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典札記·說李白[菩薩蠻]
平林漠漠煙如織,寒山一帶傷心碧,暝色入高樓,有人樓上愁。玉階空佇立,宿鳥歸飛急。何處是歸程?長亭更短亭。
此詞盡人皆知是名作,而作者卻未必是李白。因為中唐以前還找不到這樣一首成熟的詞。據近人楊憲益先生考證,認為[菩薩蠻]這一詞牌盛唐時已傳入中國(見其所著《零墨新箋》),但這只能證明盛唐時人有可能填[菩薩蠻]詞,并不等于說這首詞一定是李白寫的。不過如沈祖棻先生徑以此詞列于宋代,恐怕也未必合適。今依五言詩中有李陵、蘇武詩之例,仍以此詞列于唐宋諸家作品之前。
詞中抒情主人公是男是女,歷來也有爭論。《草堂詩余》題此詞作“閨情”,則主人公為思婦,而所思乃游子;“有人樓上愁”的“樓”是閨中之樓,“人”即思婦自己。但清人許昂霄《詞綜偶評》說:“玩末二句,乃是遠客思歸口氣,或注作‘閨情’,恐誤。”這話本不錯。可是許又說:“‘樓上凝愁’、‘階前佇立’,皆屬(遠客)遙想之詞。”顯然他把“有人樓上愁”的“人”也講成思婦。接著他又認為:“或以‘玉階’句為指(遠客)自己,于義亦通。”這豈不自相矛盾! 我看持論模棱纏夾的莫過于這位許君了。顯而易見,他也并未弄清這首詞。
我的看法是:這是游子思歸之作,主人公為男性,“有人樓上愁”的“人”即抒情主人公自己。理由如下:一、依此說,通篇一氣貫注,不煩曲解;二、詞境全從王粲《登樓賦》化出,原有所本;三、宋僧文瑩《湘山野錄》卷上說:“此詞不知何人寫在鼎州滄水驛樓,復不知何人所撰。”我覺得這倒是接近真實的說法。詞中的“樓”即滄水驛樓,“人”即登樓者,這正是一首題壁之作。
此詞上片寫景,下片寫情,本屬詞中正格。然上片即景生情,用景語為情語鋪平道路;下片“玉階”二句,似寫景而實是抒情,收到通體寓情于景的效果。這就是近人常說的“情景交融”,而此詞尤稱典范。
上片首二句為登樓人望中所見,“寒山”的位置更遠于“平林”。首句寫登高望遠,見木杪如平地,故言“平林”(參看高士奇《天祿識余》卷上)。謝朓《游東田詩》:“生煙紛漠漠。”《文選》五臣注:“漠漠,布散也。”布散,即散布開來的意思,可見漠漠是形容煙的。“織”,交織的意思。從形象看,“平林”是直的,擴散開的漠漠的煙則是橫的,橫直交錯,用“織”最恰。但這樣講還不夠。蓋林木在黃昏時為煙霧所籠罩,看去彌漫而稠密;可是煙畢竟是煙,聚散無定,再稠密也還有透明的地方。用“織”字形容,正寫出了疏明與稠密的統一。
次句,“寒山”指秋山,即帶有寒意的山。“寒山”而言“碧”,疑脫胎于王維的《輞川閑居贈裴秀才迪》一詩的首句:“寒山轉蒼翠。”“轉蒼翠”等于說反而變得蒼翠了。原來夏天漫山遍野到處都是綠色,山的蒼翠并不突出;到了秋天,草黃葉脫,而山多常綠喬木,所以反而顯得蒼翠了。但寒山翠色如果為煙氣所隔、所蒙,自然就不那么鮮明蔥郁,而帶有朦朧惆悵、迷離惝怳的意味,此之謂“傷心碧”。這是我對“傷心”二字最初的理解。后讀俞平伯師《唐宋詞選釋》注引杜甫《滕王亭子》:“清江錦石傷心麗。”“錦”,一本作“碧”,則是亦以“傷心”形容碧色,蓋極言石色之斑斕動人。移用于此,則指山色碧得使人心動,說亦可通。請參看拙著《讀詞臆札》。“一帶”二字,似易解而實易誤解。褚朝陽《登圣善寺閣》:“華岳三峰小,黃河一帶長。”羊士諤《泛舟入后溪》:“水綠灘平一帶春。”元稹《度門寺》:“門臨溪一帶,橋映竹千重。”白居易《別草堂三絕句》之三:“一帶山泉繞舍回。”皆以“一帶”形容水,所謂一衣帶水是也。此詞則以“一帶”形容山,應指青山遠橫天際,如一衣帶然。它與“一抹”、“一線”、“一痕”等詞相類而不是今天所說的“東南沿海一帶”云云那個泛指的“一帶”。在舊詩詞里,它實指的幅度比“一抹”長,比“一線”寬,而在修辭上又比“一痕”空靈。
首二句當然是景語。惟著“傷心”二字便含有“未免有情,誰能遣此”的味道了。下面緊接著寫“暝色”二句,夜色由遠而近,愁緒亦由淡而濃,點出“愁”字,正為下片寫情做好準備。以“入”字寫視覺,詩詞中有兩種用法。一種是由遠而近,如這里的“暝色入高樓”,正如柳宗元《始得西山宴游記》里說的“蒼然暮色,自遠而至”;還有一種是由近而遠,竭目力追蹤以至于望不到,杜甫《望岳》所謂“決眥入歸鳥”是也。暝色入眼而使人愁,也是有所本的。梁費昶《長門怨》:“向夕千愁起。”唐孟浩然《秋登萬山寄張五》:“愁因薄暮起。”都是同一機抒。所不同者,化一句為兩句,詩境凝重而詞意輕勻,詩單而詞復耳。
下片“玉階”二句實是情語。《詩·燕燕》:“瞻望弗及,佇立以泣。”看了半天什么也沒看到,所以才“空佇立”在“玉階”之上。“玉階”,一本作“玉梯”,即主人公當時所在之地,不必非指女子不可。在前引柳宗元兩句文章下面接著說;“至無所見,而猶不欲歸。”也可以作為“空佇立”的注腳。但作者還并非“無所見”,見到的乃是“宿鳥歸飛急”。這比真的“無所見”可能更使人愁悶,因為鳥尚有所歸(而且飛得很迅疾),而人卻長期飄淪異地,遲遲不歸,自然而然要逼出下面一句“何處是歸程”來了。一“歸”字把“歸鳥”和“未歸的人”綰在一起而形成鮮明對照,我所以說“宿鳥”句也是情語而非單純的寫景,作者用的原是寓情于景的手法也。
最后兩句,極其含蓄。庾信《哀江南賦》:“十里五里,長亭短亭。”《白帖》:“五里一短亭,十里一長亭。”不說歸路遙遠,卻說路上有行不盡的長亭、短亭,這也是中國古典詩詞中常用的手法。把言外的無限旅愁留給讀者去體會玩味,正是古人所推許的婉約和蘊藉。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五所說的“神在個中,音流弦外”,也就是指這種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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