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
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 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 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股滋味在心頭!
上片寫景,點明人、地、時、事。人是遠離故國之人,地點在“西樓”,季節是“清秋”,時間是深夜,事情是夜不成寐,登樓遣懷, 可惜借景遣愁愁更愁。值得品味的是作者所創造的意境。“無言獨上西樓”, 自己悶悶不樂,又沒個可以說說內心話的人,憂思更深。為了排解這離開故國的萬古愁苦,于是獨自靜靜地登上“西樓”,是月已下沉的后半夜了。舉首望萬里藍天,只見一彎如鉤的月牙,放射著清冷的光,真是孤獨凄清極了。原想借景遣愁,卻沒料到這“如鉤”的月牙,卻鉤出了自己內心更大的愁苦。故國啊,您在哪里?親人哪,您在何方?可是問蒼穹,卻無一絲回音,有的只是死一般的寂靜,有的只是缺月,根本談不上團圓。這還沒有了結,“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低首凝視朦朧月色下這幽深的院子,挺拔的梧桐樹也毫無聲息,真寂寞啊,詞人敏感到連這冷冷清清的秋天也被鎖在里面了。深深的院鎖著清冷的秋,也鎖著活生生的人,“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一切景語,皆情語也。”(王國維《人間詞話》)上片以寫景暗說亡國離別之悲哀,沒有一絲聲音,沒有秾艷的色彩,沒有工筆細描,粗粗幾筆勾勒,使讀者如親臨其境,確是大手筆。
下片抒情,是吐露旨意之所在,最吃緊的地方。王思宇說:“離愁是一種抽象的思想情緒。它能感覺到,但卻看不見,摸不著,要對它本身作具體描寫,確實非常困難。所以在詩詞中,很少從它本身去寫,通常從側面來表現。”(《唐宋詞鑒賞集》)但是藝術是在克服困難中前進的,李煜敢于碰硬,對離愁憂思本身作具體描寫。首先,它用比喻,使抽象的感情化為可捉摸的物事。前人不是常常把“思”諧音為“絲”嗎?如南朝樂府民歌《西曲歌·作蠶絲》:“春蠶不應老,晝夜常懷絲。何惜微軀盡,纏綿自有時。”《采桑度》:“偽蠶化作繭,爛漫不成絲。徒勞無所獲,養蠶持底為?”《吳聲歌曲·子夜歌》:“始欲識郎時,兩心望如一。理絲入殘機,何悟不成匹!”(俱見《樂府詩集》)李煜向民間文學學習,也采用這種雙關隱語的表現技法。他將自己懷念故國親人的萬縷情思比作一團亂絲線。“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本來絲線無論怎樣亂,總還能理出頭來,實在理不清,還可一下剪斷;但作者的情思卻既理不清,又剪不斷, 真是大無可奈何之時,不知怎么辦才好。通過形象的比喻,將無形的離別懷念之情表達得淋漓盡致, 顯示出非凡的藝術功力。接著,他又以無形之物來比喻抽象的感情,“別是一股滋味在心頭”,使這種憂思變得更加深沉。俞平伯說:“‘別是一股滋味’也是離愁。剪不斷,理還亂,還可形狀,這卻說不出,是更深一層的寫法。”對故國的戀情,在心中是又苦又酸又甜又辣,而又不是酸甜苦辣,“別是一股滋味”,是一種說不出來的極為特別的滋味,捉摸不住,十分抽象,而又恰到好處地將作者內心復雜的感情活動,思念,悔恨,哀怨,回顧,猜想,羞愧,不平,擔心,憂懼……充分表達了出來,與“此時無聲勝有聲”異曲同工,“此種無言之哀,更勝于痛哭流涕之哀”。
這首詞精煉而又自然,不雕琢,不做作,純從性靈流出,“明白如話,寫情深刻”(夏承燾《唐宋詞選》)。語言樸實,周濟《介存齋論詞雜著》十九:毛嬙西施,天下美婦也:嚴妝佳,淡妝亦佳,粗服亂頭,不掩國色。飛卿(溫庭筠)、嚴妝也,端己(韋莊)、淡妝也,后主、則粗服亂頭矣。”道出了此詞本色,這是花間派雕章琢句、無病呻吟所無法企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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