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
錦城絲管日紛紛,半入江風半入云。
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
對這首詩的理解,歷來注家頗多異議。歸納前人之說,不外兩種意見。一種意見認為,杜甫此詩乃為歌妓而作,純系贊美音樂,并無弦外之音。胡之瑞舉李群玉《同鄭相并歌妓小飲戲贈》:“風格只應天上有,歌聲豈合世間聞”為例,推斷花卿為成都歌妓。另一種意見認為,花卿乃西川牙將花驚定。據《舊唐書·肅宗紀》:“肅宗上元二年(761)四月,梓州刺史段子璋反,襲東川節度使李奐于綿州,自稱梁王,改元黃龍,以綿州為黃龍府,置百官。五月,成都尹崔光遠率將花驚定攻拔綿,斬子璋。”又據《高適傳》:“西川牙將花驚定,恃勇,既誅子璋,大掠東蜀。天子怒光遠不能戢軍,乃罷之。”《崔光遠傳》記載更為詳盡:“花驚定將士肆其剽掠,婦女有金銀釧者,多斷腕以取之,蜀人之受毒甚矣。”同年,杜甫曾作《戲作花卿歌》,詩中寫道:“子璋髑髏血模糊,手提擲還崔大夫。李侯重有此節度,人道我卿絕世無。既稱絕世無,天子何不喚取守東都?”清人仇兆鰲《杜詩詳注》云:“‘何不喚取守東都’,此馭將之術也。東方諸鎮屯聚,花不敢專行跋扈,蜀中可免其患。”并指出,“此詩非歌妓所能當,其為花驚定無疑。其人恃功驕恣,故語含諷刺。”楊慎在《升庵詩話》中說:“花卿在蜀頗僭用天子之禮樂,子美作此諷之而意在言外,最得詩人之旨。當時錦城妓女,獨以此詩入歌,亦有見哉。”根據史料和杜甫的思想性格,后一種說法較為可靠。
花驚定僭用天子音樂,乃無視朝廷、擾亂綱常之舉,在杜甫看來,當然是大逆不道。然而詩人并沒有劍拔弩張,加以指斥,而是綿里藏針,寓剛于柔,在似諛似諷中,委婉含蓄地進行揭露與批判,可謂深得作詩要旨。
“錦城絲管日紛紛”,首句點題,寫音樂的場面與氣派。錦城,即成都,因故宮錦官城而得名。絲管,指弦樂與管樂。紛紛,這里是繁美而浩大的意思。與司馬相如《難蜀父老》“威武紛紜,湛恩江濊”、稽康《琴賦》紛綸翕響,冠眾藝兮”中的紛紜、紛綸,意義相似,既有視覺形象上的雜錯、紛陳,又有聽覺形象上旋律的繁美。接下來,“半入江風半入云”,極寫樂曲的清響、高揚。曹植《七啟》“長裾隨風,悲歌入云”,風寫其清,云寫其高。杜甫筆下悠揚的樂曲,從花家的庭院漾出,會于江上清風,蕩入藍天白云。音樂給江風白云增添了靈氣,而白云江風則賦予音樂以行云流水的外形,音樂在江風白云襯托下,其動人的旋律,益顯其清越而高揚。詩中“半”字用得活脫。“半入江風半入云”,無論時間之半、空間之半,還是樂曲之半,都是含渾不定的。自古詩詞中的半字,多系活用。梁簡文帝“斷云留去日,長山減半天”(《逐涼北樓》)、杜甫“焉得并州快剪刀,剪取吳淞半江水”(《戲題畫山水》)、項斯“宮釵折盡垂空鬢,內扇穿多減半風”(《舊宮人》)、蘇軾“臥看落月橫千丈,起喚清風得半帆。”(《慈湖夾阻風》)。“半”字的使用,使詩構思活潑,意象渾然,給人以風格輕快而詩味濃郁的感覺。
詩的三、四兩句,“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轉入虛寫。前兩句實寫寫得充分,后邊虛寫也顯得有力。自夏啟奏《九歌》便有“天上樂”之說,陳師道《次韻回山人》“癡子未知天上樂,先生今解世間書。”鄧文原《升龍圖詩》“未識嫦娥天上樂,廣寒丹桂五云深。”可見“天上樂”是指極美的音樂。天上的樂曲人間難得耳聞,今日在花府竟可一聞,怎能沒有如入仙境之感呢?詩人在此除贊美之外顯然另有用意。
古人對朝廷亦有天上之謂。孫逖《同洛陽李少府觀永樂公主入蕃》:“美人天上落,龍塞始應春”。像這種用天上喻朝廷者,在古典詩詞中幾乎比比皆是。在朝廷蒙難之時,花驚定不僅僭用天子之樂,而且天天如此,于情于理,皆相悖謬。詩人正是在這些悖謬中設下了諷刺的機鋒。沈德潛《說詩晬語》云:“詩貴牽意,有言在此而意在彼者,杜少陵刺花驚定之僭竊,則想新曲于天上。”楊倫《杜詩鏡銓》也說此詩“似諛似諷”,“不減龍標供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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