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詩歌札記·說賀知章《詠柳》絕句
碧玉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絳。
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
這首《詠柳》絕句近年來已逐漸引起讀者的興趣。就我所知,目前至少已有六種詩歌選本選入本詩(人民文學出版社有三種:《中國歷代詩歌選》和《新選唐詩三百首》有注釋說明,《唐詩選》未加注釋;中國青年出版社一種:《歷代詩歌選》;北京出版社一種:《唐詩選注》;安徽人民出版社一種:《唐詩絕句賞析》)。特別是《賞析》一書,對此詩做了詳盡的分析,啟發讀者去欣賞玩味,這是一件有益的工作。這里我想談談個人讀此詩的體會。
我國詩歌的傳統創作手法,主要是賦、比、興三種。由于比和興關聯密切,一首詩往往義兼比興。這首《詠柳》卻純屬“比”體,四句詩一連打了三個比喻,把早春時“柳”的形象刻畫得神形兼備,情趣盎然。朱自清先生在他一篇著名的論文《論逼真與如畫》中曾指出,一般地說,“逼真”是指藝術模仿自然,“如畫”是指自然模仿藝術。但在“批評文學作品”時,這兩個術語,即“逼真”和“如畫”,“都只是分明、具體、可感覺的意思,正是常識對于自然和藝術所要求的”(《論雅俗共賞》頁一五至二四,一九四八年《觀察叢書》;又見《朱自清文集》三)。就《詠柳》一詩而論,作者寫的是有生命的在春風中蘇醒、茁發、成長的柳樹,是活的自然景物;但作者卻用了“碧玉”、“綠絲絳”和“剪刀”三種無生物來打比方。用朱先生所舉的概念來解釋,作者是采用“逼真”的手法寫出了“如畫”的景色,使讀者對有生機的、活力極強的然而卻是新生的、呈萌發狀態的“柳”的形象和神采感到“分明”、“具體”,因此也是“可感覺”的。我以為,這就是此詩在藝術上所具有的最大特色,也可以說是唐詩中新的藝術成就之一。我的認識即以此為基點。
這就牽涉到對詩句如何解釋的問題了。第一句“碧玉妝成一樹高”,各個選本的解釋就不一樣。有的釋為柳樹綠得像碧玉,有的釋為“柳樹碧綠的如一棵玉樹”,或者更清楚一點地說:“眼前那高高的柳樹猶如碧玉雕飾而成的?!蔽覀€人的理解傾向于后者。甚至寧可講得更死板一點,作者干確就把活的樹看成了無生命的碧玉,說它是由有一棵樹那樣高矮的碧玉“妝成”的。這在藝術上恰好起到了一個辯證的作用,即作者用的比喻越板滯,“柳”的形態神情反而越生動。也就是說,作者筆下的這株柳,已經被寫得如此之活,如此之真以至于真到了像假的一樣的程度。順帶說一下,不僅第一句如此,第二句的“綠絲絳”亦然。明明是隨風婀娜的柳枝,卻被形容為無生命的綠色絲織絳帶。這兩句比喻的性質是一樣的。
關于“碧玉”,《中國歷代詩歌選》上編第二冊的注釋有個引申的講法。注文說:“又,‘碧玉’,宋汝南王妾名。這里也可能含有形容柳枝裊娜,宛如凝妝的碧玉(小如按:人名)的意思。”這頗有助于啟發讀者的想象力。但,如果從切合詩句具體描寫的內容來援引出典,我倒寧可引用另外一個故事?!短接[》卷八○五引《漢武故事》云:
上(小如按:指漢武帝)起神屋,前庭植玉樹。以珊瑚為枝,碧玉為葉;華(花)子青赤,以珠玉為之?!?/p>
這個出典當然并未指實所植的“玉樹”是模仿柳樹的形狀(相反,漢魏以來倒有以“玉樹”來比喻槐樹的,見《三輔黃圖》,那是另一回事)。可是到了賀知章手里,就把它發展成專寫柳樹,說這株樹從上到下通體都是用“碧玉妝成”的。這或許受到西漢揚雄《甘泉賦》里“翠玉樹之青蔥兮”的啟發和影響。而與賀同時而年輩晚于賀的杜甫,在他的《飲中八仙歌》里描寫崔宗之,說崔是“瀟灑美少年”,“皎如玉樹臨風前”,則很有可能已把“玉樹”比成柳樹的形象融入詩境中去(當然,杜甫還兼用《世說新語》中“芝蘭玉樹”的典故,這里不詳論),因為用“臨風前”的姿態來描繪柳樹是最為合適的,說不定杜甫正是受了賀知章這首詩的影響。
如果只有前兩句,無論“碧玉”也好,“綠絲絳”也好,濃墨重彩固有余,氣韻飛動則不足;但見雕鏤刻畫之工,卻無含蓄蘊藉之妙。盡管“一樹”與“萬條”,“妝成”與“垂下”,具見疏密相間、動靜結合之美,但畢竟屬于單線平涂,缺乏機趣和情致。所以后兩句才是全詩的精華。無奈新抽出來的嫩綠的柳葉只能是“細葉”,仍屬精致纖巧一類,不能勉強賦以飛動的氣韻。偏偏作者更是藝高人膽大,從樹身寫到樹的枝條,又從樹枝寫到枝上新生的“細葉”,不僅越寫越細小,而且還用了個“裁”字,坐實了它是“假”的,是后天的,是“人為”的,宛如一幅刻意求工的工筆畫,幾乎不容有一絲寫意的筆墨滲入其間。這樣一來,只剩下第四句了,只能靠這最末一句才足以振起全篇,化靜止為飛動,使之有氣韻,有生機,有情趣,有意境。無怪乎《唐詩絕句賞析》的作者們情不自禁的用“拍案叫絕”來形容它——“二月春風似剪刀”——了。然而這一句究竟“絕”在什么地方呢?首先是“二月”,點明早春天氣;其次是“春風”。有了“春風”,不僅使讀者感到那“一樹”和“萬條”都活了,動了,而且還使讀者觸及迎面撲來的氣流,覺得一片蓬勃朝氣,清新爽潔,愉悅歡欣。但這仍不足為奇,最妙的還在于用具體的、無生命的“剪刀”來比喻那雖然看不見、卻能觸得到的“春風”。沒有“剪刀”般的“春風”,那柳枝上的“細葉”怎么能被裁剪出來呢?單就這一點而論,作者的藝術想象力已足稱得起邁古鑠今了。有的選本把這詩講成整棵柳樹都像是用“春風”裁剪而成的,那恐怕有失作者的原意吧。
然而值得“拍案叫絕”的還遠不止此。首先,剪刀是被用來裁剪衣物的;春風把柳樹吹得生出了細葉,正如剪刀裁剪出精致的衣服。但剪刀不會自己裁剪,而要靠人來使用;那么,“春風”又是受了誰的指使和支配呢? 回答是:它受大自然(或曰“造化”)的指使和支配。正是“造化”運用了春風吹醒了萬物,使它們茁發成長的。而從“人”的角度來說,人們創作藝術品,主要是“師造化”,即以大自然為師,也就是朱自清先生說的“藝術模仿自然”??墒窃谫R知章的《詠柳》這首小詩里,最后這個比喻卻生動地告訴我們:造化反而是“師人”的,是以藝術為師的,它正如人們裁剪衣服那樣在給柳樹創造美麗的“細葉”。作者描寫柳樹,在詩中把柳樹寫得活靈活現,這原是“藝術模仿自然”;但作者卻說,這乃是“自然模仿藝術”的結果。明明如前文所云,作者是在用“逼真”的藝術手法(即賦、比、興中的“比”)來寫“如畫”的自然景物(有生命的柳樹),而作者卻力圖說服你,自然景物之所以“如畫”,恰好是由于大自然以人為的(即“逼真”的)藝術形象為師法,才達到了這樣神形兼備的程度。您說它“絕”不“絕”?
其次,還想就“剪刀”這個比喻本身說點看法?!顿p析》的作者列舉了杜甫的“焉得并州快剪刀,剪取吳淞半江水”、李賀的“一雙瞳人剪秋水”和“欲剪湘中一尺天,吳娥莫道吳刀澀”以及陸游的“詩情也似并刀快,剪得秋光入卷來”等詩句為例,認為“這些詩中的‘剪刀’和‘剪’,很可能是受到賀知章筆下的“剪刀”的啟發。我則認為,《賞析》中所舉的詩句,大都側重于用剪刀的光亮(如說“瞳人剪秋水”)和鋒利來進行“比”的手法,亦即是說剪刀既“明”且“快”。而賀知章這里的比喻,“剪刀”卻含有心靈手巧的意思,就像《韓非子》里講的刻楮為葉的故事那樣,說大自然讓春風巧妙地把嫩綠的細葉逐一裁剪成功,讓它們呈現在綠絲絳般的柳枝上,從而形成了一樹碧玉。另外,剪刀是有鋒芒的,它正如早春二月的風,固然可以吹得萬物蘇醒,但春寒料峭,這種風吹到人的身上臉上,會使人有點兒“鋒利”之感,它還不是“和風”、“惠風”(當然更不是“薰風”),而是乍暖還寒時候的風。這正是作者要用“剪刀”來形容“二月春風”的道理。宋人有“沾衣欲濕杏花雨,吹面不寒楊柳風”之句,果真到了“吹面不寒”的時節,那就不宜再用“剪刀”來做比喻了。
最后,還想補充《賞析》所未舉出的一個以“剪”為喻的例子?!赌档ねぁん@夢》:“生生燕語明如剪,嚦嚦鶯歌溜的圓。”這個“剪”雖亦為明快之意,卻是形容燕語清脆尖新,同時還語含雙關。蓋燕尾如剪刀,不獨狀其聲,抑且與燕尾之形相聯系。其意若曰燕子清脆尖新的呢喃之聲,原是它們用自己的尾部修剪出來的,湯顯祖真不愧修辭構思的妙手,他比賀知章又向前發展一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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