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八大家經典文章賞析·蘇軾《措大與道士》原文|注釋|賞析
蘇軾
有二措大相與言志。一云:“我平生不足,惟飯與睡耳。他日得志,當吃飽飯了便睡,睡了又吃飯。”一云:“我則異于是。當吃了又吃,何暇復睡耶?”吾來廬山,聞馬道士善睡,于睡中得妙。然吾觀之,終不如彼措大得吃飯三昧也。
中國有句俗話,叫“人各有志,萬事不可強求”。也許正是這種“各有志”的千志百愿,使熙熙攘攘的大千世界,萬象紛呈,善男信女,俗子圣徒,奇異情詭怪事,形形色色,層出疊現。《東坡志林》中這篇《措大與道士》,堪稱怪人怪志的怪典型。細品起來,怪中奇味,別具一格,從中可見東坡的“隨手所記”人及事的用心。
不事贅筆,東坡開文即言“有二措大相與言志”。點出短文先出場的人物——二措大,及短文主線——言志,以此串起全文的事理。措大,又作醋大。說文一點,是指寒士; 說白一些,就是指窮書生,酸文人。象口熟耳詳的中舉前的范進,咸亨酒店里的孔乙已,皆算措大。語出《新五代史·東漢世家》。五代時,勾結契丹自立北漢國為王的“侄皇帝”劉旻,一次帶兵南下,有“王得中叩馬諫曰:‘南風甚急,非北軍之利也,宜少待之’旻怒曰:‘老措大,毋妄沮吾軍!’”策略未被采納,反遭君侮漫,貶義顯見。后即指那些操持己守,離功名利祿很遠,對高風亮節又敬而遠之的落魄文人,像是社會的“多余人”。由于措大的這種本色,又加他們略通詩書,也能經常研文論志,交流溝通彼此的所思所想,常有鴻志高愿涌現。“一云:‘我平生不足,惟飯與睡耳。他日得志,當吃飽了便睡,睡了又吃飯。”第一個措大“志”在“飽飯”,吃飽為平生志向之最。為此,飽吃后便睡,以便又吃飯,是個一不怕吃,二不怕睡,敢吃敢睡的“志”士。此措大志雖怪,但志出有因,“平生不足,惟飯與睡耳。”如此,他日得志,償還平生缺食少眠之不足,變本加厲一些,猛吃猛睡,尚在常理之中。如果是看到豪富權貴們大吃大喝,酣睡成肥豬狀而無所事事,心往之神向之,也在凡情之中。這算是能說“之乎者也”一類窮人的志向,雖粗俗一些,但不失為可愛。這樣,另一個有過之無不及的措大,志在“當吃了又吃,何暇復睡耶?”的鴻愿,只求吃吃吃,沒空睡覺。倒更顯得志高一籌,吃術超人。民以食為天,此措大較之彼措大,只求一心一意地吃,知道人不睡覺不行,但也只是吃吃吃而不睡,立志爭分奪秒吃到成為“吃仙”為止,也不過是個不得吃道死不休的饑士而已。兩個措大加起來,也只能算是“餓性膨脹”。餓極了,又無高招除饑,就只能辛酸中,自我解嘲一番,以慰餓志,倒頗具幽默感。最怪的要算后出場的“廬山馬道士”,道術不知如何,卻“善睡,于睡中得妙”,那就非二措大的實惠“吃志”所能比了。不論和尚道士,出家人總有布道傳教之業可為,如果不是餓極了只求吃飽,那總是有志有業可為了。否則,豈不褻瀆山門道觀,教旨道義乎?然而,此馬道士不務正業,卻立志于睡鄉云游,若不是他自己揚言,別人是不會知道他“睡中得妙”的。至于睡鄉云游,得的什么妙,文中沒交待,也不必交待。試想,一個出家人傳教布道,也算有業可為,倘專業不對口,不安心于道法道術之求,可還俗,可改行,也可跳槽,總不至于沒飯吃,象措大那樣立下吃的雄心大志,并且放著道事不為,整日只求善睡中得妙,除了馬道士本人自己知道“睡妙何在”,他人又怎么知道你馬道士的“妙”是真于睡鄉中“得妙”,還是睡后的妙編胡謅的囈語呢?也許,只有那個宗教里無所不在的虛幻的“主”才知曉。道求不高,卻致力于天知地知無人知時“睡中得妙”術,靠魔法把戲妝飾淺陋,正是馬道士的荒唐所在。
洞微察幽的東坡,把措大與道士兩相比較,看出馬道士實在不如二位窮書生高明實惠實在,因為前者充其量,粗鄙一些,只是對人的一個實在的愿望加以藝術的夸張而已。而后者,純屬騙術,絕對荒唐無稽,正是如此,東坡認為馬道士“終不如彼措大得吃飯三昧也”,對這位立志于“善睡”的馬道士,諷貶譏刺,要遠過于彼二措大,把真正的荒唐怪誕比較出來,以示諷意所在,妙成一篇言簡意深的諷刺小品。
上一篇:柳宗元《捕蛇者說》原文|注釋|賞析
下一篇:蘇軾《放鶴亭記》原文|注釋|賞析