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住孟津河,門對孟津口。
常有江南船,寄書家中否?
君自故鄉來,應知故鄉事。
來日綺窗前,寒梅著花未?
已見寒梅發,復聞啼鳥聲。
心心視春草,畏向玉階生。
用《雜詩》作題目跟無題差不多,帶有即興雜詠的意味,顯得不那么鄭重其事。王維集中幾首《雜詩》,都是類似民歌的言情之作。這一組詩寫男女別后相思之情,第一首是閨人念懷之辭,第二首是游子懷內之辭,第三首是閨中答辭。皆淡中含情,寫得真摯動人。
“家住孟津河,門對孟津口。”孟津河,指孟津地區之黃河。孟津是古黃河的渡口名,在今河南孟津東北,孟縣西南。古代交通,以水路為便。家住孟津河,可謂得地利者也,更何況家門口就是著名的孟津渡口,南來北往的船只在此聚散,則消息的靈通更不待言。“常有江南船”補足前二句,也點出良人出游的去向。閨中人情牽夢縈之地不在塞北,而在江南。這位良人由都畿去江南,若非宦游,便是經商。由閨中人的深切思念推測,他近期沒有寄信回家。是“游人只合江南老”(韋莊《菩薩蠻》)呢,還是“越女一笑三年留”(韓愈《劉生》)?總之,讓閨中人放心不下,不由得訝問道:“寄書家中否?”家在津口,江南船來,寄書甚便,而卻沒有書來,閨中人怎能放心得下。當然,女主人公不僅盼書來,更盼人歸,這一層意思不難理會,良人如果鐘情,他會想象出她渡口佇望的身影。全詩語言真率,洗盡雕飾。“念遠之辭,不作怨語,而遙情深恨,躍然言外。”(劉拜山《千首唐人絕句》)
“君自故鄉來,應知故鄉事。”第二首的前兩句句式是仿前一首的,只是換了一個角度,從游子這方面寫。在異鄉見到故人無比興奮,這是人之常情。由主人公急切地想知道“故鄉事”來看,他是無日不在懷念家鄉,懷念親人。兩句中“故鄉”一語重復出現,準確地勾勒出游子心系故里的情態。接下來是深情的一問:“來日綺窗前,寒梅著花未?”對于這一問,論家無不叫絕。宋顧樂評:“問得淡絕妙絕。以微物懸念,傳出件件關心,思家之切。”(《唐人萬首絕句選》)錢鐘書在《中國詩和中國畫》里將此詩與初唐王績《在京思故園見鄉人問》(“旅泊多年歲,老去不知回。忽逢門前客,道發故鄉來。斂眉俱握手,破涕共銜杯。殷勤訪朋舊,屈曲問孩童。衰宗多弟侄,若個賞池臺?舊園今在否?新樹也應栽。柳行疏密布?茅齋寬窄裁?經移何處竹?別種幾株梅?渠當無絕水,石計總成苔。院果誰見熟?林花哪后開?羈心只欲問,為報不須猜。行當驅下澤,去剪故園菜。”)比較,指出兩首詩鮮明地襯托出同一題材的不同處理。王績相當于畫里的工筆,而王維相當于畫里的“大寫”。王績問得周詳地道,可以說是“每事問”(《論語·八佾》);王維要言不煩,大有“‘傷人乎’不問馬”的派頭。俞陛云《詩境淺說續編》評:“清空一氣,所謂妙手偶得也。”這些評語都很精彩,但有一層意思似乎應該拈出,即問話人的真正用意并不在綺窗前的寒梅是否著花,而在綺窗里的佳人是否平安,也就是王績詩中所說的“屈曲問孩童”。南北風氣不同,北方人感情深沉含蓄,問到窗前寒梅就已經表達情意了。黃叔燦《唐詩箋注》曰:“與前首俱口頭語,寫來真摯纏綿,不可思議。著‘綺窗前’三字,含情無限。”劉拜山《千首唐人絕句》評:“‘來日’二句,不說思念家人,但問寒梅消息,最深婉有致。”庶幾近是。
“已見寒梅發,復聞啼鳥聲。”第三首是閨中答言。“寒梅”一語,與第二首末句頂真,表現一種綿延不斷的意緒。“已見”、“復聞”分別從視覺、聽覺兩方面寫出時序的推移,節候的轉換。春天來了,花發、鳥啼都容易撩起閨中人的愁懷離緒。“心心視春草,畏向玉階生”,這兩句翻用《楚辭》“王孫游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脫胎換骨,更為深婉。因為擔心草生玉階會使“王孫游兮不歸”,所以就一門心思地注視著,生怕它長出來。“心心”二字極能傳神。劉拜山評曰:“‘心心’二句,不怨良人久別,唯恐草生玉階,與‘寒梅’之間,針鋒相對,同其蘊藉。”
這三首詩感情深厚,表現得又很委婉,字面上不說盡,讓讀者慢慢體會,語短情長,有余味不盡之妙。語言又非常自然,仿佛是不經苦心經營脫口而出的,與民歌風格非常接近。但又不同于六朝民歌中的許多抒情小詩,不似那般艷麗、柔媚。劉辰翁說:“三首皆淡中含情。”(《王孟詩評》)這“淡”是寄至味于平淡的“淡”;而情則是含蓄深沉的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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