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虔扆
金鎖重門荒苑靜,綺窗愁對秋空。翠華一去寂無蹤。玉樓歌吹,聲斷已隨風。 煙月不知人事改,夜闌還照深宮。藕花相向野塘中。暗傷亡國, 清露泣香紅。
此詞為后蜀大臣鹿虔扆(一作虔扈)的名作。據《十國春秋·后蜀志·列傳》,鹿事孟昶,為永泰軍節度使,歷官至檢校太尉,加太保,蜀亡后不仕。在后蜀期間,曾“與歐陽炯、韓琮、閻選、毛文錫等,俱以工小詞供奉”,為花間詞派著名作者。此詞為拒仕宋朝后所作,寄托著深深的亡國之痛,一掃浮艷,風格清遠,感慨淋漓,催人淚下。
上片寫昔盛今衰的景象。描寫四景,都用對比、反襯手法。“金鎖重門荒苑靜”,當年宮門上裝飾的連鎖花紋,仍然金光閃爍,可是現在它座落在闃無人聲的“荒苑”之中了。“綺窗愁對秋空”,當年雕刻著花格圖案的窗子,仍然十分美麗,可是現在這里杳無人跡了,它只得“對秋空”發愁,秋日天空清寥曠遠,更襯出人格化了的窗子愁思之深,寂寞無聊之甚。“翠華一去寂無蹤”,“翠華”是皇帝出行時隨駕的翠羽華蓋,似可看作蜀主孟昶的車駕,一旦離開成都,投降宋朝,就永不回還了,從而反襯出這座宮殿今日之冷清凄涼。“玉樓歌吹,聲斷已隨風”,昔日宮中的歌舞樂隊被擄掠而去,樂聲隨風而“斷”,再也聽不到了;今日這里只剩下死一般的靜寂。上片寫景,似乎是客觀的,其實《蕙風詞話》說:“寫景與言情,非二事也。善言情者,但寫景而情在其中。”詞人以我觀物,物皆著主觀色彩;寓情于景,景都有亡國之哀,顯示出高明的技巧。
下片更以景物反襯人之悲傷,進一步寫亡國之怨。描寫兩景, 月與荷花。“煙月不知人事改,夜闌還照深宮。”朦朧的月色, 不知人事已非,故國已滅,所以在夜深人靜之時,仍然靜悄悄地探進深宮。反之,人卻是有感情的,此景更襯托出欲哭無淚的神傷。荷花呢?它卻相反,它是有靈性的,理解人心境的,“藕花相向野塘中。暗傷亡國,清露泣香紅”。嬌艷的花朵,現今敗落在荒塘之中,它們互相看著, 一起哭泣,淚濕香紅,那夜露凝聚的晶瑩露珠,在月光中閃亮,不正是它們的淚珠么?月色無情,荷花有意,“曲折盡變”,表面看似貶月而褒荷,其實,荷花那會如斯, 只不過作者將它擬人化,或者說做了自己的化身,借以抒發哀痛欲絕的深情罷了。所以唐圭璋在《唐宋詞簡釋》中說:“‘藕花’句,體會細微,末句尤凝重,不啻字字血淚也。”
這首詞“傷蜀亡”,“花有嘆聲”,“有無限感慨淋漓處”。這一主題思想是有積極意義的。作者寫亡國之怨、故國之思是通過筆下的景物折射而出的,跟《黍離》、《哀郢》等直接表達是不同的。也許出于環境的威逼,鹿虔扆只能這樣含蓄地表達,但卻取得了強烈的藝術效果。它的主題思想顯得深沉而郁勃。
這首詞章法細密,用筆巧妙,感喟極深,很有特色。首先,以景寓情,深刻動人。主國維《人間詞話》說,“有有我之境,有無我之境。……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古人為詞,寫有我之境者為多。然未始不能寫無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樹立耳。”鹿虔扆并沒有讓自己出現在詞里,可是詞里卻有他的影子,有他感情脈搏強烈的跳動,讀者看到的與其說是宮苑荒廢之景,毋寧說是滲透在詞中的作者的“暗傷亡國”之情。在物中隱藏著我,在景中注入了情,顯示出高超的抒情藝術。既然本詞“物皆著我之色彩”,讀者的欣賞則與作者的創作,路數相反,讀者自會從景及情,由物及人,從故宮的荒涼肅殺的秋景,體會作者沉痛萬分的內心世界,受到感染與震動。其次,以物擬人,加深一層。作者“以物觀物”,他筆下的景物活了,成為有知、有情的了。“綺窗”愁眉苦臉地對著秋夜的天空;“藕花”感到寂寞極了,一個個相對著哭了;“煙月”呢,象個不懂事的孩子,“夜闌還照深宮”,不過,她若一懂得故國已亡,深宮無人時,或許會躲進云間去嗚咽的。再往深處一想,“窗”、“月”、“荷”哪會有什么感情呢?統統是作者感情的化身罷了。這樣藝術地來抒發亡國之怨,就加深了一層,加重了份量。復次,作者成功地運用了對比手法,亡國之“荒”“無蹤”、“愁”、“聲斷”、“人事改”、“暗傷”、“露泣”等等慘象,正與昔日之“金鎖”、“綺窗”、“翠華”、“玉樓”、“歌吹”、“深宮”、“香紅”等繁華景象成為強烈的對照,而在這對比中,又使讀者情感的體驗加深了一步。正是亡國之音哀以思,“曲折盡變,有無限感慨淋漓處”(清·沈辰垣等《歷代詩余》六引元·倪瓚評語)。
上一篇:《兩地書·司馬相如 卓文君》原文與賞析
下一篇:《臨行與故游夜別·何遜》原文與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