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亡詩

(其二)

皎皎窗中月，照我室南端。

清商應(yīng)秋至，溽暑隨節(jié)闌。

凜凜涼風升，始覺夏衾單。

豈曰無重纊，誰與同歲寒？

歲寒無與同，朗月何朧朧。

展轉(zhuǎn)盼枕席，長簟競床空。

床空委清塵，室虛來悲風。

獨無李氏靈，仿佛睹爾容。

撫衿長嘆息，不覺涕沾胸。

沾胸安能已，悲懷從中起。

寢興目存形，遺音猶在耳。

上慚東門吳，下愧蒙莊子。

賦詩欲言志，此志難具紀。

命也可奈何，長戚自令鄙。

這首詩是作者敘述在一個秋月之夜思念亡妻的情形。

詩的開頭六句塑造了一個思念亡妻的典型環(huán)境。時間是夜晚，地點是昔日妻子住過的內(nèi)室。 “皎皎窗中月，照我室南端”，潔白明亮的月光從北邊的窗戶一直照到居室的南門，洋洋灑灑布滿了全屋。這兩句來直言季節(jié)，但如此朗照之月實是為秋日所獨有。三、四句直接點出時令是清明涼爽的秋季(古代有“商秋”之說，即“商”為五音中的金音，聲凄厲，與秋氣相應(yīng));夏日酷熱的濕氣隨著秋的到來日見稀衰了;帶有寒意的涼風也逐漸刮起來了——皎月照，清商至，溽暑闌，涼風升，由此構(gòu)成了作者思念亡妻的典型環(huán)境。他靜處狹小、空虛的斗室，但感情豐富，思緒萬千。 “皎皎月”，“凜凜風”，一為明亮潔白，一為肅殺清冷，詞義似乎相繆，卻恰如其分地反映了作者望明月，思故人的心情。隨著季節(jié)的變化，他不僅感到“夏衾單”，而且感到自身孤單;不僅始覺身冷，而且深感心涼;不僅為時光流逝而傷秋，而且為親人夭亡而悲切。詩歌由描繪環(huán)境入題。

“豈曰”四句為承前啟后的過渡層。由秋涼引出兩個反問句：“豈曰無重纊?誰與同歲寒?”答案是明確的，并非沒有厚實的棉絮御寒，只是再也沒有至親之人與自己一起度過這一年一度的寒冷季節(jié)了。于是，悲情頓生，原本皎皎“朗月”也黯然失色而似乎“朧朧”了。一“朗”一“朧”絕不相容，卻融于同一句子中，完全是景由情生，以此烘托自己歲寒清冷的處境，與詩首形成照應(yīng)，并引起下文痛切思念。

在這環(huán)境中，他是如何思念亡妻的呢?其一，他見到的是人去床空。 “展轉(zhuǎn)盼枕席”， “盼”，《玉臺》作“眄”，《太平御覽》作“睇”，均有顧盼之意。注目之下， “床空委清塵”，往昔夫妻同窗共宿之處，竟已積滿了灰塵。這里， “盼”是詩人感情的聚焦點?！芭巍币蛩寄疃?，思念因“盼”而愈發(fā)深切、悲痛，就連那陣陣穿堂而過的秋風，也愈發(fā)悲涼、凄愴了! “室虛來悲風”，決非對時令的簡單交待，所謂“空穴來風”，在愛妻亡故的特定情境中，風之“悲”正是室之“虛”所引發(fā)的感受。其二，他盼望的又是什么呢?此處用了《桓子新論》中的一個典故： “武帝所幸李夫人死，方士李少君言能致其神，乃夜設(shè)燭帳幄，令帝居他帳，遙見好女似夫人之狀，還帳坐?！痹娙伺瓮约阂材苡蟹绞肯嘀?，于恍惚之中“仿佛睹爾容”，見到亡妻的身影。句中之“爾”，不只是一個普通的代詞，詩歌通篇用第一人稱，到此以“爾”直呼其妻，尤顯情切切，意綿綿，催人淚下。然而“獨無李氏靈”，只是徒有空想而已。其三，他終日思想的是什么呢? “寢興目存形，遺音猶在耳”，無論是夢中，還是醒來，眼前似乎總有妻子栩栩如生的形象，耳旁似乎總能聽到妻子甜美、悅耳的話語聲，正如《左傳》云：“今君雖終，言猶在耳?！甭?lián)系《悼亡詩》第一首來看，妻亡后，他不僅“望廬” “入室” “思其人” “想所歷”，而且“寢興”均念念不忘其音容笑貌。詩人時時、處處想念著自己的妻子，但結(jié)果是在在皆空：望床，“床空”;聽風，風“悲”;欲“睹爾容”，聽“遺音”，均一無所得。于是，詩人心頭便悲上加悲了。 “撫衿”四句就是抒寫自己這種失望、悲哀的。他先嘆后泣，為妻子的不幸而撫衿長嘆，深感痛心，又為自己的孤苦而涕下，甚至淚水沾濕了衣襟仍不能自已。然而淚水也無法沖淡心頭的悲哀?！吧蠎M東門吳，下愧蒙莊子?！边@組對句引用了兩個典故，表示自己不能象東門吳子那樣死了親人而不憂(《列子》)，也不能象蒙人莊子那樣妻子死后“鼓盆而歌”。這里雖言“慚”、“愧”，實為反用，強調(diào)了對妻子執(zhí)著的愛情。那么，又如何表示對妻子的紀念呢?作為詩人，首先想到的是“賦詩欲言志”，但百感交集，悲傷過度，竟然千言萬語無從說起，難以陳述記敘。作者為此深為遺憾，再次哀嘆自己只能長年忍受這內(nèi)心的創(chuàng)傷，庸碌可卑地苦度光陰罷了。末尾四句，從內(nèi)容、感情上概括了全詩。

這首《悼亡詩》在藝術(shù)上除潘詩中常有的工整對仗，如“上慚”“下愧”句，烘托反襯，如“皎皎”“朧朧”句之外，還運用了民間詩歌中常有的頂針句式， “歲寒”、 “床空”、 “沾胸”，竟有三次之多，這種形式為偏重華艷、典雅的潘詩帶來了一股清新的氣息，為抒發(fā)哀哀深情增添了一唱三嘆的效果，還體現(xiàn)了詩句的音韻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