傳諛三四或五六之四句，乃至有因詩二句得名一時者。想是既得起句后，與未到結句時，此一承一轉(zhuǎn)，亦殊大難事也。（唱經(jīng)堂東壁）
承問加意只作中間四句，其弊何自而起？弟生既晚，亦何從知？以意揣之，則疑正是唐人自起。蓋其一起一結，自是本人開胸平吐，固更不須造作。至于既起之后，用兩句作承，未結之前，用兩句作轉(zhuǎn)。此時爭奇斗艷，正復多財善賈，因而人人貫珠，家家編貝。此風一扇，其波遂靡。當時固不料今日之一至于斯，今日亦不料當時之乃為如此也。（《與張原田梅甡》）
今人加意作中間四句，其端必是起于唐人。蓋此體既以取士，則居恒揣摩之時，其才者組練，不才者抄撮。當時亦必有如今世之備考腳本，一時沿習既便，即不免父兄以教，子弟以學，紛然盡出于斯，而毫不以為恥者。后人不得其故，便以為詩只要作此中間四句。殊不知彼固多多預儲，以俟試日之用得與用不得。而今則一掙得四句，即不顧用得與用不得，便自裝頭裝尾，要算一首詩也，然否？（《與殷嘉生麗》）
詩與文，雖是兩樣體，卻是一樣法。一樣法者，起承轉(zhuǎn)合也。除起承轉(zhuǎn)合，更無文法，除起承轉(zhuǎn)合，亦更無詩法也。學作文，必從破題起，學作詩，亦必從第一二句起。從第一二句起，方謂之詩，為其有起承轉(zhuǎn)合也。不見人學作文，卻先作中二比也。（《示顧祖頌孫聞韓寶昶魏云》）
七言律詩，雖較五言又多一十六字，然畢竟為地至偪窄矣，那可于其中間又聽一字落空。（杜詩書頭）
七言律詩八七五十六字，便是五十六座星辰，一座一座皆有自家職掌，一座一座又有大家聯(lián)絡。豈可于其中間，忽然孛一妖星，非但無所職掌，乃至無其著落。（《與叔祖正士佶》）
唐律特未易看也。有詩八七五十六字，字字皆有原故，如龍鱗遍身，鱗鱗出雨。有詩八七五十六字，只得一字二字是其原故，如龍鱗爪萬變，卻只為一珠。（《與劉生三古洵》）
一詩也，有人讀之而喜，有人讀之而悲者，則以一詩通身寫喜，而其中間乃于不意之處卻悄然安得一字，又安得者是一虛字，而一時粗人讀之，以不覺故，于是遂喜；細人讀之，則恰恰注眼射見此字，因而遂更悲也。（《與王勤中憲武》）
作詩須說其心中之所誠然者，須說其心中之所同然者。說心中之所誠然，故能應筆滴淚；說心中之所同然，故能使讀我詩者應聲滴淚也。今如作中四句詩，此為心中之所誠然者乎？此為心中之所同然者乎？若唐律詩，亦只作得中之四句，則何故今日讀之，猶能應聲滴淚乎？（《答沈匡來元鼎》）
唐人思厚力大，故律詩本前后分解，而彼字字悉以萬卷之氣行之，于是人之讀之者，更不睹其有出入起伏之跡也。后之人先不曾讀萬卷，及看唐律詩，又不見其有出入起伏之跡，于是誦其一句，誤認一意，遂謂四句四意。甚至有詩誤謂其八句八意，因而又復矻矻然逐句作之。（《答閔康祉云祈》）
唐律詩，凡寫景處所用一切花木蟲鳥等物，彼俱細細知其名字、相貌、性情、香氣、療治、占驗無不精切。先時羅列胸中，一齊奔走腕下，故有時合用幾物，卻是只成一義。今之人不然，寫一物只是一物，寫兩物便是兩物，甚至欲作閑齋即事詩，假如庭中卻有三五樣物，彼則心手沾沾然，竟不知應寫此物耶，應寫彼物耶？（《答陸予載志輿》）
唐人作詩會分解，故有好起好結。今人不會分解，故無好起好結也。唐人有好起好結，故三四五六雖復堆金砌碧，皆如清空。今人無好起好結，故中間但有一珠一翠，皆可剔取作別處鑲嵌也。新分李義山十余首，先呈教。（《與吳敬生》）
弟讀唐人七言近體，隨手閑自鈔出，多至六百余章，而其中間乃至并無一句相同。弟因坐而思之，手之所捻者筆，筆之所蘸者墨，墨之所著于紙者，前之人與后之人，大都不出云山花木，沙草蟲魚近是也，舍是即更無所假托焉。而今我已一再取而讀之，是何前之人與后之人，云山花木沙草蟲魚之猶是，而我讀之之人之心頭眼底，反更一一有其無方者乎？此豈非其一字未構以前，胸中先有渾成之一片，此時無論云山，乃至蟲魚，凡所應用，彼皆早已盡在一片渾成之中乎！不然而何同是一云一山一蟲一魚，而入此者不可借彼，在彼者更不得安此乎？（《與許祈年來光》）
初欲作詩，且先只作前解，且先只學唐人一二起法，三四承法。唐人一二起如郁勃，則三四承之必然條暢，條暢所以宣泄其郁勃也。唐人一二起如閑遠，則三四承之必然緊峭，緊峭所以逼取其閑遠也。起如敘意，則承之必急寫景，寫景以證我意也。起如寫景，則承之必急敘意，敘意以銷我景也。小處說起，則承之必說到大處；大處說起，則承之必說到小處；順起，則承之必以逆；逆起，則承之必以順；空起，則承之必以實；實起，則承之必以空；直起者，必曲承之；逼起者，必寬承之；高提筆起者，必根切承之；低屈筆起者，必浩衍承之；精赤骨律起者，必姿媚承之；堆金砌碧起者，必雪淡承之。此是唐人前解四句一定方法。汝欲學時，不妨于私室無人之處，擇取數(shù)十百首，盡截去其后解，且先細學前解。前解入手，而后解如破竹矣。（《與季日接晉》）
三四不比五六，此是一詩正面，措語最要溫厚，最要綿密，最要高亮，最要嚴整，最要鮮新，最要矯健，最要蘊藉，最要委婉。作溫厚語切忌頹唐，作綿密語切忌拖沓，作高亮語切忌叫嘯，作嚴整語切忌迂板，作鮮新語切忌韶稚，作矯健語切忌傲岸，作蘊藉語切忌寡淡，作委婉語切忌弛散。（《示雍》）
三四寫得秾麗，最是好手。但好手寫到秾麗時，必是空無一字。（《吳周維之升》）
三四寫得平淡，最是好手。但好手寫到平淡時，必是咬咀之其中有無限至味。（唱經(jīng)堂西柱）
三四自來只是承之一體，不必用力太過。若上文發(fā)筆意在起句，則三四可盡承起句。若發(fā)筆意在次句，則可盡承次句。若發(fā)筆起句次句盡有意，則三四必須雙承之。雙承之者，或是順承，或是逆承。順則三承一，四承二；逆則三反先承二，四乃徐承一也。此只是唐人出手極平常事，人自不察。玄解如先生，必能許我。（《答蔡九霞方炳》）
三四自來無不承一二，卻從橫枝矗出兩句之理。若五六，便可全棄上文，徑作橫枝矗出，但問七八之肯承認不肯承認耳。（《答家叔勝私希仁》）
承問唐人三四必承一二，此理以何為驗？甚為欣感。我亦只以眼前幾篇爛熟詩驗之耳。只如李太白“吳宮花草”“晉代衣冠”，便是承“鳳去臺空”；郎君胄“月在上方”“心持半偈”，便是承“夜叩禪扉”；錢員外“幽溪鹿過”“深樹云來”，便是承“紅泉翠壁”。杜工部“西望瑤池”“東來紫氣”，便是承“承露金莖”；“遂有馮夷”“始知嬴女”，便是承“上帝高居”；“自去自來”“相親相近”，便是承“清江一曲”。蓋云江本不曲，若得清江而肯一曲，則環(huán)抱之村，便成絕境，我于其中，既不設橋，亦不置艇，滔滔長夏，寂寂無人，問誰去來？則有江燕，孰與親近？則指閑鷗。此正翻《論語》舊句成新詩，猶言斯人之徒吾不敢與，禽鳥差可與同群。（《答陳漢瑞》）
弟固非知詩者，但弟實曾細認唐律詩矣。三四決非五六也，五六是一詩已到回身轉(zhuǎn)向之時，若三四則固方當一詩正面也。今之詞家，乃欲令三四五六便如兩行榆柳成對森列，斯實過矣。（《答史夔友爾祉》）
詩非無端漫作，必是胸前特地有一緣故，當時欲忍更忍不住，于是而不自覺沖口直吐出來，即今之一二起句是也。但其沖口直吐出來之時，必要借一發(fā)端，或指現(xiàn)景，或引故事，或竟直敘，或先空嘆。當其作勢振落之際，法更不得不先費去十數(shù)來字，而于是其胸前所有特地之一緣故，乃竟只存得三四字矣。因而緊承三四，快與疏說，此固萬萬不得不然，一定之常理，亦初非奇事也。（《答沈文人永令》）
律詩如四時，一二須條達如春，三四須蕃暢如夏，五六須揪斂如秋，七八須肅穆如冬。先生澄懷味道之暇，試復盡出唐人名作，處處測之。（《與宋疇三德宏》）
唐人三四多作側(cè)卸，最是好看。而老杜為尤得其法，如“羞將短發(fā)還吹帽，笑倩傍人為正冠”“老去詩篇渾漫興，春來花鳥莫深愁”“常怪偏裨終日待，不知旌節(jié)隔年回”“永夜角聲悲自語，中天月色好誰看”“郡人入夜爭余瀝，稚子尋源獨不聞”“楚妃堂上色殊眾，海鶴階前鳴向人”“我已無家尋弟妹，君今何處訪庭幃”“石出倒聽楓葉下，櫓搖背指菊花開”“竹葉于人既無分，菊花從此不須開”“遷轉(zhuǎn)五州防御使，起居八座太夫人”“負鹽出井此溪女，打鼓發(fā)船何郡郎”“悵望千秋一灑淚，蕭條異代不同時”“不為困窮寧有此，只緣恐懼轉(zhuǎn)須親”“豈謂盡煩回紇馬，翻然遠救朔方兵”“乘舟取醉非難事，下峽銷愁定幾巡”“花徑不曾緣客掃，蓬門今始為君開”“此時對客遙相憶，送客逢春可自由”“昔去為愁亂兵入，今來已恐鄰人非”“但使閭閻還揖讓，敢論松竹久荒蕪”“安得仙人九節(jié)杖，拄到玉女洗頭盆”“酒債尋常行處有，人生七十古來稀”“且看欲盡花經(jīng)眼，莫厭傷多酒入唇”“苦遭白發(fā)不相放，羞見黃花無數(shù)新”“更為后會知何地，忽漫相逢是別筵”“萬里傷心嚴譴日，百年垂死中興時”“豈有文章驚海內(nèi)，漫勞車馬駐江干”“已知出郭少塵事，更有澄江銷客愁”，皆是意思沉著，音節(jié)悲涼，使人只讀其二句十四字，便如讀得賈誼《治安》三策與《莊子·齊物》一篇，真是天上人間，直上直下，異樣快活，更非平舉二句之得比也。（《示雍又與顧掌丸》）
三四必欲如崔汴州“白云千載空悠悠”，此豈可復得哉？當時惟有李青蓮“芳洲之樹何青青”，分明便是一筆脫成，然而上之三句，早已所失無算。沛公真是天授，胡可以學之也！（《答章湘御靜宜》）
唐人三四，如“才是寢園春薦后，非關御苑鳥銜殘”“只言啼鳥堪求侶，無那春風欲送行”“到來函谷愁中月，歸去磻溪夢里山”“鴻雁不堪愁里聽，云山?jīng)r是客中過”“越人自貢珊瑚樹，漢使何勞獬豸冠”“葉縣已泥丹灶畢，瀛洲當伴赤松歸”“寒雨送歸千里外，春風沉醉百花前”“江客不堪頻北望，塞鴻何事又南飛”“漁父置辭相借問，郎官能賦許依投”“世事茫茫難自料，春愁黯黯獨成眠”“真僧出世心無事，靜夜名香手自焚”“能令瀑水清人境，直取流鶯送客杯”“青鏡流年看發(fā)變，白云芳草與心違”“已被秋風教憶鲙，更聞寒雨勸飛觴”“正當秋風渡遼水，那值遠道傷離群”“暫驚風燭難辭世，便是蓮花不染身”“丹闕未承雙鳳詔，開門空對楚人家”“不見山中人半載，依然松下屋三間”“夜半聽雞梳白發(fā)，天明走馬入紅塵”“京邑舊游勞夢想，歷陽秋色正澄鮮”“豈似滿朝承雨露，共看傳賜出青冥”“欲為圣朝除弊事，肯將衰朽惜殘年”“組 常在佳人手，刀尺空勞寒女心”“知愛魯連歸海上，可令王翦在頻陽”“楚山遠色獨歸去，灞水空流相送回”“更無新燕來巢屋，大有閑人去看花”“由來碧落銀河畔，可要金風玉露時”“一春夢雨常飄瓦，盡日臨風不滿旗”“玉璽不緣歸日角，錦帆應自到天涯”“徒令上將揮神筆，終見降王走傳車”“空庭苔蘚饒霜露，時夢西山老病僧”“迎憂急鼓疏鐘斷，分隔休燈滅燭時”“巧囀豈能無本意，良辰未必有佳期”“自欲放懷猶未得，不知經(jīng)世又何如”“塵世難逢開口笑，菊花須插滿頭歸”“何人更結王孫襪，此客空彈貢禹冠”“兩見梨花歸不得，每逢寒食一潸然”“千年事往人何在，半夜月明潮自來”“一自仙娥歸碧落，幾年春雨洗紅蘭”“行人自笑不歸去，瘦馬獨吟真可哀”“正穿詰曲崎嶇路，更聽鉤辀格磔聲”“題詩朝憶復暮憶，見月上弦還下弦”“居士只今開梵處，先生舊是草玄堂”“高窗曲檻仙侯府，折葦荒芹白鳥家”“故山歲晚不歸去，高塔天晴獨自登”“曹公尚不能容物，黃祖何因反愛才”“圣主尚嫌蕃界近，將軍莫恨漢庭遙”“人在下方?jīng)_月上，鶴從高處破煙飛”“看處便須終日住，算來寧得此身閑”“四時最好是三月，一去不回惟少年”“空庭日午獨眠覺，旅夢天涯相見回”“惟對松篁聽刻漏，更無塵土翳虛空”“為客正當無雁處，故園誰道有書來”“皆言洞里千株好，未勝庭前一樹幽”“雨里共尋幽澗菊，樽前俱是故鄉(xiāng)人”“四海共誰言近事，九原從此負初心”“錦字莫辭連夜織，塞鴻常是到春歸”“細草擁壇行不得，落花沉澗水流香”，其法皆側(cè)卸而下，最是好手。先生試一一尋出，連上一二，抗聲讀之，便知近日中間四句之斷斷非是。弟無似，人不肯信，得先生三吳才子一言，實為重輕。（《與尤展成侗》）
三四只得十四字，而于其中下得四數(shù)目字者，如高達夫“百年將半仕三已，五畝就荒天一涯”，真是絕代妙筆。后來乃又有柳子厚“一身去國六千里，萬死投荒十二年”，便更于十四字中，下卻六數(shù)目字，此所謂強中更有強中手也。（《與沈鱗長龍昇》）
李義山詩曰：“杜牧司勛字牧之，清秋一首杜秋詩。前身應是梁江總，名總還應字總持。”此更無余人得步其后者。忽又見韓冬郎詩曰：“岸上花根總倒垂，水中花影幾千枝。一枝一影寒山里，野水野花清露時。”便是一對好手也。（《與顧晦年陳昽》）
唐人三四，最喜側(cè)卸而下，弟既嘗為同學之人言之矣；乃或于一樣側(cè)卸中，又每每有作拗一句法者，此又非側(cè)卸之謂，不可不致辨也。如“只言啼鳥堪求侶，無那春風欲送行”“朝瞻雙頂青冥上，夜宿諸天色界中”“逋客未能忘逸興，辟書翻遣脫荷衣”“江客不堪頻北望，塞鴻何事又南飛”“不見山中人半載，依然松下屋三間”“已脫素衣參幕客，卻為精舍讀書人”“客舍莫辭先買酒，相門曾忝并登龍”“巧囀豈能無本意，良辰未必有佳期”“浮世本來多聚散，紅蕖何事亦離披”“一名我漫居先甲，千騎君翻在上頭”“遙知楊柳是門處，似隔芙蓉無路通”“仙籍不知名姓有，世情真見往來疏”“晨雞未暇鳴山底，早日先來照屋東”“近來雅道相親少，惟仰吾師獨得深”“雖蒙靜置疏籠晚，不似閑眠折葦秋”“雖愁野岸花房凍，還得山家藥筍肥”“蘭亭舊址雖曾見，柯笛遺音已不傳”“振錫才聞三徑草，登船又掛一帆風”“新 松蘿還不住，愛尋云水擬何之”，皆是于題外故作一拗，以自攄其胸前離奇屈曲之氣，此又非側(cè)卸一例之所得同也。（《與周靜香荃》）
弟每舉唐人三四側(cè)卸之法，二三同學兄弟，聞之無不雀躍。然弟則又見其于側(cè)卸之中，又另有拗一句與陪一句之法，此殊不可總以側(cè)卸二字漫付之也。如“鴻雁不堪愁里聽，云山?jīng)r是客中過”“天上河從闕下過，江南花向殿前生”“甲子不知風御日，朝昏惟見雨來時”“門臨蒼莽經(jīng)年閉，身逐嫖姚何日歸”“漫有長書憂漢室，空傳哀些吊沅湘”“暗寫五經(jīng)收部帙，初年七歲著衫衣”“門依高柳空飛絮，身逐閑云不在家”“身外盡歸天竺偈，腰間未解會稽章”“眼穿常訝雙魚斷，耳熱何辭數(shù)爵頻”“只令文字傳青簡，不使功名上景鐘”“登第早年同座主，相思今日異州人”“花枝滿院空啼鳥，塵榻無人憶臥龍”“半岸泥沙孤鶴立，三堂風雨四門開”“寺寺院中無竹樹，家家壁上有弓刀”“碧落有情還悵望，瑤臺無路可追尋”“拂曙紫霞生石壁，何年絳節(jié)下層城”“金管曲長人盡醉，玉簪恩重獨生愁”“愁里又聞清笛怨，望中不見白衣來”“去雁遠沖云夢澤，離人獨上洞庭船”“蝴蝶夢中家萬里，子規(guī)枝上月三更”“青云滿眼不干祿，白發(fā)蓋頭惟著書”“月明南浦夢初斷，花落洞庭人未歸”“一瓶一缽垂垂老，千水千山得得來”，皆是明明走出題外，先陪一句，然后只以一句便完正題也。拗則如只言啼鳥云云。每見先生新作，最為頓挫如意，知其于此法甚深，故弟特地舉似，用相怡悅。長夏無事，尚欲過香輪堂中快領余教。（《與顧五玉予鼎》）
唐人三四兩句平寫兩景者更不必論，其中又有兩句恰寫一景者，如“昨夜葡萄初上架，今朝楊柳半垂堤”“懸蘿弱筱垂清淺，宿雨朝暾和翠微”“云飛北闕輕陰散，雨歇南山積翠來”“秦女峰頭雪未盡，胡公陂上日初低”“家散萬金酬士死，身留一劍答君恩”“內(nèi)史舊山空日墓，南朝古木向人秋”“暮雨不知鄖口處，春風只到穆陵西”“漢口夕陽斜度鳥，洞庭秋水遠連天”“平蕪萬里何人去，落日千山空鳥飛”“秋草獨尋人去后，寒林空見日斜時”“野棠開遍空流水，江燕初歸不見人”“寒雨送歸千里外，春風沉醉百花前”“高齋獨宿遠山曙，微霰下庭寒雀喧”“真僧出世心無事，靜夜名香手自焚”“長溪南路當群岫，半影東林照數(shù)家”“連雁下時秋水在，行人過盡暮煙生”“秦地故人成遠夢，楚天涼雨在孤舟”“初行竹里惟通馬，直到花間始見人”“無事日長貧不易，有才年少屈終難”“空庭綠草閑行處，細雨黃花獨對時”“京邑舊游勞夢想，歷陽秋色正澄鮮”“野戍岸邊留畫舸，綠蘿陰下到山莊”“朦朧閑夢初成后，宛轉(zhuǎn)柔聲入破時”“白日當空天氣好，暖風吹面柳陰涼”“人在定中聞蟋蟀，鶴曾棲處掛獼猴”“楚山遠色獨歸去，灞水空流相送回”“更無人處簾垂地，欲拂塵時簟竟床”“一院落花無客醉，五更殘月有鶯啼”“湖上殘棋人散后，岳陽微雨鳥歸時”“雉飛鹿過芳草遠，牛巷雞塒春日斜”“嶺猿群宿夜山靜，沙鳥獨飛秋水涼”“溪云初起日沉閣，山雨欲來風滿樓”“碧云千里暮愁合，白雪一聲春斷腸”“橘花滿地人亡后，菰葉連天雁過時”“月過碧窗今夜酒，雨昏紅壁去年書”“一聲溪鳥暗云散，萬片野花流水香”“殘星幾點雁橫塞，長笛一聲人倚樓”“滿樓春色旁人醉，半夜雨聲前計非”“遙知楊柳是門處，似隔芙蓉無路通”“半夜秋風江色動，滿山寒葉雨聲來”“殘春花盡黃鶯語，遠客愁多白發(fā)生”“秋深頻憶故鄉(xiāng)事，日暮獨尋荒徑歸”“香銷南國美人盡，怨入東風芳草多”“月明古寺客初到，風動閑門僧未歸”“侵階草色連朝雨，滿地梨花昨夜風”“難歸故國干戈后，欲告何人雨雪天”“行人自笑不歸去，瘦馬獨吟真可哀”“黃葉黃花古城路，秋風秋雨別家人”“去雁遠沖云夢澤，離人獨上洞庭船”“鳥在寒枝棲影動，人依古堞坐禪深”“楓汀尚憶逢人別，麥隴惟應欠雉眠”“簾斜樹隔情無限，燭暗香殘坐不辭”“江人依舊棹舴艋，江岸還是飛鴛鴦”“天邊飛鳥東西沒，塵里行人早晚休”“幾樹好花閑白晝，滿庭芳草易黃昏”“灘響忽驚何處雨，松陰自轉(zhuǎn)一峰晴”“細水流花歸別澗，斷云將雨下孤村”“避客野鷗真有感，損花微雪故無情”“濃春孤館人愁坐，斜日空園花亂飛”“灘頭鷺占清波立，原上人侵落照耕”“高陽酒徒半凋落，終南山色空崔嵬”“秋風萬里芙蓉國，暮雨千家薜荔村”“數(shù)莖白發(fā)生浮世，一盞寒燈共故人”“月明南浦夢初斷，花落洞庭人未歸”“深秋猿鳥來心上，徹夜松杉在眼前”，此皆一時親眼熟睹現(xiàn)前妙景，更不自意早從舌尖指尖忽然平流出來，所謂一片光明，略無痕跡。臨濟大師偈云：吹毛用了急須磨。此便是吹毛利刃用過急磨之事，如使稍滯見聞覺知，早已箭過新羅，更沒交涉也。（《與張晦于倫》）
唐人作詩，皆有風義。如欲譽一人，此必其人遭時屈折，故特扶進之也。若其在逢時得意之人，則必望其進所未能也。愛其人之至，而人或有過，則微諷切之，非因以逞己之私怨也。居其邦，不竊議其大夫之得失，惡傷治也。常亦撫時太息者，欲行其所學問也。富貴初非其謀也，或老至而思休，是亦人之大凡也。連類而引物者，所以比也，非玩物以喪志也。弟比日隨手鈔得七言律體六百余篇，盡是溫柔敦厚之言，甚欲先生為我一訂正之。（《與許孝酌王儼》）
唐無譏切朝政之詩，或間有之者，乃是殷鑒既往，人所共見，則始婉引之以戒將來耳。（《答沈湘完永蓀》）
諷切之詩，未有不本于吾心之甚愛者。如其不本于所甚愛，而徒橫出無妄之言以詆誣人，此詩之賊也。（《與蔡藹士芬》）
古稱君子居其邦，不敢非其大夫，何況于至尊哉。或曰詩有諷諫之義，則吾聞位卑言高，尚宜有罪，如何草野輒敢肆言！吾君自有臺院之臣，吾黨其為有道之庶人可也。（《與人》）
胸中無所甚感，而欲閑取景物而雕鐫之，豈非詩之蠹蝕哉！（唱經(jīng)堂柱）
微聞四郊說有小警，輒更張皇其言曰：我于兵戈涕淚，乃至不減老杜。嗚呼，此好亂之民也！以后若見此等詩，幸悉付火燒之，更共為昌明惇厚之言。（《與葉有大弘勛》）
詩者，人之心聲也。人之心未有不孝弟者，然則詩固人之孝弟之聲也。弟比日在舍略說唐人七言律體，弟先私自作誓，茍有不本于心之所誠然者，我當悉擇棄之。而唐之人乃更無不本于心之詩。（《與高元丹茂梓》）
詩者，圣人之遺教也。則有一字一句稍或詭于圣人也者，我當勿敢出也。詩者，天地之元聲也，則有一句一字稍或違于天地也者，我當勿敢出也。（《與陳爾牧濟讓》）
律詩一二三四，只是說其甚誠之心。（《答沈允兼志斌》）
詩至五六而轉(zhuǎn)矣，而猶然三四，唐之律詩無是也。詩至五六雖轉(zhuǎn)，然遂盡脫三四，唐之律詩無是也。得便過我，試取唐律細細看之。（《與毛序始》）
五六，乃作詩之換筆時也。（書杜詩背）
作詩至五六，笑則始盡其樂，哭則始盡其哀。（《答俞安穩(wěn)汝欽》）
唐律詩后解七八，多有“此”字者，“此”之為言，即上五六二句也。如“誰謂此中難可到”，此中，即經(jīng)聲天語爐氣御香之中也。“來朝此地莫東歸”，此地，即樓臺氣色鳧雁光輝之地也。“此日侍臣將石去”，此日，即文成天象酒作壽杯之日也。“即此歡娛齊鎬宴”，即此，即花飛錦繡鳥囀管弦之此也。“懸知此地是神仙”，此地，即遙接銀漢直連紫微之地也。“宸游對此歡無極”，對此，即細草承輦飛花落觴之此也。“誰與王孫此地歸”，此地，即鳥訝山經(jīng)花隨月令之地也。“仙家未必能勝此”，勝此，即水喧笑語樹隱房櫳之此也。“何曾得見此風流”，見此，即茱萸宜壽翡翠作愁之此也。“此地從來可乘興”，此地，即云開帆遠路繞馬遲之地也。“無如此處學長生”，此處，即北枕秦關西連漢畤之處也。“此外俗塵都不染”，此外，即如意天花閑房春草之外也。“從此舍舟何所詣”，從此，即楓葉夕陽蘆花秋水之此也。“遷客此時徒極目”，此時，即蘭葉風起桃花浪生之時也。“此處別離同落葉”，此處，即高人解榻過客登樓之處也。“向此隱來今幾載”，向此，即閑花落書低柳礙鳥之此也。“別后此心君自見”，此心，即城閉清江馬嘶白露之心也。“文體此時看又別”，此時，即佳期把酒遠意登樓之時也。“此日相逢思舊日”，此日，即近臣零落仙駕飄飖之日也。“此心期與故人同”，此心，即蒼苔古道落木寒泉之心也。“東閣此時聞一曲”，此時，即煙添柳色鳥踏梅花之時也。“九天未勝此中游”，此中，即澗發(fā)橙花山稠桂葉之中也。“對此獨吟還獨酌”，對此，即云銜日腳風駕潮頭之時也。“此地還成要路津”，此地，即華表霹靂碑文埃塵之地也。“欲知此后相思夢”，此后，即瘴云似墨春水如天之后也。“到此詩情應更遠”，到此，即江氣連城山光滿郭之此也。“此處吟詩向山寺”，此處，即閶門柳遠茂苑鶯新之處也。“君于此外復何求”，此外，即翡翠相逐鴛鴦共游之外也。“惆悵路岐真此處”，此處，即江漢連天鄉(xiāng)關滿眼之處也。“簪筆此時方侍從”，此時，即草承香輦桃艷仙顏之時也。“謝公此地昔年游”，此地，即山鐘度江汀月生樓之地也。“從來此地黃昏散”，此地，即張蓋渡江回頭望柳之地也。“心許故人同此意”，此意，即韜鈐經(jīng)濟巖壑隱淪之意也。“須知此恨難銷得”，此恨，即花應悵望水莫潺湲之恨也。“古往今來只如此”，如此，即但酬佳節(jié)不怨落暉之此也。“此日沾巾念岐路”，此日，即正嘆江南仍思塞北之日也。“此時愁望情多少”，此時，即思隨原草書到海門之時也。“回首城中見此山”，此山，即竹戶半開松枝初霽之山也。“獨坐高窗此時節(jié)”，此時節(jié)，即雁飛霜落書寄人回之時節(jié)也。“此時為爾腸千斷”，此時，即桂江泊雨梅嶺阻程之時也。“相送河橋羨此行”，此行，即麥涼水店鱸美莼羹之行也。“此行憐我必多事”，此行，即一徑就郭千花掩溪之行也。“古賢暮齒方如此”，如此，即欹枕釣魚隔窗攀果之此也。“便來此地結茅庵”，此地，即蕭帝松寺嫦娥桂潭之地也。“不得支公此會同”，此會，即鶴來珠象鴿在寶幡之會也。“爭得共君來此住”，來此，即桂影茶具 花釣筒之此也。“若知方外還如此”，如此，即孤島迎月遠山送霞之此也。“只此蕭條已白頭”，只此，即山當大海云連古塹之此也。“舊山山下還如此”，如此，即盡日無人有時經(jīng)雨之此也。“只此引人離俗境”，只此，即山深寒在松風韻長之此也。“此處正安吟榻好”，此處，即罨靄云嶂潺湲月溪之處也。故知五六特為生起七八，非與三四同寫景物也。（《與家叔若水及舍弟釋顏》）
詩至五六，始發(fā)亮音。（天女房窗上）
唐人作律詩，不出五六，則無由結耳，非于三四后又欲為五六也。（《與沈初授世楙》）
特為五六，所以結也。特為五六，而又別結，則是五六費也。唐之律具在，澄懷味道之暇，試復閑過藝林一尋討之。（《答熊焦易林》）
唐人律詩，三四承上一二，固各寫題所應寫也，至五六始多感矣。感者，必言秋，必言晚。如“猿狖何曾離暮嶺，鸕鶿空自泛寒洲”，如“關河曙色催寒近，御苑砧聲向晚多”，如“鴉翻楓葉夕陽動，鷺立蘆花秋水明”，如“城隅綠水明秋日，海上青山隔暮云”，如“孤城晚閉清江上，匹馬寒嘶白露時”，如“三湘愁鬢逢秋色，萬里孤舟對月明”，如“旌旗四面高秋見，絲竹千家靜夜聞”，如“山隨匹馬行將暮，路入寒城去欲遲”，如“雨余古井生秋草，葉盡疏林見夕陽”，如“孤猿學定前山夕，遠雁傷離幾地秋”，如“荷翻團露驚秋近，柳轉(zhuǎn)斜陽過水來”，如“石麟埋沒藏秋草，銅雀荒涼對暮云”，如“天接海門秋水色，風飄隋苑暮鐘聲”，如“深秋簾幕千家雨，落日樓臺一笛風”，如“千秋釣艇歌明月，萬里沙鷗弄夕陽”，如“高樹有風聞夜磬，遠山無月見秋燈”，如“鳥下綠蕪秦苑夕，蟬鳴黃葉漢宮秋”，如“鴉噪暮云歸古堞，雁迷秋雨下空壕”，如“一樽酒盡青山暮，千里書來碧樹秋”，如“帆飛震澤秋江遠，雨過陵陽晚樹寒”，如“殘柳宮前空露葉，夕陽川上浩煙波”，如“市朝遷變秋蕪綠，墳冢高低落照紅”，如“秋聲暗促河聲急，野色遙連日色黃”，如“蟬響夕陽風滿樹，雁橫秋浦雨連天”，此皆人之自然之情，當其臨時對景，則不自覺惻然其自言之者，并非有所相襲也。（《與后堂莊嚴法師及栴檀安庠二師》）
至于前從塔下見弟子所述，律詩五六，多舉“秋”字、“晚”字，云欲尋詩細看。如看者，便須帶看其三四，亦多有舉“秋”字、“晚”字時。如“暮云空磧時驅(qū)馬，秋日平原好射雕”，如“秋后見飛千里雁，月中聞?chuàng)v萬家衣”，如“內(nèi)史舊山空日暮，南朝古木向人秋”，如“漢口夕陽斜度鳥，洞庭秋水遠連天”，如“秋草獨尋人去后，寒林空見日斜時”，如“山色遠連秦樹晚，砧聲近報漢宮秋”，如“落日澄江烏榜外，秋風疏柳白門前”，如“蒹葭晚色蒼蒼遠，蟋蟀秋聲處處同”，如“寒樹依微遠天外，夕陽明滅亂流中”，如“連雁下時秋水在，行人過盡暮煙生”，如“立馬望去秋塞凈，射雕臨水晚天晴”，如“嶺猿群宿夜山靜，沙鳥獨飛秋水涼”，如“劉伶墳下稻花晚，韓信廟前楓葉秋”，如“高鳥過時秋色動，征帆落處暮云平”，如“秋深頻憶故鄉(xiāng)事，日暮獨尋荒徑歸”，如“樹隔五陵秋色早，水連三晉夕陽多”，如“雖蒙靜置疏籠晚，不似閑棲折葦秋”，如“深秋猿鳥來心上，徹夜松杉在眼前”，此雖同一秋與晚也，然其為感則一，其措手乃各自不同，既已看，便不可不致察。（《答解脫法師》）
唐律詩三四五六，多有用“秋”字、“晚”字者，若在五六，則是轉(zhuǎn)調(diào)高唱，以生七八之感也。其在三四，只是平寫現(xiàn)景，以證一二之事也。雖同只得二字，而句體乃極不同。不信，但試取三四之用“秋”“晚”字者，強欲與之結之，看可下得結語否？（《答沈鴻章永卿）
律詩結，大不易，不得過悲，不得過憤，不得意盡，不得另添。其輕重之與遠近，在于只管誦其前解，則心自能稱等之。（《答王輪中憲度》）
來教說詩，可謂最精，夫唐人律詩后解，其于前解，正如善骨董人之急觀其復手也。（《答綏祉燇禧》）
弟諦觀唐人律詩，其起未有不直貫到尾者，其結未有不直透到頂者。若后來人詩，則起乃不能貫三四，結乃不能透五六，此為唐人與后人之辨也。（《與陳世則弘訓》）
弟每見有人言唐某人某詩，其一結更精，使我讀之，一時渺然無際，此最是可笑。夫一結渺然無際者，必其五六先已渺然無際者也，如之何乃但說其一結更精？（《與沈子拱沈松年》）
一夏所說唐律分解，共成八卷，今先以鈔本奉致，望于文課之暇，私以尊意試呈令叔。令叔如有不然，便乞先以示我。蓋弟前年有一書，松老大以為不佳。弟則逾年而后始心降也。（《與顧尼備嗣曾》）
所以獨不入杜詩者，吾于杜詩乃無間然，猶孟子之于孔子，所謂愿學斯在者也。吾不敢以愿學之人之手，而上上于所愿學之人之詩也。（《答韓釋玉藉琬》）
弟選唐律詩六百篇，而必始之以必簡先生者，凡所以尊杜也。若曰唐一代之詩，既于杜乎集大成矣，則更不能不托始于杜也，又況必簡先生之詩，實為唐初之鼎鼎者。（《與五禹慶復陽》）
弟于唐律詩，不敢以難之心處之，為其詩則皆其人之誠然之心也，非別有所作而致之者也；又不敢以易之心處之，為其詩則皆其人生平所讀萬卷之詩之所出也，非率爾能為是言者也。知弟者，其惟許子庶庵乎？何故至今久不見來？（《與楊云珮廷章》）
初唐、盛唐、中唐、晚唐，此等名目，皆是近日妄一先生之所杜撰。其言出入，初無準定。今后萬不可又提置口頰，甚足以見其不知詩。（《答敦厚法師》）
弟新述唐七言律體詩，六百篇呈覽。鄙意既在分解，便不及將心別注。中間或有疏脫，幸一一有以教弟。（《與嵇匡侯永仁》）
弟子即日新分唐七律詩，得六百首，繕寫已竟，便欲于七月解夏之晨，敬告釋迦文佛大師，望其加被廣作歡喜，仰祈法師過我共讀，蓋此便是解一切眾生語言大陀羅尼，故更不欲再誦別陀羅尼也。（《請云在開云二法師》）
男雍釋弓集撰
學人顧祖頌孫聞校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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